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是不回来了!”蔼如抢着说道:“这时候结什么账?”
她这样爽快,他倒不便再多说了,只问:“你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开张单子给我。”
这一问倒是提醒了蔼如。她想,天气一天热一天,洋纱又薄又透气,不妨带两匹来裁制夏衣。还有,外洋来的雪花膏,又白又香又细腻,作粉底最好;粉也是西洋的水粉,强似苏扬的鹅蛋粉。至于洋胰子更非皂荚可比。香水也是一定要的,只是价钱太贵。
转念到此,蔼如爽然若失。这一批洋货,所费不赀,他的盘缠不见得充裕;而如自己拿钱托他代办,又可以断定他决不会收。看来只有不买!
于是她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苏州的松子糖跟黄埭瓜子。”
“那容易!我替你多带点来。”洪钧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蔼如将话题扯了开去,“你总要带个人吧?是带贾福去?”
“贾福要看家。我想,就我一个人上路。”
“路上没有一个人服侍怎么行?”蔼如想了一下说:“我荐个书僮给你好不好?”
“好啊!是怎么样一个人?”
“是小王妈的儿子,今年十五岁,在‘燕子窠’当学徒。起早落夜,辛苦得很,倒还在其次,将来沾了抽大烟的瘾,年纪轻轻,一辈子就算完了!三爷,如果你肯收留他,也是你阴功积德的事。”
“谈不到这一点。反正你怎么说,我怎么办。你明天就把他带来好了。”
“嗯!”蔼如又问:“你的行李还没有收拾吧?”
“还没有。”
于是,蔼如不由分说,遂自动手替他整理行装。洪钧知道拦她不住,也就索性搬来一只衣箱,帮着她收拾衣物,忙了个把时辰,方始歇手。
时已薄暮,蔼如不便再逗留了,约了第二天中午再见,匆匆而去。回到望海阁,只见门前已有轿马;踏进门去,迎面便遇见她母亲,脸无笑容,显然是因为她没有在家待客而感不快。
“你到哪里去了?”李婆婆问。
“我去买点零碎东西。”
“买的什么?在哪里?”
不防她母亲打破砂锅问到底,蔼如不免一愣。心想已经撒了谎,就索性再说两句谎话:“我买衣料。回头会送来。”
听这一说,李婆婆的脸色和缓了些,“你快上去吧!”她说,“道台衙门的黄师爷,老早就来了。”
黄师爷是道台衙门的文案委员,亦是报效望海阁的大户之一。往来一年,花了有两三千银子,却始终不得一亲芗泽。蔼如对他相当头痛;因为一次又一次地借故闪避,则情势必然一次比一次地来得紧迫。这一夜宴罢,倘若黄委员要借宿,她就不知道如何才能脱身了。
转念到此,脚步有些畏缩不前;停下来细想一想,鼓起勇气,踏上楼去。门帘一掀,视线正好与黄委员相接;定睛看时,还有两位客人,亦皆相识,一赵一钱,都是候补州县,干着税务上的差使。
“叫我好等!”黄委员说:“总算等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蔼如连声致歉,一一问好,然后在黄委员身边坐了下来。
“说你早就出去了?”
“是的。”它如答道:“我在天后宫烧香。”
天后宫在北大街,相去不远,为何到这时候才回来?黄委员心中怀疑,便照实问了出来。
“今天烧香比较费事,因为我是去还愿。”
“天后宫的香火很盛,天后娘娘灵得很。”姓赵的客人插嘴问道:“爱珠,你许的什么愿?”
“她改了名字了!”姓钱的说:“不叫爱珠叫蔼如。和蔼的蔼,如意的如。”
“为什么改名字?”黄委员问:“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是谁替你改的?”
“没有什么道理。只不过好玩,随便改一个名字。”蔼如有意不说实话。
“这倒新鲜,改个名字,说是好玩。”黄委员将话题拉了回来:“赵老爷问你,为什么许愿,你还没有回答呢?”
“喔,”蔼如答说:“去年我娘生了一场病,是我在天后娘娘面前许了‘换袍’的愿才好的。”
“那么,今天是去换袍?”
“不是!是去商量换袍。天后娘娘的寿诞还有一个月,到那天才换袍。”蔼如又歉然地说:“黄老爷,今天真对不起了,回头不能陪你喝酒。”
“为什么?”
