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张小田看上去好多了,头发理过了,胡须也刮过了,脸上居然还有了一些红晕。这说明任何人,只要摆平了自己的心理,生理上也会随之发生相应的反应。现在,他看上去倒有点像个学生。见到我,脸上一红,竟有几分羞涩,似乎是对自己前几次的行为感到难过。而那些行为显然是有损他的斯文的。
范记者。他已经记住了我,你来啦。
你好!我的表情很平静。这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充分准备,我不再急躁,只想耐心地等待。
你可以……陪我聊聊天吗?他怯生生地说。
这回竟然主动要和我聊天了。我心里一愣,心想才多久没见,他就脱胎换骨了,要么他实在憋得太久了,要么是鲁山等人的功劳。我赶紧点点头。
他笑了笑,一副憨厚的样子。随后,眼睛看着我,却像是看着远方,目光有些迷离。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我会以为他要做诗。
你见过桃园吗?很大很大的桃园。里面有很多桃树,满树都是花,红红的,一大群的蜜蜂围着桃树嗡嗡叫。你在树底下,它们就在你头顶上飞来飞去,有的还会落在你的肩膀上。树上刚有点绿叶,很嫩很嫩的绿叶,手一碰就要掉的。
他看了看我,歇了一口气,看我听得很专注,就接着说下去。说实话,我的确被他吸引住了。没想到他会突然跟我说这个。
那个桃园有多大,你知道吗?你肯定想都想不到的。这么说吧,站在这一边,根本就看不到那一边。你的目光完全被花吸引住了,根本不想挪到别的地方去。到了三四月份,桃花开得最艳的时候,园子里就热闹得不得了。我的小朋友们,我是说,蜜蜂,吵得不得了,它们比我还高兴。有一天,太阳特别好,我躺在地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一看,你猜怎么着?身上落满了桃花,再伸手一摸脑袋,我的妈呀,好多蜜蜂,蜜蜂把我的头发当窝了……
说到这里时,他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样子就像个孩子。不过我的确被他描述的东西迷住了,我甚至忘了此行来的真正目的。他描述桃花的时候,我也回到了草原。一年前,我刚刚去过一趟草原。下车时,我像疯了一样在草地上跑着,扑到草丛里,拼命的翻滚。那种感觉,应该和张小田描述的差不多吧。更何况,我的家乡,也有着这样的桃园。这个,我后面再告诉你。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七章 首鼠两端(2)
后来桃花谢了,桃子就慢慢长起来了。嫩嫩的桃子结在桃树上,让人心里怎么看都看不够。不记得那是几岁的时候了,有一回,桃子刚刚长得有点大,村里就有三个坏小子来偷桃。当时我正躺在园子边的睡凳上睡觉,狗汪汪汪地叫起来,把我吵醒了。我一骨碌爬起来,看到了他们,有两个还在树上,一个站在下面。我冲过去,一把抱住树上一个男孩的腿,往下拉。下面的那个就跑过来帮忙,打我。那几个孩子都和我差不多大。那一回,我和他们狠狠地打了一架。我打不过他们。他们人多。后来他们就把我按倒在地,踢我的屁股,把我踢火了,我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回头就是一石头,一下子砸在一个家伙的脑袋上。当时就流血了,像水龙头一样往下流,流了好多,把地上都染红了……
张小田停了下来,看了看我,大概是在观察我的表情。那一刹那间,我看到他眼里冒出了一缕凶光。虽然一闪而过,但却像一道闪电,发出耀眼的光芒。那一刹那间,我也相信了,他是有资格成为一个杀人凶手的。
他们可以偷长熟了的桃子,可是,他们偷的是还没长熟的桃子,就是不行!就是不行……
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不停地嚷着同一句话。很明显,此刻,他是一个受委屈的孩子,他要申诉,要辩解,要我认可他。我突然想起,那天突然看到死去的黄大鹏时,我也是同样的感觉,黄大鹏瞪大的一只眼睛也在向我申诉。我用尽可能温和的目光看着他,点点头,表明我对他的同情。他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了。
那个时候你没读书吗?我慢吞吞地问。
还没有。他的神色变得黯然起来,看样子很难过。
我爸爸死得早,家里没钱,又要我帮忙……
后来呢?
