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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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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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没有人会注意到小王妈的脸色有异。甚至平时眼光最锐利的蔼如也忽略了;此时她所关注的是洪钧对她母亲的态度。

洪钧已恢复从容的心境了。这个场面是他自己发起的,如何应付,自是早有成竹在胸。第一改了称呼,像潘司事一样叫“婆婆”;第二,尽主人之礼,敬酒布菜,相当周到;第三,说些海阔天空的闲话,既不谈蔼如,也不谈自己,更不拿他自己跟蔼如相提并论。那样子就像款待一位相熟的长亲,气氛虽不太热烈,却很自然。

倒是李婆婆却关心着洪钧的科名,“三爷这趟进京,想来结识了好些大官儿?”她说:“我也听人说过,有些大官平日里在留意,有那笔下出色、品貌出众的,总想收作门生,或者招作— ”

说得口滑,未曾检点,一句不宜说的话,几乎冲口而出;就算这样硬缩回半句去,其实已与说明了无异。而且因为戛然而止,那未说出来的半句,反格外清楚了。

不过,姜到底是老的辣,看看犯了忌讳,一座皆有尴尬之色,李婆婆便装出自己都忍不住好笑的神气说:“看我,真是老悻晦了!三爷是成了家的,哪里还会去做什么相府女婿?将来必是相府的门生。”

“这也不足为奇。”蔼如趁势将这段话扯了开去,“如今的宰相比哪一朝都多,下一科有位宰相,放了会试的总裁;三爷中了,自然就是相府门生。”

“中是一定的。就看名次高下了。”潘司事接口说道:“这一趟回来,同船有位我们苏州同乡,每天在一起闲谈。谈到苏州出状元,这位同乡说得倒有点道理。”

状元的故事,人人爱听,霞初便催促他说:“有道理,你就快说啊!”

“他说;苏州在本朝,第一位状元出在康熙六年,到现在一共十三位。这还是指苏州城内的吴县、长洲、元和三县而言,不包括苏州府属各县。其中隔得最久的,是雍正五年丁未科的彭启丰,一直到乾隆三十一年的张书勋,苏州四十年没有出状元。如今道光十二年壬辰科的吴钟骏,到下一科是三十七年,应该要出状元了。如果下一科不出,到同治十年辛未科满四十年,非出不可。照他的看法,还是下一科出状元的成数要多些。”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从雍正五年以后虽有四十年不出状元,但宰相出了不少。现在不但宰相没有苏州人,连尚书都找不到苏州人。官儿最大的,也不过像潘祖荫当个左副都御史。苏州的官运、文运,到现在是衰极了;剥极必复,官运、文运都要好了。不过官运之昌,不是三五年之内的事;一定文运先昌,所以下一科必出状元。说不定就应在三爷身上。”

“好口彩!”霞初笑着向蔼如说道:“我敬你一杯!”

“咦!这不是怪事?”蔼如摇手拒绝,“人家中状元,你怎么敬我酒?”

这一问,自是理由十足;不过霞初也是樽前久经酒阵拳仗谈锋的人,机警甚快,一沉吟间便有了解释:“这是大喜事!人人可以敬酒,也人人都要敬到。不过从你开头而已。”

“为什么要从我开头?”

“这好比打通关,不从上家开头,倒从下家开头?何况,三爷今天做主人,你跟婆婆是主客;我们是三爷邀来作陪的,当然要替主人陪你喝酒。”

解释得入情入理,无可驳回。但蔼如还有些不情愿,做母亲的便发话了。

“霞初敬你酒也是好意。你又不是不能喝。”

“听见没有?”霞初得意地说,“婆婆的话不能不听;不听就要罚酒。蔼如姊姊,大年三十,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自己笑了,“咕嘟嘟”地一口气干了她自己那杯酒。

蔼如无奈,只好举杯就唇;视线从杯口射过去,恰好看到洪钧,微微笑着,正要去拿酒杯,似乎准备陪一杯似地。

这就是好事成双了。蔼如心中有一种极微妙的矛盾,又怕人发觉这种情形,又唯恐他人不曾发觉,可是在此一刻,无暇多想,到底还是喝了。

她一咽酒,他亦举杯。霞初与潘司事都已看到,隔桌相视而笑,却未曾说话;怕话说错了,惹蔼如着恼。

“这该你敬婆婆了。”蔼如提醒霞初说,“敬我,你是干了杯的;有例在先,不准偷减,一共要干四杯。”

霞初尚无表示,潘司事急着想替她分辩,不道刚开口说了个“她”字,就为蔼如迎头拦了回去。

“潘二爷,你可别帮霞初。她的酒量我知道。”

潘司事只好不响;霞初也少不得硬着头皮斟满了酒,谁知意外地出现了“救兵”,是李婆婆。

“我随意喝。”她向霞初说,“你也随意。”

“是!”霞初笑逐颜开,响亮地答应:“听婆婆的吩咐!”

