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能算理由。人家李管家的还是三门头守的一棵孤苗呢!”
老年的农人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说:“亮娃去年春天就说要吃粮,要吃粮,在家中没有指望。我高低不让他出远门,顺劝横劝,劝他苦守在家里。早知如此,我还不如那时候把绳子一松,任他意远走高飞!”
七少安慰说:“老五伯,你老人家别难过。这年头,当蹚将跟当兵是一样的,一头半斤,一头八两。今天当兵,明天说不定就变成蹚将;今天的蹚将,明天也可能就是兵,就是官长。要是说当蹚将是提着头过日子,当兵的何尝不是带腿的麻枯①?迟早不是壮了远方的田地?”七少的烟青脸孔上挂出笑容,打一个哈欠,又接着说:“你老人家静等着享福吧,亮娃日后要混阔哩!”
①“麻枯”又叫做饼,是芝麻榨过油以后余下的渣滓,很好的肥料。
老头子摇着花白胡须说:“只要他日后能够安安稳稳地洗了手就算万福,我还希望他成龙变凤么?”
七少不仅不劝阻青年们下水蹚,还要在背后怂恿,并且替他们介绍枪支。他看定这世界在十年或二十年内不会有转机,所以拿主意要混水摸鱼。曾有人给他批八字,说他到三十八岁时要做大官,起码做团长。他相信这是很有可能的,只再等三年就妥了。现在联络架杆的,怂恿人下水,与他的做官梦很有关系。他想,只要时机成熟,他自己只需要托亲戚向政府或驻军要个空名义,大旗一竖,人枪俱备,官就像拾的一样到手了。
见七少在暗中怂恿着年轻的人们下水,薛正礼也没法把大家阻拦。不过为将来他自己落一个问心无愧起见,他除允许强娃入他的一股外,其余的一概不收,让他们各找门路。后来为着一种同情心,他又收容了一个从北乡来的说书的。这个人叫做老张,一向在各地卖唱过活。同村的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物把他的女人霸占,他为要报仇才进杆子。因为他是甩手子,地位很低,大家都很少对他注意。只有王成山和陶菊生同他很好,时常在没人时向他学唱。
薛正礼本来不大爱讲话,过了年节,他越发显得沉默。有一次只有王成山、菊生和强娃在他跟前,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叹了口气,说:
“这年头,活在世界上真不容易!”
强娃抬起头来问:“二叔,你怎么忽然说出这话来?”
“你想,庄稼人逼得没有路可走,年轻的小伙子不当兵就当蹚将。可是当兵跟当蹚将能算是一条路么?”
“为啥子不算是一条路?”强娃说,不明白正礼的意思。“像二叔你这样,一收抚不就是官么?”
“哼,官不是容易做的!”薛正礼说过后就咂了一下嘴唇。
“这年头,只要有枪杆,还愁没官做?”
薛正礼苦笑一下,没有再说话。强娃看见他那么心思沉重的样子,也不敢再说下去,于是转向菊生笑着问:
“你说你干老子能够混阔么?”
菊生报以微笑,不表示自己的意见,却向王成山身上一扭嘴,意思是告诉强娃说:
“你瞧,王成山又在出神呢!”