后来读了。
读到什么时候?
高中。
为什么不考大学?
后来,后来……
他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他揉了揉眼睛,想把眼泪揉掉,结果反倒弄了一脸。他索性不理了,让泪水滚滚往下流。我轻轻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他顺势扑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很快就弄湿了我的衬衣。我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想让他安静下来。他却哭得更投入了,全身都在颤抖。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在我面前这样痛哭过。而且这是一个凶手!他手上有着四条人命!一定是什么事触到了他的内心深处。
很多年以前,我自己倒是这样痛哭过。那是我八岁的时候,父亲答应要给我买一个新书包,以取代我那个补丁摞补丁的书包。可后来,家里的那头猪莫名其妙地死掉了,我的新书包就这样没有了。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哭得天昏地暗,那个时候,我刚刚在同桌小胖面前吹嘘过,说自己很快就有一个新书包了,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的新书包会是镇上百货商店里挂着的那个,就照样子描述了一番。我越想越委屈,后来我把就愤怒倾泻到小胖身上了。我怀疑小胖嫉妒我将有一个新书包,就毒死了家里的猪。于是,我就拿了一包耗子药,放在一个馒头里,毒死了他们家的狗。
这就对了。张小田制造的那场爆炸案,会不会也和他的委屈有关?
终于,他哭够了,这才擦了擦眼泪。我赶紧抓住机会问他,后来呢,怎么样了?
我不想说了,你走吧!他突然变了脸,一把推开我,恶狠狠地瞪着我,口里嚷道,我不想说这些事了,不想说了!你走!走啊! 。 想看书来
第七章 首鼠两端(3)
功亏一篑。根据前几次采访的经验,我知道,再怎么劝说都没用了。再劝下去,只能让他越来越愤怒。我只好站起来,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我突然听到他在我背后喊我。我慢慢转过身来。
范记者!范记者!他轻轻地喊我,脸上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讨好地说,我还跟你说说桃园的事,好吗?
可是,我今天不能听他讲了,约定的时间到了。
其实二十年多年前,在一个千里之外的乡村,我们家也有一大片桃园。
那时,一到春天,桃花就会开红半个村子。一个晴朗的下午,老爷子指着那棵最大的桃树对我说,儿子,你看,长得多好,等桃子都熟了,我就拿到镇上去卖了,再给你买辆自行车,你就可以每天骑着车去上学了。老爷子天生就是个诗人,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能被他讲得如此美好。果然,老天爷要和老爷子开玩笑了。那个春末和初夏,天一直大旱,眼看桃树快死掉了。老爷子说,不要紧,毛主席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来,我们来和老天斗一斗。于是,老爷子带着我起早贪黑地提水浇树,终于使它起死回生。可谁也没有料到,一个晚上,仅仅一个晚上,桃树上就爬满了毛虫,树心很快就被蛀空了。老爷子为我设计的美好生活就像黄大鹏一样,转眼就在生命中消失了。第二天一大早,老爷子就站在树底下,无奈地说出那句集他一生智慧的话:唉,人算不如天算。
然而,老爷子和天斗的精神是不会改的。
二十年前的中国刚刚开始拉开改革开放的序幕,在政府的鼓励下,全国人民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地去赚钱。做生意不再是投机倒把,养鸡养鸭不再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万元户成了一个光荣的称号。记得那一年里,乡里曾在电影院召开过一次大会,有几个万元户就光荣地坐在台上,被戴上了大红花。当然,我们的生活水平也跟着全国人民一起在节节上升。不要小瞧这个背景,这个背景是老爷子敢于和天斗的重大前提。
那一年,家里发生了很多大事。其中一件大事就是,老爷子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要给儿子读书,家里也要出一个读书人。
这真是个天才的决定,这个决定使村里开创了新纪元:终于有了一个大学生。这足以让老爷子感到光宗耀祖、死而无憾。
老爷子一旦作出这个决定,就表明他要全力以赴,朝着这个目标去努力。此后,桃花年年盛开,我也和桃花一样,在学业上步步攀升,一直到考上大学。老爷子就用卖桃子的钱供我上学,随着我越往高年级读,需要的钱越来越多,家里的桃园也越来越大。老爷子不断地将桃园的面积扩大,而他的梦想也随之扩大。而最初,他只期望我能考上一个师范学校,在乡里的小学当老师,吃上国家饭。