“娘,你怎么啦?”蔼如气鼓鼓地说:“今天晚上专门跟我作对。”

“不是跟你作对。”霞初用极乐的声音说,“是婆婆疼我。”

听这一说,李婆婆非常高兴,大大地喝了口酒。一面夹起潘司事替她舀过来的一枚肉丸,放入口中咀嚼,一面从从容容地说:“我待人最公平不过,霞初孝顺我,我就把她看得跟蔼如没有两样。人心都是肉做的,人家怎么待我,我怎么待人家。三爷,你说我这话是不是很公道?”

“当然很公道。婆婆待人,不讲虚假,这是我一向知道的。”

这一问一答的弦外之音,在座的人无不了解,但谁也不敢插嘴相扰。不过李婆婆极有分寸,话已点到,不肯再多说半句。洪钧倒是想有所表明,只以不易措词,也就付诸沉默了。

等吃完这顿年夜饭,已到二更时分。望海阁中的作息时间,向来比别家晚,而况除夕通宵守岁,更觉得夜正未央。因而李婆婆、霞初与活司事,都逗留未去;于是洪钧建议,不如到蔼如卧室中去坐。

一进门便觉得气氛异样,颇有了几分酒意的潘司事,脱口说道:“嘿!真像到了新房里。”

这句话并未触犯忌讳。洪钧固然希望大家有此感觉;蔼如亦颇珍惜这番布置——特别是那一对洪钧亲自购办,作为代替岁烛的龙凤花烛,每一入眼,便有一种无可言喻的虚荣的满足。因此听到潘司事的话,不由得便娇羞地笑了。

“你看,”潘司事悄悄对霞初说,“蔼如的脸上,也真像新娘子!”

语声虽轻,偏偏让李婆婆听到了;深看潘司事一眼,想说什么,却终于不曾出口,而且神色间显得有些抑郁了。

霞初急忙推了潘司事一把,示意他语言检点;同时为了扶持那份热闹欢乐的况味,便用兴致勃勃的声音说:“今晚上该‘破戒’了。”

望海阁中有一项李婆婆所立的戒条:自己人,不管上下都不准赌钱。因为刚立起望海阁这个门户不久,厨子跟打杂的为了赌钱打架,几乎闹出命案,因而以此悬为厉禁。但逢年过节,不在此例,所以霞初有这样的提议。

“对!一年只有几天开禁,不可错过机会。”蔼如是想让她母亲高高兴兴玩一夜,便提议掷骰子,因为李婆婆只会玩这个花样。

接着,蔼如取一个大碗、一副骰子摆在圆桌中间;大家团团坐下,唯有洪钧袖手。

“你怎么不来?”

“下人都在吃饭,我代他们伺候茶水。”

“不敢当,不敢当!”霞初笑道,“快请坐下!我们掷‘状元红’,非三爷你来不可!”

“对了!”李婆婆也看着洪钧说:“你也来试适手气。”

“好!”洪钧一看有个空位正在蔼如旁边,便坐了下来。

“是不是掷‘状元红’?”蔼如问道,“那副筹码不知搁在哪里,得要现找。”

原来掷“状元红”又叫掷“状元筹”,另有一副牙筹,以红多为胜;另外有全色、五子、合巧、分相等等名称,计筹得彩;最大的六十四柱,就是状元;其次为榜眼、探花,直到秀才、童生;最小的仅得一柱,与状元相差六十四倍之多。

翻检了半天,不曾找着“状元筹”,却翻出来一张“升官图”。这要熟悉官场职名、升迁制度的人,玩起来才有兴趣。李婆婆于此道不甚了了,那就只好作牧猪奴戏,用六粒骰子“赶老羊”了。

玩了有个把时辰,李婆婆神思困倦,说要去歇一歇,便由蔼如扶着在后屋床上和衣躺下。回到前屋,只见霞初已将一张“升官图”铺在桌上,在分筹码了。

“你也会?”蔼如问说。

“不会也不要紧。”霞初指着洪钧说:“有行家在这里,随时请教。”

“很容易的。”潘司事的兴致也很好,“过年掷‘升官图’最好玩;一会儿封侯拜相,一会儿革职严议,不知道会有什么奇怪的遭遇?玩这个卜一年的运气最灵!”

