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辛苦啦,吸袋烟吧?”
“我们都不吸,”王成山回答说。“今夜黑儿可是真冷呢!”
“冷?穿着皮袍子坐在屋里烤火倒不冷,只是咱没有那样好命。”
王成山听着这人说话的口气不顺,想不出什么话来。那个打盹的农民抬起头来,睁开眼向王成山和菊生打量一下,望望天空,说:
“要下雪了。”
王成山也说:“要下雪了。”
菊生抬头向天上望去,看见天空像一团墨似的黑,向远远的旷野望去也是一样。上下周围都是漆黑,只有挂在寨垛上的这些零零落落的纸灯笼在无边无涯的漆黑中发出来昏黄的光亮。寨墙上有人在敲着梆子,厌倦而无力地信口叫着:“天黑夜紧,把守好啊!”寨里寨外,偶尔有几声狗叫,和这单调的人叫声互相呼应。菊生原以为守寨是满有趣的,等到在寨墙上站一会儿,所有在心中想象的诗意都完了。他用肘弯将王成山推了一下,两个人又继续往前走去。
菊生和王成山又走了十几步远,看见前边有三个人影,瑟瑟缩缩地挤在一起,还听见这三个人在小声说话。等他们走近时,有一个守寨人咳嗽一声,陡然没有人再做声了。但几秒钟过后,一个守寨人把梆子敲了几下,用有节奏的大声叫喊:
“天黑夜紧,小心把守,都看清啊!”
“看清了,准备着哩。”另一个用有节奏的声调回答。
梆子又敲了几下,但第二次叫喊还没有发出,菊生和王成山已经到跟前了。三个守寨人有一个老头子坐着没动,其余的一个披着破棉袍,另一个披着狗皮,拿着梆子,从一堆麦秸上打着颤站立起来。他们从灯影中打量着菊生和王成山,让他们坐下吸烟。菊生和王成山同守寨人打个招呼,没有停留,小心地擦着倒塌的寨垛子走过去了。又走了十几步远,他们听见三个人又说起话来,便不约而同地把脚步停了片刻。
一个声音:“咱替谁拼命?咱还怕谁来抢走咱一根屌毛?我一共只剩了一亩半地,背了一身债,过年下断米断面,没有谁周济分文,×他娘守寨的时候用着老子!”
“弦子放低一点,”另一个声音说。“我要是没有老婆孩子一大堆,早就蹚了。你是种自己的地穷得不能过,我是种人家的地穷得不能过。眼看着就交荒春,到那时山穷水尽,揭①借无门,我看不下水蹚也不行了。”
①揭是一种很可怕的高利贷。
一个老头子的声音说:“蹚啦好,蹚啦好。趁你们还年轻,痛痛快快地干几天,也不枉托生人一场。”
第一个声音又说:“二爷你等着吧。终有一天咱干一个样子让你们瞧瞧!×他娘先放一把火……”
“喂,弦子放低!”
“(尸求),大丈夫敢作敢为,咱就是要说出来叫好主们听听!”
“你怎么喝醉酒了?”
“怕啥子?当不了屌毛灰!”
第一个声音的口气虽然硬,骨子里并不是毫无顾忌,所以终究没有把“放一把火”的话补说出来。第二个年轻农民显然很小心,赶忙重重地把梆子敲了几下,用有节奏的大声喊着:
“天黑夜紧,眼睛放亮,把守好啊!”
王成山和菊生互相地看了一眼。虽然他们谁也望不见对方面孔,但他们都感觉着和对方交换了一个会意的微笑。于是他们又向前走了起来。
寨墙上实在寒冷,菊生的脚渐渐地失去知觉,直麻木到膝盖下边。又巡视了一会儿,他拉着王成山摸索着下了寨墙,一脚高一脚低地向七少的宅子摸去。刚走到麦场旁边,前边出现了两个人影,也朝向七少的宅子走去,一边走一边嘁嘁喳喳地小声说话。起初他们以为前边的这两位也是蹚将,但跟了一段路,仔细地听了听,他们判定这两位就是本村的庄稼人,跟杆子没有关系。走到七少的大门口时,两个人影向左边一闪,看不见了。菊生和王成山觉得很奇怪,在大门口立了片刻,再也找不到一点踪影,也听不出二点动静。他们正在狐疑着,一个打更的提着一盏昏昏不明的小纸灯笼,敲着破锣从右边走来。打更的缩着脖颈,夹着膀子,将一顶破毡帽嵌到眼窝,沉重地呼吸着,瑟缩地颤抖着,低着头从七少的门口走过。灯光一闪一闪地转过了一棵大树,在一个墙角边突然消失,破锣声响着响着,渐渐远了。
“找找去,”王成山提议说,“我不信那两个货能够入地!”
