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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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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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印象都鲜明地浮在眼前,但又使菊生起一种遥远的感觉,好像是童年时代留下的一个残梦。这不过半年时光,人事的变化是多么大呵!他正要偷偷叹气,忽听见一个相当熟悉的洪亮声音在院中喊叫王成山,随着这喊声跳进来那个叫做刘老义的麻脸蹚将。刘老义被牛屋中的浓烟呛得喀喀地咳嗽几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亲热地拍着王成山的肩膀说:

“我的小亲家母,两天没见你把老子想得心慌!我现在来同你讲一件重要事情……”刘老义一转脸发现菊生坐在牛槽边望着他笑,作出吃惊的样子大声说:“哈!原来你还在这里烤火呀!快到票房替你二哥讲情去,他们正在拷打他,晚一步他就给他们打死啦!”

菊生第一次听到他二哥受刑,惊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心跳得像一阵暴雨点子。

“赶快去!”刘老义催促说:“你直瞪着我这麻脸子有啥用?你想替我相面是不是?他们刚把他吊起来我就往这里走,你快点跑去还来得及,再慢一步就完事了!”

菊生跳过火堆拉着王成山,喉咙梗塞地恳求说:“你同我一道去,你同我……”

“你让他自己去吧。”看见王成山犹豫不决,刘老义把菊生拉过来向门口一推,说:“还怕他跑掉不成?”

“好,你自己去吧。”王成山跟到门口嘱咐说:“快去快回!”

“不,你同我一道去!”

“我不怕你跑。你快去,没有关系!”

菊生噙着泪对王成山点一下头,转身向大门跑去。小伕子用不放心的眼睛送着他跑出院子,但因为有刘老义和王成山负责任,他没有敢吐出一个字。菊生一面跑一面想着到票房后怎样讲情,但心乱得什么也想不成,耳边只响着一句话:

“他快要给他们打死了……”

 第06章

跟着王三少十天以来,如今是陶菊生第二次往票房去探看他的二哥。近来杆子大起来,票也多了,时常在白天移动,晚上盘住。在白天移动时,菊生总是远远地望着票群,直到能看见二哥和别的同伴为止。他的二哥芹生也一面走一面拿眼睛偷偷地寻找他,希望他走近票群,好趁机会说几句话。芹生们这几位“远方朋友”已经不再像初来时受优待,除张明才跟着二驾①做小伕子之外,留下的都被看票的用绳子绑了胳膊,和别的票一道吃,一道睡,早晨连脸也不让洗了。因为这种情形,菊生很少向他的二哥走近,害怕看芹生那一副愁苦的面容和绝望的神情。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只要看不见受罪的芹生,他就会忘掉忧愁,同王成山玩耍得很快活。一见芹生,他的心立刻主充满痛苦,为以后的日子发愁。好些次他想去票房看二哥,都因为这原故没有去成。三天前还是芹生托瓤子九派人叫他,他才和王成山去了一趟,回来后背着人流下了几滴眼泪。

①“二驾”又称“二管家的”,即杆子的副首领。

如今陶菊生拼命地向票房跑去,虽然心里充满了恐怖和悲哀,却噙着泪流不出来。愈跑近票房,他的心愈跳得厉害,脑海愈混乱得不能够考虑问题。刘老义叫他赶快替二哥讲情,但怎样讲情,拿什么资格讲情,他完全没有考虑。听见院里传出的皮鞭声,哀哭求饶声,刹那间他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他的胆突然一软,踉跄两步,险些儿栽倒地上。幸而他抓住一株小树,停下来定了定神。他打算听一听是不是二哥的声音,但因为他的耳膜上轰轰乱响,终究没力量分辨清楚。就在这当儿,他才想起来他自己也是一个票,根本没资格替二哥讲情,纵然讲情也不会有效。他有点踌躇了,后悔着没有恳求刘老义或王成山同他一道来。但一阵更惨的哭叫声刺透了他的心,他把手中的小树猛力一推,不顾一切地继续又跑,同时眼前闪变着血与死的幻影。

跳进大门,看见大厅柱子上绑的是另外一个人,陶菊生就一直向厅里跑去。在大厅上给票们苦刑受的是独眼的李二红和车轴汉赵狮子。菊生近来和他们混得很熟。赵狮子一看见菊生跑进来就停下鞭子拦住他,说:

“你是不是来替你二哥讲情的?你来晚了一步,他们已经把他拉出去枪毙了!”

