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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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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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此一个转笔,洪钧的兴致又被鼓了起来。在夫子庙前的书坊,买好了书,关照店伙送回客栈;便申前约,要求吴大澄去印证乾嘉年间的风流韵事。

“这段韵事,距今不过三十年,应有遗迹可寻。”吴大澄问道:“江夏陈芝楣制军,你知道这个人不?”

“是陈銮?”

“对!陈銮。”

“怎么不知道?他那一榜是名榜。”

洪钧的所谓“名榜”,是指嘉庆二十五年庚辰正科。这一榜的状元是“三元及第”——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是极难能可贵的殊荣。清朝开国以来,“三元及第”的一共只有两个人,第一个出在苏州,姓钱名囗字振威,乾隆四十四年己亥解元,四十六年辛丑会元、状元。

第二个姓陈名继昌,字守壑,广西临桂人。嘉庆十八年癸酉解元,十九年甲戌、什二年了丑、加上什四年己卯恩科,三试春闱,名落孙山。直到什五年庚辰正科,方始扬眉吐气,连中会元。状元。那一榜的榜眼是杭州的许乃普,探花就是陈銮。不过三元及第的陈继昌,官运不如文运,做官只做到署理江苏巡抚;而榜眼许乃普官至吏部尚书;陈銮则署理过两江总督,所以吴大澄称他“制军”。

“陈芝楣制军的这段韵事,出在离此不远,利涉桥以东的钓鱼巷——”

※ ※※嘉庆末年,钓鱼巷的名妓,首推李小红。有一天送客出门,偶然看到一个三十刚过的男子,一领蓝衫,是读书人的打扮,而且一望而知是个落魄的读书人。

再看一眼,李小红觉得这个落魄的读书人,与众不同。一件打了补钉的蓝布大褂,一双露趾的破皂靴,穿在他身上,偏不显得寒酸。脸上自然又黄又瘦,憔淬非凡;可是意态轩昂,尤其是那双眼中的光芒,英爽逼人。使得李小红几乎要疑心,是什么贵介公子,有意乔妆改扮来游戏风尘的。

“请里面坐!”

话一出口,李小红方始发觉不自知地说了这么一句客套。此人亦不推辞,含笑进门,大大方方地在厅上坐了下来。

于是一面献茶敬烟,一面请教姓氏。此人就是陈銮,一口流亮而沉着的湖北口音,让李小红又增添了若干好感。待客既罢,少不得往深处去问:“陈相公,家住江宁?”

“不!”陈銮答道:“到江宁来投亲。”

以李小红的阅历,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是来投亲“告帮”。于是接下来问一句:“想是投亲不遇?”

“遇倒遇到了——”

欲言又止,便有文章。先以为他投亲不遇,以致有流落他乡的模样;已遇而仍如此,则是未遂所愿。既然这样,又何以不回湖北,是在等待什么,还是缺乏回乡的盘缠?

转念到此,李小红决定帮他几两银子。不过,读书人常有股不受商量的戆气,而且看他也是有骨气的人,不肯轻易受人的恩惠,所以话要说得小心。

想了一会,她这样问道:“陈相公,想来你那位亲戚,不是至亲?”

她是为他开路——当然不是至亲,告帮才会被拒。只要陈銮是这样回答,以话搭话,便可透露自己的本意。

哪知他的答复,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甚至还不能相信,“怎么不是至亲?”陈銮很快地说,“是我岳家。”

那该怎么说呢?李小红唯有沉默,但眼中的怀疑与好奇是隐藏不住的。

“我失言了!”陈銮站起身来,“多谢款待。这里不是我如今该来的地方。”说完,他伸手到口袋里,似乎在掏摸什么。

“不要、不要!”李小红唯恐他还要丢下一块碎银子什么的,赶紧拦住他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规矩。”

“说实话,我也不大懂这里的规矩。”陈銮已经将一块碎银托在掌心里了,“只是闷不过随意走走;见识过了,也算不虚此行。多谢,多谢!”他将那块约有两把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给下人的,不成敬意。”

这一下让李小红很为难。看样子,硬塞回去,他不但不受,说不定还会生气;而接受则万蝌不可!情急之下,唯有先将他留了下来再说。

“陈相公,你请坐!”她特意问一句:“江夏县属武昌府?”

“是的。”

“我有个亲戚在武昌。想托陈相公捎封信去。请先坐一坐!”