就薛正礼的这一支蹚将说,最快活的是刘老义和赵狮子,最忧郁的要算是王成山了。他比薛正礼更感到前途茫茫,所以也更其忧郁。第二次进杆子差不多将近一月,他依然没机会得到一支枪,好像一个灿烂的梦越来越变得渺茫。他的母亲已经晓得他重新下水,曾经偷偷地托人来看过他,嘱咐他千万不要一个人回家看她,免得会发生三长两短。听见来人述说着母亲的话,他的心一酸,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问赵狮子借了几块钱把来人打发回去后,他天天想念着他的母亲,只惭愧不能够做个孝子。他常常做梦:有时他梦见他有一支枪,有时他梦见他有一犋牛①还有一块地,正在地里耩麦子;有时他又梦见他坐了牢,母亲站在铁窗外,将讨来的冷饭递给他,母子俩都哭得说不出话。当菊生向他身上扭嘴时,他的眼睛凝视在怀中的步枪的栓上,正在想着昨晚的一个梦,而母亲的影子也同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像木偶一样地不动一动,但他的心中在深深叹息。
①牛成双的叫做一犋。
第37章
正月十七日,杆子离开了薛岗和茨园,以后差不多天天移动。同马文德那方面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坏起来,好些天不再见从马文德那方面来的人了。徐寿椿有一个代表常川跟着杆子,同李水沫混在一起。移动的时候,他们骑着马走在一道;盘下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床上过瘾,一个屋里睡觉。如今只等着徐寿椿那方面把关防、旗帜、军装和子弹等项发下来,一有了这些东西,杆子就变成正式陆军,管家的就是旅长了。可是杆子的活动地区同徐寿椿的防地相离在二百里外,中间有的地方隔着红枪会,有的地方隔着马文德的部队,因此,关防、旗帜、军装、枪械和子弹,迟迟地发不下来。既没有正式改编,杆子就只好在两大势力的缝隙间拉来拉去,继续着杀人放火的一贯作风。
这几天谣言特别多,不是说马文德和徐寿椿已经开火,就是说马文德要先来收拾杆子。为着风声紧,盘下时大家都和衣睡觉,还要在村边轮流放哨。有一个卖花生的和一个叫化子,被疑惑是军队的探子,白白地被“送回老家”了。菊生的心整天在谣言中荡来荡去,想打听消息又恐怕别人见疑,老在纳闷。有一天杆子在一座围子里盘下,夕阳还有树梢那么高。菊生很想念他的二哥,便约着王成山到票房里去。在票房中玩了一会儿,他觉得心中很难过,便又拉着王成山走出票房。因为看见芹生在票房中的生活连地狱也不如,又想到母亲在家中的愁伤痛苦,他忽然热切地盼望着杆子收抚,收抚后他同芹生就容易回家了。同王成山回到盘驻的草屋中,坐在火达,见屋中没有别人,菊生试探着向王成山问:
“成山哥,你说咱们的杆子能不能收抚成?”
“谁晓得呢?”王成山含笑望着菊生问:“你想早一点回家是不是?”
菊生的脸皮微微一红,赶快摇头说:“不是。我是闲问的。”停一停,他又问:“你愿意我们归马文德呢还是归徐寿椿?”
“归谁不都是一个样?横竖做官轮不到咱头上,有财气也轮不到咱去抢,不管跟着谁不都是一样替人家卖命?”
“你将来不愿意做官么?”
“我只愿做一个有碗稀饭喝的小百姓,把我的老母亲养老送终。俗话说:‘一将成名万骨枯。’做大官都是踏着别人的尸首混起来的,第一要心狠,第二要运气好……”
王成山的话没有说完,忽听见刘老义快活地唱着曲儿,从东边走了回来。等走近宅子时,他唱出了一个为菊生从前没有听见过的小曲儿:
老白狼,
白狼老。
打富济贫,
替天行道。
人人都说白狼好。
再打三五年,
贫富都均了。①
①这是白狼时代传下来的歌谣。
刘老义进了草屋,先嬉皮笑脸地从背后抱住王成山,用冰冷的双手在王成山的脸上和脖颈上乱摸一阵,弄得王成山一边骂一边告饶。闹过之后,刘老义得意地大声笑着,在火边蹲了下去,烤热手,抽着了一支纸烟。他像报告一个喜信儿似地说:
“我的小亲家母,快要听枪响了。”
王成山赶快打听:“你听到啥风声了?”
“刚才探子回来说,马文德的军队已经有几路出动,看情形是往咱这儿来的。乖乖儿,”刘老义抚摸着他的枪栓说:“怪道我的枪栓前夜黑儿没人招,自己哗啦哗啦地响了两声!”
虽然快要打仗的消息使王成山和菊生的心头上感到沉重,但刘老义的快活态度和最后一句俏皮话却使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王成山关心地问:
“管家的拿的啥主意?”
“掉除顶住打还有啥主意?难道还能把尾巴夹起来逃跑不成?”