“是呀!你早来一步就好啦!”二红跟着说,很同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这是管家的下的命令,任凭天老爷讲情也是瞎子打灯宠。可是你要是早来一步,弟兄俩还可以见一见面!”

“你二哥临走出院子时,嘴里还不断地叫着:‘菊啊!菊啊!菊啊!……你们让我再看菊生一眼吧!’”赵狮子摹仿着哭求的声调说过后,又加上一句:“我听着他临死还叫着你的名字,心里也怪难受的!”

“谁心里不酸辣辣的?”二红望一眼狮子说。“娃儿,你快点到南坡去看一看,问老百姓找一条箔子把尸首卷起来埋到地下,下早点下手就要给皮子①吃光了。”

①土匪中把狗叫做“皮子”。

菊生一直像木头一样地立着不动,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到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感到特别难过,也不感到害怕,只是觉得腿软,手指打颤。他的含泪的大眼睛向两个蹚将的脸孔上迟钝地转来转去,却看得极不清楚。忽而他看见的是他们的脸孔,忽而是一个枪毙人的场面,又忽而是二哥的尸首躺在荒凉的田野上,旁边有一条瘦狗和几只乌鸦。但他的脑海是那么混乱,就在这同一片刻,他竟忽而又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噩梦,一会儿就会醒了。

“你自己去怎么能成?”赵狮子推着菊生的肩膀说。“你快去求求瓤子九,叫他带你去,或叫他派个人跟你一道。”

“走,娃儿,”二红拉住菊生的胳膊说,“你大概不相信你二哥给送回老家了,我带你到票房看看。”

票房设在同院西屋,票住两头,看票的住在中间。一进票房,二红就大声说:

“看吧!我说你二哥给枪毙了你不信,你要能找着他,老子趴地下让你骑上!”

瓤子九正躺在烟灯旁边睡觉,口水沿嘴角淌到下颏上,黄胡子挂着鼻涕,安静地扯着鼾声。显然的,刚才厅中的鞭子声,哭号声,以及赵狮子和二红的叫骂声,对这位快活人物的睡觉都没起丝毫影响。看票的有的对菊生露一下笑容,有的很淡漠,有的带着又像同情又像玩笑的口吻说:

“唉呀,你别想再看见你二哥了!”

当李二红拉他向里院来时,陶菊生曾忽然生出来一线希望:可能赵狮子和二红是故意吓他玩的,二哥只不过被他们打伤罢了。他的心口狂跳,呼吸急促。把两个房间匆匆地看了一遍,他一线希望霎时消灭,再也不能不相信这一个早就料到的不幸结局。因为腿颤抖得非常厉害,他用劲扶着门框,望着胡玉莹,艰难地哽咽着问:

“他……到哪里去了?”

胡玉莹向站在菊生背后的李二红胆怯地望一眼,半吞半吐地回答说:“刚才管家的派人把他叫了去,不知道有啥事。”

“(尸求)事情!”二红把独眼一瞪说。“送他回老家的事情!”

趁二红走向瓤子九的烟榻旁点燃纸烟的机会,胡玉莹赶忙对菊生挤挤眼睛。另一个坐在门后的老头子也偷偷地摇摇手,安慰说:

“别怕,刚才撕的是另外一个票。”

“这是我舅,”胡玉莹看着说话的老头子对菊生说,“他昨天来探听我的下落,也给他们留住啦。”

急于要弄清楚二哥的生死问题,菊生没工夫向老头子打听他自己的家庭消息,紧跟着追问一句:

“我二哥还会回来么?”

独眼的二红走过来,冷笑一声:“哼!你等着他的魂灵回来!”

菊生虽然是一个带有英雄色彩的孩子,但到了此刻,他再也不能在蹚将们面前保持着勉强的镇静了。他也不去叫醒瓤子九,也不向看票的蹚将们打个招呼,一转身向外就跑。跑过大厅时没看见赵狮子,却瞟见那个挨打者已经被悬空吊了起来,垂着头有气无力地细声呻吟。跑出大门没有多远,他听见李二红从后边赶来,一面唤他,一面大笑。知道他自己跑出村庄会使蹚将们生出疑心,于是他回头向二红看一眼,转向他自己的住处跑去。他一面跑一面盘算着叫王成山陪他去收埋尸首的许多问题,顾不得哭一声,也没有掉下眼泪……

 第07章

“他两个鳖儿子跟你闹着玩的,”刘老义在火上烤着手,看着菊生说:“要是你二哥真给枪毙啦,老子保管赔一个活的给你!”