“因为要持斋一个月。”她特地补充:“吃一个月素斋。”
这是蔼如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一个借口。持斋就是斋戒,上自天子,下至庶民,奉行同样的戒条,皇帝独宿斋宫,民间亦是夫妇不得同房。在望海阁,当然也不能有灭烛留髡之事。蔼如拼着吃一个月的素,可以免了黄委员在这一个月中的纠缠,自以为是种很巧妙的办法。
哪知黄委员全未理会。所以筵罢打牌,牌完送客以后,犹自不走;看没有碍眼的人在旁边,便拉住蔼如的手,色迷迷地笑道:“今天可得陪陪我了吧?”
蔼如是有准备的,立刻做出惶恐的神气,“罪过,罪过!黄老爷你可不能害我造孽!”她说:“天后娘娘灵得很,一点都欺她不得。”
“这就奇了!我们要好,与天后娘娘什么相干?”
“咦!你忘了吗?黄老爷,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为了还愿,要吃一个月的素!”
一听这话,黄委员的脸色立刻变了,就像前些日子的黄梅天那样,倏忽之间,阳光尽敛,天色阴沉沉地,接着,响起了暴雷。
“来啊!”他站起身来,重重一顿足,放开嗓子暴喊:“点灯。”
这是吩咐他的轿班,点上灯笼,预备回家。蔼如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子盛怒,急忙赔小心说道:“黄老爷,还早嘛!再坐坐,这么早回去干什么?”
黄委员盛了一肚子的气,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见蔼如这样殷勤,明知是虚情假意,却不便发火;但怒气不但不消,反因她的笑脸一拦一封,越发憋得难受,非发泄不可。
“你是懂点文墨的人,我念首打油诗你听:”阅尽烟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不及他人貌,睡到天明不要钱。‘不但不要钱,还不受气!“说完,重重将手一甩,挣脱了捏在蔼如手里的袖子,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而去。
这时李婆婆与小王妈闻声都赶了过来,见此光景,茫然不知所措,李婆婆只得问蔼如:“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一问勾起了她蓄积已久的委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 ※※这一哭哭了一夜,将一双眼睛都哭肿了。
李婆婆也是一夜未睡,通前彻后,盘算了又盘算,终于下了个决心,让蔼如早珑从良。只要有合适的人——第一个想到的是洪钧。蔼如那样子中意他,想来总有道理在内,倒不妨仔细考查考查。
“洪三爷的公馆在哪里?”她问小王妈,“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有去过,不过到新关总打听得出来。”
“你就去一趟。只说:听说他要回苏州,不算饯行,请过来吃便饭。我有点事要拜托他。”
一直躺在床上,为了赌气,什么人也不理的蔼如,听到了她母亲的话,突然大声喊道:“不要,不要去!”
李婆婆愕然,走到蔼如床前问道:“为什么不叫小王妈去?莫非你跟洪三爷闹翻了?”
“平白无故地,干什么跟人家闹翻?”蔼如的声音既尖且促,“不看看我这双眼睛,怎么见人?”
受了抢白的母亲,不但不以为什,反有歉疚之意,自愧顾虑不周,也就没话可说了。
“我去打热水。”小王妈机警地接口,“眼睛上,拿热手巾敷一敷就好了。”说着转身而去。
李婆婆望着哭肿了眼泡的女儿,心头有着无限的怜痛爱惜。在小王妈及其他下人面前,为着保持一家之主的尊严,不便太迁就蔼如。此时别无外人,自无须有任何的顾忌,便尽量放松了脸上的皮肉,取一件搭在床栏上的夹袄,走到女儿床前,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乖!起来!洗洗脸吃饭,回头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在这样慈爱的照拂之下,蔼如再也不忍负气了。但脸皮到底还薄,绷紧了的脸皮,一时放松不下来,只是手撑着床,慢慢坐了起来。
李婆婆的手脚还很灵快,她赶紧双手一抖,就将那件夹袄披在了蔼如身上。然后伸出手去,柔缓地抹着蔼如的头发。
“洪三爷要回苏州了,”李婆婆没话找话,“其实回去不回去,都是一样的。”
“什么叫一样?”蔼如的脸上,仍旧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真正莫明其妙!”
“我是说,天气热了,又费盘缠,又吃辛苦,不过回家看得一看。何苦?”