“有这个说法吗?”洪钧怀疑,“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见。”

“信不信由你。来掷!”

于是潘司事和洪钧对坐,一个管名筹,依骰色行官运;一个管出纳,计算输赢。安排停当,掷一粒骰子,以点色分先后;蔼如一掷便是个六,以下就无须再掷了。

“起手最要紧!”潘司事向蔼如说:“最好是‘正途’,按步就班去应考,一中进士,点了翰林,升起官来快得很;而且什么差使都能当,真正无往不利。”

“如果起手掷个全色呢?”

“那要看什么全色。如是全红,便封‘衍圣公’,大贺。”

“什么叫‘大贺’?”

“就是功德圆满,不必再玩了,等着收‘贺钱’好了。”

“那,”蔼如笑道,“我情愿不要当衍圣公;在旁边看你们玩,手痒痒地,多难受。”

说着,脱手一掷,四粒牙骰“呕当”一声,在碗中乱转;停了是一对五,其名为“功”。

“功也不坏。”洪钧说道:“是监生,可望从正途出身。”

接下便该洪钧,巧得很也是一“功”;潘司事便即笑道:“真是,一张床上— ”

一语未毕,发觉有人踢了他一脚,将他未完的话踢断了。抬眼一望霞初正在向他使眼色,警告他不可乱开玩笑。

可是潘司事还是把话说了下去:“一张床上两监生!”他看着霞初说:“该你了!”

霞初正要掷骰子,蔼如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急急离桌,伏倒自己床上,纵声大笑。

这一下无不诧异,也无不困惑,不知道她为什么好笑。霞初便起身走了过去,也伏倒在她身边问道:“你笑什么?一定是想起了什么笑话。来,告诉我!”

蔼如只是笑而不答,禁不住霞初一再央求,方始笑停了,轻声说道:“傻瓜!你不想想‘一张床上两监生’是在干些什么?”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霞初也觉得好笑,而且觉得奇怪,不明白蔼如何以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刚想发问,蔼如翻身而起,不容她开口,便拉着她重新入局;脸上笑容尽敛,与刚才那种近乎放浪形骸的态度相较,益显得一本正经令人凛然。尤使霞初觉得奇怪的,不明白她何以能如此控制自己?好笑有趣的事,说抛开便抛开。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八这个年过得很热闹,但洪钧总觉得忽忽若有所失,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跟潘司事在一起时,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不过,他知道,这就是所谓“困境”。玉堂吐气,金屋画眉,都还渺茫得很。这个心理上的“困境”不打破,做什么事都不会起劲。因此,从正月初十以后,他就常常一醒半夜,思前想后,决意摆脱“困境”

这天后半夜睡不着,悄悄起身。凝神静听,楼上楼下,声息全无,大概望海阁中所有的人,除了他以外,都还在好梦之中。掏出怀中的表看,长短针成一直线,恰好是卯正六点,那就无怪其然了。

摸一摸棉巾罩着的磁茶壶,居然很热;有热茶可喝,便不必惊动任何人了。洪钧提着茶壶,轻轻推门走到蔼如的画室,拉开窗帘远眺。大海茫#,冻云漠漠,一片无尽无涯的灰白色。他忽然觉得心中冷得发抖,急急将视线移了开去,发见地上掉着一张红纸,随手捡起,无意间一瞥,不由得心中一动,急忙持向亮处细看。

是一张账单,上面一行一行写着,某月某日局账多少,总计两百多两银子;然后有一行写明“腊月廿九收银三百两,收支两抵,存银五十二两四钱。”最后抬头写着:“潘二爷台照。”下署:“望海阁账房”。

洪钧不安极了,也烦躁极了;只觉得头上如夏天长了痱子那样,有如针刺;身上一件皮袍子也穿不住了。勉强按捺心神,坐了下来,思索何以在此处有这张账单?若非潘司事无意失落,便是小王妈有意布置在此,希望他发现了,也能结一结账。

仔细想去,小王妈决不敢出此鲁莽的举动。不然,她岂不怕蔼如知道了会责备她?然而就算是潘司事无意失落,落入自己眼中也够难堪的了。

可想而知的,在小王妈、在下人眼中,他如今在望海阁的身份已比不上潘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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