“可是我在票房里看了一遍,没有看见我二哥。他们说管家的把他叫了去,也许是真的。”菊生噙着眼泪说,喉咙仍在壅塞着。

“那就对啦,”王成山放下心来插嘴说,“一准是管家的叫他去问一问家中情形。别害怕,等会儿我再带你去票房一趟。快蹲下去烤一烤,这几天你的耳朵都冻烂了。”

刘老义笑着说:“刚才老子打票房出来,看见赵狮子把你二哥绑在柱上用鞭子抽,我说狮子,对“远方朋友”留点情,别他妈的扬起鞭子来没有轻重!’赵狮子挤挤眼睛,二红也对我摇摇手,我知道他们是故意做样儿看的,准定他们还没有打他几下子,管家的就把他叫去啦。现在咱们别谈这,娃儿,我问你,”刘老义忽然鬼祟地放低声音,“你干老子待你好不好?”

“好,”菊生不好意思地回答说,仍在半信半疑地想着他二哥的生死问题。

“晚上睡觉怎么睡?是不是睡在一个被筒里?”

菊生点点头,觉得这位麻脸蹚将的口吻和眼色有点奇怪,使他的心里很不舒服。

“听说你干老子怕你冷,叫你跟他一头睡,是吗?”

菊生没有点头也没有做声,觉得刘老义在用一种卑鄙的猜想侮辱他。他要冒火,只好低下头去,保持着严肃而倔强的沉默。

“你干老子想打你的坏主意,你要小心点!”刘老义警告说,嬉皮笑脸中带有严肃。“他这个人是水旱路都爱走的①。他一把你从票房要出来,我们就猜他要有这一手。”

①意思是既贪女色,也好男色。

好像一闷棍打在菊生的头顶上,使他的眼前突然间昏暗起来。虽然他还是一个孩子,但这一类事情他知道得相当清楚。从他刚刚学习语言的时候起,大人们和别的孩子们就教他怎样骂人,而一句最普通的骂人的话是指的鸡奸行为。在他幼年时代所生活的半封建社会,地主阶级对男色的爱好还很流行,这事情谁也不认为是人类的一种耻辱和罪恶。一般说来,当时的戏子和澡堂堂倌,卖水烟的和修脚的,以及所谓“当差的”,多是地主老爷们的泄欲对象。在城市中,还有人男扮女装,专门做这种营生。菊生的祖父一代,大部分的人都是什么事情也不干,把时间和金钱消耗在抽大烟和玩戏子两件事上。从小学到中学,菊生看见过不知多少所谓“兔孩子”①,还知道有不少比较漂亮的小同学被大同学强奸或诱奸,多少大同学因同性恋争风吃醋引起来打架斗殴,甚至学潮。这类事情他知道的是那么清楚,所以刘老义的话对于他比死更可怕。他可以用镇静的微笑迎接死,却无法用同样的态度去迎接这种极端可耻的侮辱,假如王三少果然有这种企图。好久,他眼睛发花,呼吸急促,浑身发颤,紧紧地咬着嘴唇,吐不出一个字儿。

①在河南人称娈童为“兔孩子”,对于那些有娈童行为而并不公开卖淫的人,也可用这称呼。

“我想他不敢。”王成山瞟了菊生一眼,对刘老义说:“菊生跟小伕子不是一路人,不能想怎着就怎着。”

“那要看菊生肯吃不肯吃。俗语说,‘一正压百邪。’只要菊生自己拿得稳,他要下手也要掂量掂量。娃儿,”刘老义转向菊生说,“你听老子的话,要是他对你胡来,你就喊王成山。你干老子在捻儿上是裹脚布围脖子①,他不敢伤害你一根汗毛。”

①这是一句歇后语的上一半,下一半是:“臭一圈。”意思是犯了众恶。

“他要是想胡来,你就叫我。”王成山跟着嘱咐说。

陶菊生的脑海像搅翻的一池滴水,对于他们的话他不过听到一半。他已经恍然悟解了干老子每夜睡觉时对他过分关爱的真正原因,一切感激顿时都化作痛恨。他巴不得地球会立刻爆炸,让干老子同他自己,同所有人类,一齐毁灭得一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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