《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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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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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草草作复的缘故。因此,对这封信她仍然不期望会得到复信。

另一封是潘司事的,也是在烟台所发。谈到他在牛八爷那里的情形,己有了变动,不再司理炉房,而是专为牛八爷奔走南北,从事贸易。买卖做得很发达,估计年下分的花红不会少;慨然表示,洪钧会试北上所需的资斧,由他独力担任。此外,另由钱庄汇出五十两银子,“孝敬”洪老太太,“以备添制夏衣之需”。

这封信为洪钧带来无比的喜悦,真有满身通泰,草木有情之感。当时喜孜孜地拿着信去禀告堂上,洪老太太听儿子念完了信,高兴得掉眼泪。

“这可了却我一桩大大的心事。”洪老太太说:“今天晚上可有一觉舒服觉睡了。”

“娘多少晚上睡不着!”洪太太为丈夫解释,“算一算到京里的盘缠,顶少也要三百两银子。算来算去连一半都凑不到。这一向闹捻乱,市面不好,出了大利息也借不到。这一下可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洪钧这才知道,潘司事的这封信,是解除了全家的困境。踌躇满志之余,设想如果没有这封信,老母为他会试的川资无着而日夜焦忧,心力交瘁,那是怎么样的一种苦况!倘或因而致疾,必非小恙。转念到此,不寒而栗;对潘司事的感激之心,亦就非言可喻了。于是,当天便写了回信,毫不掩饰他内心的感激,说潘司事的情谊,在同胞手足中,亦为罕见,愿意“约为兄弟”。

写到这里,突然有了很好的打算。他告诉潘司事说:决定中秋之前,赶到烟台去喝他跟霞初的喜酒,同时“换帖”。然后便由山东北上,从容准备明年的会试——到时候潘司事须践重诺,为他先期筹措资助,自是尽在不言中。

对蔼如的信,当然也要复。他说他许久不曾写回信的原因,全如她的意料。“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正此之谓。在自道近况,以及问候李婆婆之外,用很兴奋的语气,将潘司事慨允相助,以及九月初到烟台的决定,告诉蔼如。

发信之后不久,接到烟台汇来的银子,却不止潘司事的五十两,还有蔼如的二十两。是洪太太经手,这一次她可不敢疏忽了,当时便将七十两银子捧到书房,听候洪钧发落。

“这二十两要退回去!”洪钧毫不思索地说。

“照说该退回去。不过,”洪太太问道,“以前的该怎么说呢?”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有潘老二接济,再收这二十两,道理上就说不过去了。”

“这话也不错。不过要跟她说明白,不然会起误会。”洪太太又说:“前两次都是四十两,这次只寄二十两。看起来,她的境况恐怕也不见得好!”

“那就更应该退还给她。”洪钧答说:“我马上写信。”

信中很委婉地解释了退银的原因,也很含蓄地问起蔼如的近况。信不长而情意重,最后特别提到,希望很快地得到蔼如的回信。

※ ※※蔼如的回信久久不至,而有关山东的消息,却不断可以听到。是很令人担心的坏消息:东捻回窜山东,将运河的长墙冲破了。

原来洪杨甫平,捻军继起,分为东捻、西捻两大股,窜扰河南、山东、湖北、陕西各地。朝廷先调曾国藩专责剿捻,畀予的头衔是“钦差大臣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接着又起用曾国荃为湖北巡抚,仍旧希望他们兄弟协力,能如平洪杨一般,克奏平捻的全功。

曾国藩拜此重命,大非所愿。而朝廷期望他在短时期内,就能成功,更是奢望。他的打仗,本来就讲究“先求稳当,次求变化”;看捻军飘忽往来,一日千里,以僧王所带的黑龙江马队之矫捷,尚且疲于奔命,最后僧王竟致中伏阵亡,便越发相信“以静制动”的道理,决定先求不败,再图进取。

他的方略是师明末杨嗣昌打张献忠“四柱八镇”之法的遗意,以河南的周家口、山东的济宁、江苏的徐州、安徽的临淮为“四柱”,称为“老营”,各驻重兵,多储粮械,用淮军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与周盛波,以及湘军的刘松山与易开俊,各当一面。一处有急,三处往援,首尾呼应,以逸待劳,果然将捻军狼奔豕突的活动范围,渐渐缩小了。