李小红一面留住了陈銮,一面借此抽身,向她的假母明说,要留陈銮吃饭。同时告诫下人,不准慢待来客。她的假母很忠厚,李小红说什么便是什么,下人更不敢违拗,如她所嘱咐的,添菜打酒,准备款客。

交代妥当了,李小红又回到厅上,“陈相公,”她问,“你住在哪里?我给我亲戚的那封信,托人写好了,给你送去。”

“喔,我住在状元境大发栈。”

状元境是贡院前的一条巷子,那里客栈最多。“大发栈我知道。不过,”她又问,“怎么不住在岳家?”

“说来话长——”

“谈谈不妨!”李小红用很关切的眼光看着他。

陈銮沉吟了一下,觉得胸中一口肮脏气,能向这样愿听自己的话的人吐露也是一桩快事,便点沣头答应了。

“说来也是家丑。”陈銮徐徐说道:“我的岳父是这里有名的盐商,原是世交——”

原来陈銮的父亲,是那盐商家的西席。十几年前,陈銮到江宁来省亲,年方十八,生得一表人才,又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盐商便将独生的爱女,许给了陈銮。

不幸地,陈家门庭却紧接着这件喜事以后,逐渐衰落。先是陈銮的父亲患了重病,不治去世,医药丧葬的费用,耗尽了积蓄。等陈銮在家守制,三年服满,家境益发困窘,岳家的音问,也就逐渐中断了。

这一次是因为乡试期近,陈銮与母亲商议,一旦中举人,有许多花费,必得预先张罗。想来想去唯有向岳家告贷。这就是陈銮这一次来投亲的目的。

“陈相公,”谈到这里,李小红问道,“既然是至亲,又是做大买卖的盐商,想来一定要帮你的忙。”

“是的,他帮我的忙,愿意跟我做一笔交易:拿五百两银子,买回庚帖。”

“啊!这是要退婚。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嫌贫爱富。”

“这可是想不到的事!”李小红接着又问:“那么,陈相公,你怎么样呢?”

“我能怎么样?我还能卖妻?无非为一张退婚的笔据,给了他们就完了。”

李小红拿他的话细想了一遍,埋怨他说:“陈相公,你这件事做得鲁莽了;倘或那位小姐一片心还是在你身上,你不是太辜负她了吗?”

“那位小姐只见过一次面。几年以来,她亦从未有过什么表示。若以为她一片心在我身上,岂非我自作多情?再说,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就算我非她不娶,她亦不能违拗父命,非我不嫁。那一来,倒是害了她了!我何苦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这番见解,使得李小红大为钦佩,觉得他不但有骨气,而且通情达理,为人厚道。再看他言语从容,气概轩昂,决非没有出头之日的人,值得帮他一个忙。

转念到此,随即就作了一个决定,便即问道:“明天就是中元,不到一个月就要考了。陈相公,你怎么还在这里闲逛?要赶快回湖北才是啊!”

“不,一时不想回去了,得过且过,混着再说。”

“那不好!”李小红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读书人只有这一条路才是正途。你又不是考不上,怎么可以因为一时的不顺遂,自己跟自己赌气?”

陈銮一直侃侃而谈,是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态度;唯有到了这时候,只能报以苦笑了。

“你请坐一坐!”李小红站起身来说:“我马上就来。”

她回到卧室,关上了门,打开梳妆台的抽斗,取出一个藏私房钱的首饰箱,检点银票,恰好有五百多两。留下余数,将凑足了整五百两的十来张银票,用个红封套装好,揣入怀中,仍回厅上。

“陈相公,”她特意这样问:“你不是说话做事不痛快的酸秀才,也不会嫌我的身份看不起我。是不是?”

“言重,言重!我何敢看不起人?”

“那就是了!”她将红封套取了出来,“我借你五百两银子。等你得意了加倍还我。”

陈銮大出意外。楞了半天,突然心头一阵酸、一阵紧,挤出两行热泪。

这两行热泪中,有感激、有牢骚、有辛酸,一发不可收拾。以致李小红家上上下下闻声都惊愕不上。然而陈銮何以痛哭流涕,除了他自己,只有李小红知道,不过她却绝口不言。

陈銮亦真不负期许,这一年就中了举人;第二年庚辰科会试联捷成进士。殿试既毕,金殿胪唱,高高中了一甲第三名。因为陈继昌连中三元,皇帝且曾特为赋诗志喜的缘故,这一榜天下知名,李小红亦听人说起,探花是湖北的陈銮,心里当然高兴。