就在老爷子的这个梦想里,每天一大早,我就背着书包,穿过桃园去上学。桃花盛开的时候,我的青春也像桃花一样盛开着。那个时候我年轻,充满着理想,还曾幻想着做一名诗人。我写过数不清的关于桃花的诗。在几首诗中,我把自己比作桃花,今天在春天里盛开着,明天将结出丰硕的果实。可若干年后,我发现,做诗人已经无法养活自己了。
黄昏时分,我坐在桃树底下做着功课,小桌子和小椅子就摆在一棵大桃树下面,大黄狗则趴在桌子下面,不时地摇头摆尾。我埋头在书本里时,桃花就落下来,片片在空中飘舞,飞到我的书上。我拾起桃花,夹在书页里,夹得多了,不久以后,我的书里便会充满着芳香。这个时候,我总会抬起头,在夕阳下憧憬着未来。我像所有的被书本教育着的少年一样,努力做“四有”新人,将来好为“四化”作贡献。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还知不知道这两个概念:这“四有”和“四化”是鼓励我们那一代孩子努力奋斗、健康成长的精神食粮。
第七章 首鼠两端(4)
接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老爷子站在桃树底下,昔日的小桃树如今已经长成大桃树了。老爷子又有了新的目标,他说,儿子,你要到城里去,做一个城里人!
于是,我就做了城里人。
老爷子的这一系列的目标都实现了,但他却没有解释,这到底是人算,还是天算。
遗憾的是,我留城工作后没两年,老爷子来信说,家里的桃树一棵棵地死掉了。他伤感地说,那些桃树肯定知道自己完成了任务,就走了。那个时候,几个姐姐都出嫁了,老爷子年事已高,也没有多少的精力来照料桃树。桃树的死亡是情理之中的事。那一年,我已经住进了城里宽大的房子,口里吃着山珍海味,身边有美女温软的怀抱。也就在那一年,我开始对死亡进行了全面的思考。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死亡的恐惧如影随形般地跟着我。
而这些在以前,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是从未有过的事。
两年前,我曾在西部有过一次旅行。空旷的大漠一眼望不到边,处处都是黄土,黄沙。远处,一棵小树立在风中。那个时候,我的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种恐惧。后来我对李蛮描述这种恐惧时说,人就是要动,不停地动,否则,你会感到自己随时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的。
现在,梦魇又开始了。不知道是第几次在梦中见到黄大鹏了。在梦中,黄大鹏看着我,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脸上的胎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说,兄弟,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吧,要不要我告诉你?
有时他也会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对我说,兄弟,是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感谢你把我送到这么好的地方来。
每次醒来,我都是大汗淋漓。
那天我又在做着同样的梦。我走在路上,突然黄大鹏从旁边的巷子里冒了出来,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兄弟,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吧,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拼命地摇着头,拔腿就跑,可怎么跑也跑不快。好不容易转过了这条街,看看后头,黄大鹏已经被我甩掉了。可是,当我回过头来时,黄大鹏又笑嘻嘻地站在跟前,说,兄弟……
这回,我的运气好,还没等黄大鹏说完这句该死的话,我的耳边响起了尖锐的铃声。铃声把我从恐惧中拉了回来。我一屁股坐起来,满身都是大汗,看看外面,正午的太阳正耀眼地照在对面的墙上,几个民工正低头在那儿搬砖。我看看了旁边的手机,像抓住一根救命草一样抓起手机,手忙脚乱地打开。
总算听到活人的声音了。
范记者,你说话还算不算话?
是陶园。这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了。
我说,我正要找你呢,一直找不到你。你在哪?
陶园说,我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