不久,又沿山东境内的运河两岸,筑起一道长墙,限制捻军不得东进。这些部署,很快地见了功效。不过局势只是稳了下来,要想肃清敌氛,却还得好些日子。朝廷急于求功,嫌曾国藩的行动太缓;同时指挥淮军亦很吃力,因而决定将曾国藩、李鸿章师弟来个对调,李鸿章负剿捻全责,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这是上年十一月间的事。

曾国藩设老营、筑运墙,以静制动的计策,原都是跟李鸿章商量过的。所以统帅虽有异动,战略并无变化。而东捻自这年二月间,徘徊在曹州、徐州一带,想趁机会渡运河而东。历时两月有余,积众十万以上,淮军狠狠打了几仗,却总是打不退东捻。不幸地,这年大旱,运河水浅,涉足可渡;东捻终于在五月十二日,由郓城突破运墙,干扰东平府一带。

这一下,京里有清议之责的朝士,大起议论,说是沿河筑墙制敌,形同儿戏。可是李鸿章不为浮议所动,将计就计,想了一条“倒守运河”的策略——原来是拒捻于运河以西,现在是拒捻于运河以东,打算步步进逼,将捻军驱入东海。

于是捻军只好东进,登州、蓬莱一带,大受干扰。洪钧得知这些消息,大为着急;常常深夜不寐,徘徊中庭,望着迢迢银汉,不知蔼如全家,安危如何?

※ ※※这样一直到了七月底,得到一个确实的消息,捻军由登莱反扑,李鸿章设于胶莱河的防线崩溃,东捻沿海南下,直扑江苏海州一带。

“烟台不要紧了!”洪钧总算能将心上一块石头移开。

“那么,”洪太太问道,“你烟台还去不去呢?”

原定中秋之后,复回烟台。如果照旧践约,便得赶紧动身,由上海搭海轮北上。洪钧对于这件事,踌躇不决已经好久了,到此刻仍然莫衷一是。

“只怕去不成了。”他说:“烟台也不知是什么样子?一直没有信来,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在想潘司事的婚期,也许已经更改;倘未更改,应该有喜帖来。如今没有一个确实的消息,自宜慎重。但错过了这个相聚的机会,又未免可惜。

“我实在很想去。”洪钧又说:“一去见了面,当然要谈我会试的事。他能替我凑多少钱,说不定当时就给了我。不然,也一定有句确实的话,就可以放心了。”

“说了半天,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你得替我拿个主意看。”

“我看,”洪太太很吃力地说:“去一趟也好。”

“好!那就去一趟。”

就在作了这个决定的第二天,蔼如的信来了。拆开一看,洪钧倒抽一口冷气,颓然倒在椅子上,心乱如麻,好半天作声不得。

洪太太走来一见,大惊失色,“怎么?”她问,“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发痧?”

“不是!”洪钧有气无力地答说,“事情坏了。”

“什么事?”

“烟台喜酒吃不成了。”

“怎么妮?”

“新娘子死了!”洪钧将信重重一甩,“急症不救。”

洪太太亦觉恻然,不过她对霞初毫无印象,自然不会像洪钧那样难过。她关心的是潘司事。

“新郎官呢?”

“糟就糟糕在这里。”洪钧顿着足说:“新郎官失踪了!”

洪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脸色白里发青,比她丈夫更难看。因为潘司事已是洪家一家希望之所寄,这个靠山一倒,关系太重大了。

“怎么会?”她急急问说,“怎么失踪的?”

“信上说得不详细。说是小潘押了一批货趁早到济南,中途遇着突围的捻子,拿他们冲散了。小潘的下落不明,看上去是凶多吉少了!”

洪太太像瘫痪了一样,连路都走不动,只扶着椅背喘气。见此光景,洪钧越发心如刀绞。但是他很清楚,他不能不振作精神,否则,一家就没有人能撑得住了。

“你不要急!”他极力装出起劲的语气,“我原来就没有完全指望他。好在时候还早,慢慢想法子,也还来得及!”

“哪里还早,转眼就是八月半;一到年下,家家要钱用,想借更难了。”

“我有办法!”洪钧拍拍她的背,“你要挺得住!你主内,我主外,一定可以安排妥当。最要紧的是,这件事不必让娘知道。”

洪太太点点头,用失神的眼色望着他问:“你有什么办法?”

