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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兰芬料他发作不出,心中暗自好笑,一面还在调侃他道:“方大少,刚刚阿是吓煞哉?头浪出仔几化格汗,倒拿倪别生能一跳,现在阿好仔点哉?”方幼惲被兰芬颠来倒去,就如三两岁的小孩一般玩之股掌,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出来,赌气立起身来,一言不发,便要走出房去,早被一个娘姨劈胸搪住道:“方大少,到啥场化去?”幼惲不语,想要夺路走出,娘姨那里肯放?正在扭结固结之际,兰芬已着好衣服,赶下床来,一把衣角拉住,口中说道:“耐格人阿要无趣!说说笑话末,就说勿连牵哉,可煞作怪。”方幼惲方才本是满心愤恨,想要奔回栈去与刘厚卿商量一个主意,挖他的出来,所以娘姨留他,毫不瞻顾。不知怎么被陆兰芬拉了一把,又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心头那一把三千丈高的无名业火也不知消到那里去了,身体便不觉软绵绵的,回过身来,被兰芬推他坐在椅上,反埋怨他道:“耐末总是实梗性急。倪又勿做啥强盗,阿好抢耐格铜钱,晏歇点倪自然要还耐格。耐放心末哉,勿要急坏了自家格身体,倒勿止格点铜钱。”幼惲听兰芬说仍旧还他,心中大喜,却勉强遮饰道:“我是偶然想起一件要事,所以要紧回栈,并不是为着票子。你既不叫我走,我就不走也好。”兰芬又去温存了一番。
幼惲虽然迷惑,却究竟后天的“色”字,抵不过先天的“财”字,到底二千银子的事情不是轻易,总有些失神落智的。兰芬口中虽说取笑,却只是哄和着他,不肯真拿出来还他。幼惲又不便只管催逼,只急得团团走转,坐立不宁。兰芬看破他的神气,只当并无此事一般。
幼惲勉强在兰芬处又住了一夜,却通晚不曾合眼,到了天明之后才朦胧睡去。八点余钟便又惊醒,就坐起身来兰芬问道:“要紧起来到啥场化去?”幼惲道:“我有正事要回栈房去一趟,下午就来的。”兰芬拉着他的手不放,道:“耐去仔就要来格口虐。”幼惲道:“自然就来。”兰芬道:“耐格人有点鬼头鬼脑,倪倒勿相信耐格闲话。”就在幼惲左手上勒下一个戒指来带在自家手上道:“耐去罢。耐要戒指末,自家来拿。”原来幼惲这个戒指,是他的母舅徐观察出使美国带来送他的,约来也值一千多块洋钱,现在又被兰芬探去,更加心痛,只得忍住了,穿衣起身。兰芬暗笑,也不留他,任幼惲一径回栈去了。
只说幼惲回至栈中,满心焦燥,便一直走到刘厚卿房里来。谁知锁着房门,人已不知何处去了。问他的家人,说是好几日没有回来。幼惲想他一定住在张书玉处,便也不回房,寻到新清和来。
走进客堂,还是静悄悄的;及至走上楼梯,并不见一个娘姨、大姐,张书玉的房门却是虚掩,一半开着。就蹑足进房,只见垂着湖色绉纱帐子,衣架上挂着厚卿常穿的一件漳缎马褂,知是刘厚卿在此。榻上睡着一个小大姐,听得幼惲脚步之声,方才惊醒,连忙坐起,擦着两眼,看不明白,只道是厚卿已经起来,口中说道:“刘大少,啥勿困歇起来介?”方幼惲道:“我不是刘大少,是来看刘大少的,快去请他起来。”小大姐又仔细看了一看,方知认错了人,忙笑道:“阿呀!看错仔眼睛哉,方大少啥能格早介?”一面下了榻床去揭开帐子,低低的叫了两声,把厚卿、书玉一齐惊醒,忙问何人。小大姐道:“方大少来哉,说请刘大少快早点起来,有闲话说勒。”
刘厚卿听幼惲一早寻到此间,谅必有甚要事,连忙起来穿好衣服,跨下床来,看幼惲的面孔笑道:“前两日我到兰芬处,看你们二人就如蛤蚧一般连得紧紧的,一刻也分不开来,怎么今日就这样的早起,可是当差不合,被他赶了出来么?”幼惲皱着眉头摇手道:“我正为一件事心上十分懊恼,要来寻你商量,你怎么开口就是取笑!”厚卿见他面色仓皇,也就不好再去笑他,只问道:“你有什么事情,清早赶到这里寻我?”幼惲恐被张书玉听见不好意思,移过椅子,附着厚卿的耳朵,低低的把兰芬抢去汇票、戒指的情节说了一遍。“所以来寻你想个法儿去问他要回,可有什么主意?”
