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我们找个地方去消磨两个时辰,再来听消息。”
等他们一站起身,万士弘便即发觉,迎了上来问道:“你们要走?”
“是!”张仲襄答说:“似乎一时用不着我们;我跟文卿到望海阁去坐坐。有事,请大哥派人来招呼一声,随唤随到。”
“好,好!就是这样说。今天我可不能陪你们了,等把麻烦料理清楚,我们好汉喝一喝。”
尽管万士弘仍如平时一般,不减豪情快语,但洪钧终不能不问:“大哥,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别替我担心!”万士弘拍着他的背说:“你还是照常行事,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你苏州回来,烟消云散,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是这样有把握的语言和态度,洪钧心头一宽,带着欣慰的微笑,陪张仲襄安步当车地到了望海阁。
望海阁这天没有客——不是没有客上门,而是李婆婆体谅女儿,将狎客尽皆辞谢。因此,张仲襄敲了好一会的门,才见双扉开启。
蔼如在楼梯口迎接,一见面便问:“张二爷,你怎么有空来?”
“怎么?我今天就不该有空吗?”
蔼如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句话,转脸向洪钧问道:“你不是到万大爷家去了?”
“我们就是从他那里来。”
“是不是说万大爷的买卖出了事?”
“是小王妈告诉你的?”洪钧忽然变得机警了,“你可关照小王妈,不要乱说。”
“怎么?消息不确?”
“确不确是一回事,有没有人知道又是一回事。”
蔼如深深点头,表示领悟;从她自己开始,便不谈此事,只问:“还没有吃饭吧?”
“一点不错。”张仲襄答说:“到你这里,就是吃饭来的。”
“有,有!我到厨房看看去。”
蔼如一扭腰肢,飘然而去。出了房门,便听见她在说话,是对小王妈有所嘱咐:“万大爷家的事,到底怎么样,还不晓得。做大买卖的,顶要紧的是信誉,我们要帮万大爷稳住!你可千万不能在外面多嘴。如果有人问起,你懒得答理,就说不知道;愿意跟人谈谈,就说万大爷财雄势大,沉条把船,算不了什么!”
“好!”张仲襄轻赞一声,翘起大拇指,伸向洪钧,是心悦诚服地赞蔼如。
这是赞蔼如识大体,通机警;而洪钧却仿佛自己受了恭维似地,不由得就浮现了得意的微笑。
不一会,蔼如带着小王妈来开饭,一把杯闲谈,张仲襄又谈万士弘,“老大为人豪爽厚道,实在不该遭遇这样的厄运!”他说,“而竟然如此,岂非天道无知?”
“也不见得一定就失败。天道难测,或许有意外的机缘,化险为夷,亦未可知。”
“难!”张仲襄停杯不饮,“船破人亡,明摆在那里的事实。我真想不出有什么化险为夷的意外机缘!”
“我在想,”蔼如接口说道:“万大爷为人四海,再厚道不过,不但人缘好,总也交了好些好朋友。就算这一次栽了大跟头,将来亦总有再起来的时候。”
“对!”张仲襄欣然举杯,“你这话说得汉。”
洪钧亦党心头一宽。想到自己的事,觉得有跟张仲襄商量的必要,“二哥,”他问,“我是不是缓些日子,再回苏州?”
张仲襄点点头:“这很值得斟酌。照道理说,你回苏州,并不是有什么急事,似乎应该缓一缓,留在这里跟老大共患难。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他托你在上海办的那件事,倒像是很有关系,甚至是一条退路。”
“那件事”是什么,洪钧当然知道,仔细想一想,张仲裹的看法不错。如果万士弘真的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有那茶叶庄一千银子的股份在那里,至不济可以股东的身份,亲自参加经营,便是有了一个栖身之处。
这样一想,洪钧顿觉责任重大,有负荷不胜之感,因而提议:“二哥,我看得要你到上海走一趟。商场的一切,我是外行,怕办不好这个交涉。”
“这一层,你不必顾虑。对方既然饮水思源,不忘旧思,如今见士弘遭此拂逆,更要感恩图报。你到了上海,不过代士弘立一份化借款为股本的合约而已。不过事不宜迟。”
洪钧沉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有船就走。”
“我知道明天就有一条沙船回上海。”
“那,我明天就走。”
“来得及吗?”张仲襄问。
“没有什么来不及。”洪钧答说,“本来还想办些土产送人,如今也只好算了。”
“这也还来得及。”张仲襄放下酒杯,转脸说道:“蔼如,请你替我装半碗饭来。我得找人到沙船上去接个头。”
“我们一起走。”洪钧接着他的话说:“我先到老大那里看一看。”
“也汉。我们就在老大那里见面好了。”
于是张仲襄和洪钧匆匆饭罢,相偕离了望海阁。蔼如原以为洪钧总有一句话交代,而竟无有;到送他们下楼时,她到底忍不住了,拉住他的衣服,悄悄问了一句:“今晚上你还来不来?”