“谁知道他何苦?”蔼如冷冷地念了句谚语:“‘麻油拌青菜,各人心里爱’。”
说到这里,只见小王妈捧来一盆热水,然后帮着李婆婆撮弄蔼如起床,坐在梳妆台前。她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用热手巾一敷,浮肿果然消了许多。
蔼如心头的气恼,也消了许多,看着小王妈在镜中的影子说:“回头你把阿培唤了回来。”
阿培就是小王妈的儿子,她答应着问道:“唤他回来很方便。不知道要他做什么?”
“洪三爷少个书僮,我把阿培荐了给他。你如果不愿意,就算了!”
小王妈大喜,“我为什么不愿意?”她说:“跟了洪三爷最好,我回头就把他找来。”
“燕子窠里呢?”蔼如问道:“不会不放他走吧?”
“不放也得放!”小王妈毅然决然地说,“哪怕打官司,也不能再叫阿培待在那种昏天黑地的地方。”
“那,那你此刻就去吧!”李婆婆接口说道:“我来做两样菜,回头你带去送洪三爷。”
于是小王妈高高兴兴地去将儿子领了回来。傍晚时分携着李婆婆调制的四样精致肴撰,照蔼如的指示,找到了洪钧的住处。
谈不到几句话,只见贾福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见有人在,不便陈述似地。起初洪钧还不在意,第二次又是这般光景,他可不能不问了。
“贾福!”他问:“什么事?”
“我刚听来一个消息,说万老爷家出事了!”
洪钧大惊,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是一条船沉掉了,死了十来个人。”贾福又说:“都说万老爷这下怕要倾家荡产!”
是倾家荡产的巨祸,谊如手足的洪钧,岂能不关心。当即站起身来,吩咐贾福犒赏小王妈;然后什么都不管,径自出门,直奔万家。
万家门口已围聚了好多人,有老有少,独多妇人,不是愁容满面,便是涕泗横流。不用说,这都是沉船中被难水手的家属,来探听确实消息。
洪钧看大门口为人群塞住了,便走侧门,问万家的听差说:“是不是有船上的消息?”
“是!不过消息还不确实。”
听这回答,洪钧心头一宽,“你家老爷呢?”他问。
“在花厅里。我领洪三老爷去。”那听差又说:“张二老爷也在。”
到花厅一看,除了张仲襄以外,还有好些陌生人,与万士弘围着一张圆桌在商量什么。看到万士弘脸上,洪钧心便往下一沉。因为万士弘的气色极坏,真所谓“面如死灰”。光看他这脸色,就可以想象得到,祸事不小。
“文卿,”他扬一扬手说:“我不能陪你。”
“你别管我,你别管我!”洪钧赶紧答道:“我跟二哥谈谈。”
于是他与张仲襄找个偏僻的地方坐下,问起消息;张仲襄黯然喟叹:“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大这个跟头栽得不轻。”
“不是说,消息还不确实吗?”
“那是安抚被难家属的话。船、货、十三条性命,都完了。”张仲襄说:“损失不下五十万!”
“五十万!”洪钧失声惊呼,“可真要倾家荡产了!”
“还得办善后!十三家人家的抚恤,不是一笔小数目。”
“唉!怎么闯这么一场祸?”洪钧忽然想起,“不都保了险的吗?”
“坏就坏在这上头!”张仲襄顿一顿足,痛心地说:“船险过期了十天,没有续保;货色应保而未保。都误在一个司事手里。”
洪钧倒抽一口冷气,楞在那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巨变!”
“怎么办呢?”洪钧泫然欲涕,“眼看老大遭此打击,我们竟束手无策,岂不急煞人!”
“是啊!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上。事到如今,什么安慰都是多余的。且看他们商量下来怎么说。或许有可以为他奔走的地方。”
洪钧点点头,茫然地坐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想,会不会是消息误传,一场虚惊?是不是保险真的过了期而未曾续保?照常情而论,司事决不该如此糊涂,必是张仲襄弄错了!
这样想着,越发渴盼与万士弘交谈几句。无奈圆桌边磋商,一时并无结束的迹象。而窗外瞑色四合,窗内已须点灯。张仲襄便说:“看样子我们插不下手去,帮不上忙,不如走吧!回头再来。”
“也好。我们找个地方去消磨两个时辰,再来听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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