厚卿听了不住的摇头,道:“这是你自家不好。汇票、戒指怎的落在他的手中?我看起来,要去问他拿回,只怕是办不到的了。”幼惲再三要他设法,厚卿道:“我只好替你到兰芬那里去问他一声,探探他的口气,至于一定要他拿出来还你,也是拿把不定的。”幼惲听了,略略放心。
厚卿问道:“你一早起来只怕没有吃点心,就在这里吃罢。”厚卿就叫去叫了两碗鸡丝面来,两人吃毕。张书玉蓬着头,正要下妆梳洗。幼惲看他剩粉残脂,熠然满面,那隔夜画眉的轻煤都一条一条、横七竖八的印在面上,比前更加可怕,暗想:这样一付面貌,怎也居然列在金刚之内?上海地方真是无奇不有的了。略坐一坐,便催厚卿前去。厚卿叫方幼惲在张书玉处宽坐一会等他回来,匆匆的穿了马褂出门而去。见了兰芬,说了一回闲话,便提起幼惲的汇票来。
兰芬告诉他道:“刘大少勿要说起。倪末当俚是个户头客人,勿壳张格位方大少着实有点踱头踱脑。倪前日仔到亨达利去买仔两只戒指,为仔倪自家呒拨洋钱,问仔俚一声,俚就跷起仔格面孔,一理勿理,难末倪也有点光火哉,埋怨仔俚两声。昨日仔俚屋里向汇仔洋钱来哉,倪为仔朆看见过歇汇票,问俚要得来看看,说仔一句笑话,俚加二勿对哉,面孔末涨得通红,头浪向汗末出仔几化,极得来要死要活。倪并勿是要抢俚格汇票嗄,为仔俚做出格副极形,有心叫俚难过难过。刘大少去耐想嗫,倪为仔呒拨洋钱问俚一声,就是耐刘大少末,也勿好意思勿答应倪啘。俚倒直头做得出格,阿要讨气!今朝对勿住刘大少,到倪搭来,托耐刘大少带声信拨俚:倪总勿见得要抢仔俚洋钱格,叫俚尽管放心。倪归搭呒拨啥格老虎勒浪,勿会吃脱仔俚格,叫俚自家只顾来拿末哉。”
厚卿尚未开谈,先被陆兰芬一大片话兜头罩住,竟是无可如何,不便再说,只得自家做个收场道:“他倒并不是不放心,也没有托我问你讨取,我不过自己问问罢了。”说着,更不久坐,回到新清和,见了幼惲,慌问事体如何,厚卿摇头道:“这事竟办不到。据我看来,你竟认个晦气,丢掉了一笔钱也就罢了,若一定要问他讨取,总要你仍旧回去,好好的哄着他,或者可以拿得回来。我是旁人,不好出头多事。”正是:
误入销金之窟,荡子堪怜;重寻照夜之屏,莺花无恙。
要知方幼惲到底如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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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车走雷声香尘一瞬 酒酣奇气名士高吟
且说方幼惲听了厚卿言语,着急道:“我的口才本不如你,上海又是初到,你既不肯为力,我是更没有指望的了。”厚卿道:“并不是我不肯出力,实在现在上海堂子中的倌人十分歪撇,非但敲竹杠、砍斧头,不肯放松一点,你就是花了整千整万的银钱在他身上,不说一个好字。何况你的银票已经到了他的手中,要再去挖他的出来,是休想的了。不如歇了这个念头罢!”幼惲更加着急,厚卿道:“你着急也无用,还是慢慢的想法。”
忽听张书玉冷笑了一声,向厚卿说道:“倪堂子里向格人末才是勿好格,唔笃客人用脱仔洋钱也勿犯着,像煞耐刘大少勒倪面上,勿知用脱仔几化洋钱,耐倒自家摸摸良心,倪阿曾敲过歇耐啥格竹杠?”厚卿道:“我是说的别人,没有说你。
你既没有敲过我的竹杠,为什么要你这样多心?“书玉愈加不依道:”实梗说起来末,倪直头敲仔耐格竹杠哉啘,阿要热昏!“厚卿也打着苏白回答他道:”倪是昨日仔夜里向发仔一个大昏,直到今朝故歇辰光还勿曾转来格勒。“书玉听得厚卿取笑,便急了,连忙瞪他一眼,赶过来要拧厚卿的嘴,道:”你阿要瞎三话四哉,倪要拨生活耐吃格嗫!“厚卿哈哈的笑道:”我的生活,你昨天还没有晓得么?“书玉更加不好意思,红着脸,狠狠的把手在厚卿大腿上拧了两把,拧得厚卿叫声”阿唷坏“,直立起来。幼惲也觉好笑。书玉却才住手不拧,走了开去,口中还自咕噜着,自去梳头。