“要来!”洪钧应声而答。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妥;万士弘遭此挫折,困难重重,在他那里也许彻夜筹谋,岂不是让她白等一宵?
正想改口,却让蔼如说在前面了:“我等你!”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的声音。
※ ※※在万家,一直到午夜他们异姓手足才有交谈的机会。可是到了可以说话的时候,却反而没有话说;因为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万士弘像一下子老了十年。洪钧看在眼里,不禁想哭,“大哥!”他终于找到一句话说:“不要气馁!”
万士弘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硬挤出一丝笑容,“你不要替我难过!”他说,“局面还不致于不可救药!人欠欠人,清理下来,还可以相抵。”
“大哥!”张仲襄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跟文卿商量过了,他明天就走,替你去料理茶庄的股份。你是怎么个打算?趁早交代文卿。”
“茶庄的股份?”万士弘茫然不知所答;定一定神才想起来,“喔、喔,我倒忘记了。千把银子的事— ”
“大哥,”张仲襄打断他的话说,“别看千把银子,至少也是个退步。我跟文卿的意思是,事到如今,你无须再客气。人家有难,你救过人家;现在你遭遇拂逆,人家也该帮你的忙。其实也不是要人家帮忙,只不过该归你的归你而已。”
“嗯!”万士弘想一想问:“你倒说,该怎么办?”
“自然是收股份。当初人家是多少钱下本?”
“他跟我说过,是三千两银子的本钱。”
“现在就是四千两了,你有四分之一的股份在内。”张仲襄说,“大哥,我替你写一封切切实实的信。就说全权委托文卿,代表你立一张合伙经营的笔据,你看如何?”
“也好!”万士弘问道:“明天有船吗?”
“有一条沙船,明天趁午潮出口,我已经替文卿讲好了,搭那条船走。”
“沙船?”万士弘踌躇着说:“这两天风浪很大,我真有点不大放心。”
到这样的地步,万士弘依旧关怀着他人行旅的安危,着实令人感动;洪钧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挺一挺腰板,很不在乎地说:“大哥,你尽管放心!绝无危险。”
万士弘笑了,是自觉安慰的笑;五月十三关帝庙结盟,毕竟有些用处。“我有你们两位共患难的兄弟,我还怕什么?”他拍拍洪钧的肩说,“我也懂点麻衣相法,你的福命大,一定一路顺风。”
“时候不早了。我先把文卿要带去的信写起来!”说着,张仲襄走向书桌,与万士弘商议着重新写过一封信,又交代了几句办交涉必须注意的要点,将洪钧送走。他自己仍旧留了下来,要了解万士弘如何应付难关。
洪钧便直投望海阁会践约会。走到半途,空中飘下雨点,好在望海阁已经在望,紧一紧脚步,一口气赶到。只见大门虚掩,楼头灯火荧然,显然的,蔼如正在等候。
推门进去,有打杂的来接过他手里的灯笼,送到楼梯口;阿翠迎了上来,高兴地说:“总算来了!”
“怎么?”洪钧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当我说了话不算?”
“总当三爷在万大爷家有事,分不开身。”阿翠又说:“迟来一步,就要淋雨了。”
就这样已经显得有些狼狈;一上楼,主婢二人先拿干毛巾替洪钧抹干头面衣服上的水渍。接着,小王妈端来一个托盘,四碟小菜一盂粥,请洪钧宵夜。
这使得洪钧记起一件事,随即歉然说道:“你儿子的事,只好等我回来再说了。”
“是!不急。”小王妈答说,“将来要请三爷栽培。”
“三爷,”蔼如接口问道:“你看阿培怎么样?”