另有个人适得其反,便是陈銮已退了婚的未婚妻;那盐商家的小姐,既悲且愤,郁郁而终。做父亲的痛悔不已,然而亦只有自怨自艾而已。

渐渐地,有人知道李小红的风尘巨眼了。因为陈銮有信给她,希望她杜门谢客,以便进一步作结成连理的打算;李小红自然乐从。名妓退藏于密,少不得有人打听原委;李小红亦不必再有顾忌,当时资助陈銮的这番义举,便很快地播腾人口了。

于是,那盐商家有门客献计,给了李小红的假母一笔很可观的款子,为她赎身,迎入家门,收为义女。其时嘉庆皇帝已在庚辰年秋天,崩于热河,新君嗣位,年号道光。道光二年壬午科乡试,庚辰科的三鼎甲都放了副主考,陈继昌到陕甘;许乃普到河南;陈銮正好放到密迩两江的浙江。

到三场已罢,试官出闱。那盐商所请的大媒,已早从江宁到了杭州在等着了。陈銮听说是他过去的岳家愿结婚姻,一口峻拒;及至听大媒细说缘由,才知新娘就是他的红粉知己李小红,不觉喜出望外——他原就怀着一桩莫大的心事,委屈李小红为侧室,则于情不忍,于理不当,若是明煤正娶,又苦于李小红的出身不正,言官纠弹,将会获罪。如今变换身份,出身良家,纵或过去曾沦落风尘,但有此一段不寻常的遇合在内,情有可原,即使皇帝当面诘责,亦不妨据实而奏,邀得宽免。因此,欣然乐从,随即请浙江巡抚,也是他的同乡、湖北黄梅的帅承瀛代奏,乞假一月,赴江宁迎娶。

李小红就此“飞上枝头作凤凰”,带着十万银子的嫁妆,坐上花轿,做了翰林夫人。十七年之后,重回江宁,已是起居八座的总督夫人。这一年适逢大比之年,陈銮以署理两江总督的身份,入闱监临。李小红偶尔想起当年的遇合之奇,在中秋那天,盛妆重临故地;细寻旧日门户,居然还有当年的手帕姊妹,而至今仍为乐户。于是吩咐随从,用她的私房为她们即时赎身,挑选未婚而肯上进的“材官”,一一为她们婚配。成为秦淮河曲巷旧院之中,数百年来第一桩有声有色的快举。

※ ※※“诚为‘快举’,我亦云然。”洪钧算了一下说道:“照二哥所谈,是二十五年以前的事;当时目睹此番快举的,想来还大有人在。”

他的想法跟吴大澄一样,却都错了。二十五年诚然不算太长,如果及笄之年曾见过出身钓鱼巷的总督夫人降尊纤贵,重临旧地来访故交,那么至今亦不过四十岁。可是,这二十年的江宁,有十四年在洪扬手中,大劫之余,烟花零落;钓鱼巷中,连李小红的!日日香闺,都没有人能够指认,更哪里还有人能够知道这段掌故?

虽说失望而归,但吴大澄所谈的陈銮的故事,却使洪钧十分向往。以致那两三日之中,尽管时时刻刻握着一本新买来的书,但视而不见,心里不是想着几十年前钓鱼巷中的一李,就是想着几十天前望海阁中的一李。

※ ※※入闱那天黎明,号炮三响,点名进场。一万多举子,在雨雪中排队等候,却似乎个个精神抖擞,不以为苦。轮到洪钧和吴大澄领签进门,已在午夜。幸喜搜检不算苛刻,顺顺利利地进入贡院大门,领了卷子。卷面上刊着字号;洪钧领到的是荒字六十六号,也就是荒字第六十六号舍。

“荒字号在东面靠北。”吴大澄说,“我在西面。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出场见了。”说罢,胸悬卷袋,背负卧具,手提考篮,匆匆往西而去。

洪钧顿有孤栖之感,在墙边歇了一会,强打精神找到荒字号,从木栅中钻了进去。只见东西狭长如带的一条空地,宽只三尺;北面便是鳞次栉比的号舍,约有六七十间之多,每间格式相同,东西北三面皆墙,南面敞开,就像荒村中的土地庙那样,高不足以挺腰,宽不足以舒足,阴暗、潮湿,令人望而生畏。

洪钧寻到六十六号,已近东面尽头。抬眼一望,头上盘着辫子,嘴里咬着裤带,双手捞起下摆在系裤腰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断,不由得失声而喊:“糟了!是‘屎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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