“对啦,打一仗热闹热闹。”王成山喃喃地说,随后就沉默起来。
这一夜杆子上非常紧张,有的守寨,有的拉出到寨外埋伏。果然到拂晓时候,有一营军队突然攻到东门,呐喊声和枪声同时起来。因为土匪有准备,这一营人很快陷入包围。打到早饭时候,军队方面死伤了二十几个,死守在寨边的一个小街上,等待援兵。可是蹚将们不给军队一点儿喘息工夫,褪一只光臂膀,呐喊喔吼着直往上攻。又恶战了个把钟头,军队眼看要支持不住,才把营长的牌子亮出来。原来这也是一支土匪,去年冬才被收抚,营长同李水沫曾有过一面之缘,讲起来两方面还有些朋友关系。在李水沫的慷慨和宽容之下,战斗停止了。营长被接进围子,用大烟和酒肉招待一番,又从围子里给军队送去了一顿早饭。李水沫同营长握手话旧,哈哈地大笑一阵,仿佛刚才的血战不过是一个小误会,而如今这误会已经解了。
过了烟瘾,酒足饭饱,李水沫亲自把营长送出寨外。所有弟兄们从军队手中夺来的枪械和子弹,李水沫叫大家立时归还。大家都不敢太违抗管家的这个命令,不过有人将原来的好枪换成坏枪,而子弹是全部藏了。营长向李水床一再地表示谢意,然后骑上大马,带着他的人马走了。在杆子方面,死了五个,伤了两个。死者中有一个是新来的鲁山人,个子魁伟,枪法准确。他一阵亡,那跟随他来的三个人像没娘的雏鸡一样,非常凄凉。当把他下土时候,三个人都哽哽咽咽地哭泣起米。
王成山对这次战斗的结果非常扫兴。他本来拚着命夺获了一支步枪,衣服被枪弹穿透了三个窟眼。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管家的会为了表示他的慷慨义气,或为他将来的事业下一个闲棋子,竟然发出来归还枪支的命令。王成山满肚牢骚,忍不住对朋友诉说冤屈。但刘老义和赵狮子虽然很同情他,却究竟和他的感受不同,所以就笑着打趣他,说他八字上注定是穷人命,种地要种别人的地,背枪要背别人的枪。这样一说,王成山气愤得眼睛里浮着薄薄的泪水,深深地叹一口气,随后就只有苦笑。看见王成山的脸色是那么灰暗,赵狮子不敢再向他取笑,赶快很亲热地拍着他的肩头说:
“算啦,别为这一支枪纳闷惆怅的。我有办法给你弄一根,包在我身上!”
“别吹牛!你啥法儿替他屙一根?”陈老五不相信地说。
“妈妈的,我这话是吹牛么?狗屁!再打仗老子就挑好的夺一根,夺来了送给成山!”
“要是我下次夺来枪,我一准送给亲家母!”刘老义也叫着,把王成山搂到怀里。
“我要是能夺来两支,就送你一支好的!”强娃也在旁边说。
看见几个朋友这样讲义气地拿话安慰他,王成山很受感动,心中快活起来,噙着泪带着笑说:
“别人拼命夺的枪,我怎么好要?我自己也有手,还是用我自己的手夺来的枪用起来心里舒服。”
这天上午,没有来及吃午饭,杆子匆匆地向北方拉去。太阳偏西的时候盘下来,到三更天又忽然出发。像这样急慌慌的情形是从来没有的,显然是管家的得到了严重消息。大概为要使大家镇静起见,管家的没有将得到的消息公开,但大家可以想得到,一定是杆子的处境不大妙,可怕的战斗就在眼前了。
第38章
下弦月从云缝中洒下来忧郁的微光,仅仅可以使人辨认出脚前边几丈远的路的影子。过了一个岗又一个岗,一个洼又一个洼,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渐渐发白了。有人饿了。有人瘾发了。大家都困了。
在两个村庄里暂时盘一盘,填瓤子和过烟瘾耽搁了几个钟头,等太阳转向东南的时候,杆子又起了。正走着,迎面来了个骑白马的人,身材短粗,穿一件羊皮袍,左肩上挂支马枪。这人向走在前边的蹚将打个招呼,把马向旁边一勒,从麦地和坷垃垡子地里奔向李水沫。管家的和白马的骑者差不多同时跳下马,站在麦地里谈了一阵,随后又跳上马,一面走一面谈话。菊生好奇地远远地看着他们。白马的骑者忽然用有手将胸脯一拍,竖起大拇指头,用豪爽的声音说:“请放心,包在你兄弟身上!”随即这人又哈哈大笑,和刘老义的笑声一般洪亮。分明是采纳了这位客人的忠告,李水沫发出命令;叫杆子掉头向东南转去。杆子中很快地传遍了乐观消息,说这位陌生人几年前同管家的在一道蹚过,近来洗了手,住在家中;他可以调动东南乡的红枪会,这次来就是要帮助杆子打垮马文德。据李水沫的一个护驾的说,这人在几天前曾给管家的来过一封信,因为很秘密,所以没有敢张扬出来。听了这消息,大家的心情顿然轻松,刘老义又忍不住找瓤子九骂起笑来。
晌午过后,杆子又盘下打尖,过瘾。年轻的老百姓见杆子来逃避一空,只留下很少的一些老弱的看门守户。因为这原故,这顿午饭特别地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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