幼惲终是无精打采的纳闷。厚卿道:“你心中不快,倒要出去散散,我们还是在此吃过了饭,到张园去走走,还可解解你的气闷。”幼惲也无可不可的。
厚卿看表时,已是十二点三刻,便开一桌菜单,叫相帮到雅叙园去吃一样糟溜鱼片,一样溜鸡丁,一样炸丸子,一样粉蒸肉。并火腿蛤蜊汤,要两壶酒。不多一刻,菜已送来,便与幼惲对坐小酌。张书玉梳完了头,也来斟了两杯酒,坐在旁边。
幼惲叫他同坐,书玉推辞道:“倪吃饭还有一歇勒,方大少先请末哉。”幼惲本来量浅,又是喝的闷酒,不多几杯便觉有些醉意。厚卿见他面上已有酒意,也不劝他,便叫盛饭上来。两人吃完,又停一会,约有三点余钟。叫相帮去叫马车,因书玉也要同去,多叫了一部。
当下厚卿、幼惲同车,书玉独坐一车,向张园而来。进了园门,马夫照例加紧一鞭,如飞疾驶,至大洋房门口停下。厚卿、幼惲同下车来,书玉还未下车,只听马蹄声响,一部亨斯美自拉缰马车,风一般的跑来,也到安垲第停下。眼光一瞥,早跳下一个美少年,携着一个绝色倌人。那少年身穿湖色熟罗十行绵襔,外罩玄色漳缎马褂,生得细腰窄背,白面朱唇,气概非常,丰仪出众,眉目之间别有一种英爽之气,咄咄逼人。那倌人生得秋水为神,琼瑶作骨。凌波微步,何殊洛浦惊鸿;袅娜依人,不数汉家飞燕。姿容妍媚,举止大方,穿一件白缎子绣花夹袄,头上不多几件钗环。只在厚卿、幼惲眼前一闪,便先进安垲第去了。幼惲、厚卿觉得眼中从未见过这般人物,暗暗叹羡。张书玉更看得呆在一旁,直至厚卿同幼惲进去一会,回头不见书玉,厚卿复身出来寻他,方见书玉立在门旁,好似想着什么心事一般。
厚卿问他为什么还不进去,可是等什么人?书玉才被他提醒,忙道:“倪勿是等啥倌人,像煞唔笃还朆进去,所以勒浪看看。”遮掩过了。随同着厚卿走进大洋房,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幼惲却想着刚刚马车上坐的美少年十分面熟,满腹想不出这个人来,便又留心看他,却却回过头来,见他同着那绝色倌人同坐在斜对一张桌上,真是和璧隋珠,珊瑚玉树,交枝合璞,掩映生辉。
正在细细打量,只见又走进一个倌人,朝着幼惲略略点了点头,却叫了厚卿一声。原来就是陆兰芬,竟不坐下,一直走了过去,忽回头见了那少年,兰芬登时满面堆欢,叫了一声“二少”。那少年也含笑招呼,招他坐下。兰芬便坐在那少年身旁一张椅上,那绝色倌人也招呼了兰芬一声,兰芬竟和那少年密切长谈起来。方幼惲这一气非同小可,又不好发作出来,眼睁睁的看着他。不到半点钟时,只见那少年立起身来,同着兰芬三人从右边转出,一面谈笑,一面慢慢的缓步往弹子房一带去了。
兰芬临去,头也不回一回,直把一个方幼惲气得口呆目瞪,无可如何。刘厚卿却被别个朋友邀在隔壁一张桌上谈心,不曾理会。张书玉也闲步往弹子房去了。只剩幼惲一人,无人可说,就如泥神土佛一般坐着。好容易刘厚卿走了回来,不见了张书玉,忙问书玉他们那里去了!幼惲回答不知。厚卿道:“天色已晚,是回去的时候了,书玉怎不见来?”便惠了茶钞,同幼惲出来,寻到老洋房照相处,都不见书玉的踪影。厚卿说声“奇怪”,回身要到弹子房去寻他。刚走到门口,劈面遇见方才少年同着兰芬出来。兰芬似欲招呼,早已擦肩过去。随后张书玉跟着出来,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