“很聪明、很好的一个孩子。”
“这样说,是中意了!既然如此,”蔼如转脸向小王妈说,“你明天就把阿培喊回家来!燕子窠那种地方,越早离开越好。”
“好的。”小王妈欣然同意,向阿翠招一招手,一起下楼,好让洪钧与蔼如话别。
就这时隐隐雷声,从海上而来;正当洪钧与蔼如侧耳凝神,细辨雨势时,只听从空而降的霹雳,如天崩地诉般,将望海阁的门窗都震得格格作响。蔼如粉面失色,但极力保持着镇静;洪钧急忙一把将她揽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作为抚慰。
暴雷一个接一个,闪电一道接一道,而最可怕的却是雨势,那种紧密的喧哗之声,直如翻江倒海。加以风声、潮声,杂然并作。洪钧与蔼如的耳中,都是嗡嗡作响,相顾惊骇,紧紧抱在一起。
不知隔了多久,发觉雨势渐小,但风却更大了。奔腾澎湃的大潮,一波接一波,似乎直到楼前。风掀窗帷,暗沉沉一片。而在蔼如的感觉中,却似有无数光怪陆离、狰狞凶恶的怪物,在半空中张牙舞爪,作势下噬。惊悸之余,喘息着说:“三爷,你明天不要走!”
他了解她的心情;而且他自己也确有些胆怯。可是,他无法想象明天如果不走,张仲襄和万士弘对他会有怎么样的观感?
“这样的天气太坏了,到烟台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只怕明天什么船都要停航了。”
这一说,提醒了洪钧,顿觉心头一宽,“如果停航,”他说,“我自然不走。”
“就是船能出海,你也不要走。犯不着冒险。”
“不!”洪钧的想法很单纯,以船的动静为动静,“只要有船,我非走不可!”
“为什么呢?真有那么急?”
“其实倒也不争在几天的功夫。不过讲义气就管不得那么多了。”
这句话发生了洪钧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效果。蔼如已经深铭心版了:洪钧是个为朋友不惜出生入死,从井救人的义气男儿。
因为如此,她虽然仍旧不放心他去涉历可以预见的风涛之险,可是宁愿暗地里担惊受怕,不愿作任何劝阻。因为她自负不同于一般的庸俗女子,觉得阻挠洪钧去行快仗义是件可羞可卑的事。
就这片刻之间,她的心境一变,原本打叠着无数的离情别意,待并肩低诉,此时一齐收起,只问归程:“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情形变过了!”洪钧答说,“本来是回去看看娘亲的,现在变成是替万大爷去奔走,当然早去早回。大概二十天功夫,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但愿诸事顺利,万大爷安度难关。不然— ”蔼如没有再说下去,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然如何?”
“不然,就太叫人灰心了!好人没有好报。”
“不会。好人必有好报!蔼如,”洪钧突然问道:“我在想,明天这个时候,我们俩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你会不会想我?”
蔼如一楞,然后庄容答道:“那是自讨苦吃!我才不会那么傻。排遣的方法也多得很,看看书,写写字,聊聊天,望望海,日子也很容易混过去。”
这样的回答,出乎洪钧的意料。正在想不明白,而偶然一瞥,发现她眼角泪珠莹然,顿时恍然大悟。她是借此开导,劝他别后莫以相思自苦。用心之深,着实令人感激。
“蔼如,”洪钧激动了,“古人有言,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不想我的知己,出于红粉。”
“不敢当!”蔼如是真的有着惶恐的感觉,怕洪钧对她期望太深,将来会很失望,只是这层意思想得到,说不出,只有一再重复:“不敢当,不敢当。”
“你不必谦虚,反正你对我的一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洪钧更引一句佛家的话:“‘譬如食蜜,中边皆甜’。”
这一说,使得蔼如惶恐之感更深,赶紧将话题扯了开去,“蜜倒没有!”她说,“粥也冷了。我叫人去换热的来。”
“不!我不饿。倒想喝点酒。”
“有葡萄酒,我去拿。”
由酒上又引出感慨,原来酒是万士弘送的。烟台出葡萄,万士弘打算聘请法国技师酿制葡萄酒,期以十年,必可成功。去年试酿了好些,窖藏经岁,广赠亲朋品尝。如今看来,这个打算将要成为泡影了。
因此,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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