“我明天去打听打听消息。或者,”洪钧突然下了决心,“我到烟台去一趟。”

洪太太不作声,扶着墙壁,慢慢走向窗前;仰脸望着窗外,西下的余晖斜照,照出她一张蜡黄的脸,两滴明亮的泪珠。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十在烟台上了岸,洪钧茫然不知所措。在船上就三翻四覆地想过,始终不知道该先投何处?到望海阁,还是东海关?此刻依然如此。

“也罢!”他自语着,“先下客栈再说。”

投一家客栈,字号叫做“茂发”。他记得以前看朋友来过,是生意很热闹的一家客栈。如今冷清了,大不如前了。

“市面怎么样?”他问店伙。

“你老看得出来,市面不好。不过。”店伙的语气兴奋了,“恢复也快。”

“何以见得?”

“沾洋人的光啊!”店伙答说,“只为烟台有洋人,又有上海派来的兵舰,驻扎海口,所以捻子不敢来。如今捻子一走,水路、陆路都通了,等做买卖的一来,市面马上就好了。”

原来烟台未受骚扰,洪钧大感宽慰,因为这可以断定,蔼如全家无恙。一路上他最忐忑不安的是,怕蔼如已奉母避难,此刻不知身在何乡?蓬莱无路,青鸟难通,这就不但徒劳跋涉,而且进退失据;势必硬着头皮,老一老脸,重投潘苇如不可!

现在当然是先投望海阁。不过,纵然心急如焚,渴望着与蔼如相见,却还不能立即出门。因为他一向讲究仪容修饰,此时风尘憔悴,照一照镜子,自觉是一副倒霉相,绝不愿为蔼如所见。

于是,先唤店伙打水,大洗大抹了一番;又叫剃头匠来理发修面;最后才换一身干净衣服出门,其时已是日落黄昏了。

※ ※※望海阁也不知来过多少遍,如说有异样的感觉,不过兴奋喜悦。唯独这一次心里很不得劲,默念着“近乡情更怯”那句唐诗,连举手叩门都有些不敢了。

“三爷!”

这发自身后的突如其来一喊,惊得洪钧一哆嗦。回身看去,是阿翠站在他面前,手里托着一大包切面,又惊又喜地望着他。

“我刚到。”洪钧尽力保持从容的神态,“一家都好吧?”

“好什么?”阿翠的脸色立刻变得阴郁了,一言不发地推开了虚掩的大门,侧身站在一边,让洪钧先走。

“我来关门。”他说。

意思是让阿翠先去通报;她就站在院子里大喊一声:“三爷来了!”

于是楼上楼下都有了响动。首先出现的是小王妈,苍茫的暮蔼中,看不清她的脸色,洪钧只觉得她的背有些驼了。

“三爷!”她问,“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下午。”

“行李呢?”

“在客栈里— ”

刚说得一句,只见蔼如从楼梯上走下来。洪钧目迎继以趋接,还未走到她身边,蔼如已站住脚,两泪交流了!

洪钧从未见她哭过。因此,除了怜痛以外,还有种无名的惊惶;相对而立,手足无措。

“上楼吧!”小王妈说:“三爷刚到,别惹得他也伤心。”

蔼如点点头,用手背抹去眼泪,看了洪钧一眼,首先登楼。

等洪钧跟着到了楼上,蔼如的第一句话是:“我的信接到了没有?”

“接到了。就是接到了你的信,我才赶来的。”洪钧问道:“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他问的是潘司事的消息。蔼如望着他发了一会愣才答:“我的第二封信你没有接到?”说着,又掉下眼泪来。

洪钧恍然大悟,另有一封他还不曾接到的信,是报潘司事的噩耗。感念旧交,亦伤自己的命途多舛,刚有个可资倚恃的好朋友,谁知镜花水月,转眼成空,因而也就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了。

就这样“流泪眼观流泪眼”,一楼沉寂。彼此都觉得有相拥痛哭的需要,但却都钉在那里未动。好久,洪钧才长长地嘘口气:“唉!真是万想不到的事。”他强自振作着问:“你母亲还好吧?”

“她老人家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真是不能活了。三爷,”蔼如喘着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真是心力交瘁。”

“换了谁都受不了!”洪钧扶着她的手说,“你坐下来,息一息。”

“这会儿好多了。”

蔼如伸一伸腰,打起精神来接待初归的远人,一面替他张罗茶水点心,一面询问旅况,东一句、西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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