王成山同菊生走过了那棵大树,发现一座孤零的矮小的草屋中露出灯光,里边闹攘攘的有许多人小声说话。他们蹑脚蹑手地走到门口,把眼睛贴着门缝,看见有十几个青年农民挤在小屋中,强娃和胜娃也在里边。小屋的后墙上挂着一幅关公像,神桌上蜡烛辉煌,满炉焚香。有几个青年等得不耐地纷纷催促:
“他来不了咱们就不等了。快点磕头吧,不要等了。”
一个青年说:“稍等一下吧,他说他马上就到。我们趁这个时候请大哥先说几句话让咱们听听。大哥,”他转向一位瘦子说,“你先说一说,说一说!”
众人附和说:“对,对,老大哥先说几句话!”
“要说的大家刚才都,都说了,我还有啥子说的?”
“不,不,你一定得说几句!”
“你随便说几句,新娃哥再不来咱们就不等了。”
“我×娘新娃哥到这时候还没有腾出身子,真是急人!”
“别管他,那么老大哥你就快说吧!”
在众人纷纷催促之下,那位被呼做老大哥的瘦瘦的青年农民略微地有一点不好意思,磕去烟灰,把烟袋往胳膊上一挂,站起来讷讷地说:
“大家叫我说,说几句,我有(尸求)话,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个意思?咱薛二虎是吃过粮的,回来住了一冬天,没有啥意思,马上咱还要出去穿他娘的二尺半。各位兄弟也都有大,大,大志气,不愿意在家里打,打牛腿,好极!在外边混事跟在家做庄稼可不一样:在外边全指望朋,朋友,他娘的朋友们你帮我,我帮你,讲个义气。今晚大家结义之后,有,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屋里静得连灰星儿落地上都有声音。但他正说着话,菊生和王成山听见背后有匆匆的脚步声走来,赶快踮着脚尖儿离开门口,贴着墙躲在黑影里。走来的青年把门一推,走进屋去,随即又返回身探头门外,用眼睛向左右黑影里搜寻,怀疑地问:
“那谁呀?有人么?”
王成山心虚地把菊生抗了一下,从黑影里站出来,不好意思地说:
“没有人,是我,查寨的。”
“不来屋里烤烤火抽袋烟吗?”
“不啦,不啦,俺们该回去啦。”
好几个人已经伸着脖子把头探出门外来,很客气地让王成山和菊生进里边烤火吸烟。王成山和菊生不敢再打搅人家,赶快一面推辞着一面走开。转过大树,菊生悄声问:
“刚来的这个不是给七少家做饭的新娃么?”
“哎!他们是在这里拜把子哩。”
“你看,他们都不愿再做活了。”
王成山没有再说话,感慨地咂一下嘴唇。他们走进七少的院子里,萌生同王成山到西屋望一望。王成山留下烧火。菊生自己回到书房去。菊生刚刚在床上躺下,七少奶提着铜火罐,抱着水烟袋,叮噹叮噹地走了进来。
“二哥你想想,”七少奶倚着靠窗的书桌说,“咱们为的啥?你下水有一半是为了你七兄弟,他还不是为着茨园寨这些有钱有地的自家屋的①?其实咱已经打瓦啦,咱怕啥?人家长门跟二门正发正旺,拼命放帐,拼命置地,方圆几十里谁能敢比?要不是你七兄弟在乡下结交蹚将,替他们遮风挡寒,哼,你看他们还能够发财不能!”
①自家屋,即本族,尤指近族。
“哎,你真真啰嗦!说这话有啥意思呢?”
“啥意思?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不要命地混,叫长门跟二门白捡天大便宜!”
七少不胜其厌烦地说:“走吧!走吧!我就不爱听你说这些话!女人家见识浅,偏偏要多管闲事!”
七少奶愤怒地把铜火罐往桌上一放,腾出右手来向七少恶狠狠地捣几指头:
“哼,算我见识浅,终有你哭不出眼泪的时候!”
薛正礼劝解说:“不要生气,只要全村子能够平平安安的,我跟七少也不枉糊一身青泥。”
七少说:“二哥你不要劝她,她就是好啰嗦,不管该说不该说的话她都要说。”
“好,咱两个打手击掌,从今后我再说你一句话叫我的嘴上长疗!”
七少奶愤愤地走出书房,回到上房里大声地喊几句新娃,得不到答应,自言自语地说:
“新娃这东西也越来越可恶,这么早就去睡了!”
菊生的身上冷得打颤,连忙把被子向上拉一拉,蒙住了头。但他胡思乱想着,很久很久才入睡多。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凶梦,梦见到处都是大火,他东逃西奔,逃不出火的海洋,眼看着许多人烧伤了,烧死了,许多人跟他一样的在火海中哭叫着东奔西逃,没有出路。到了鸡子开始叫明的时候,他出了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了。
第36章
薛岗和茨园的地主们轮流请客。在杆子上稍有面子的蹚将都天天有酒席可吃,甚至有些蹚将一天赴两次酒席。有些中小地主们请不到管家的和二驾光临,只好请二流和三流脚色。瓤子九和薛正礼因为是本地人,不好意思拿架子,被请的次数比别人都多。这样一直热闹到元宵以后,酒席才慢慢地稀少起来。
从破五以来,青年农民们就在地主们的号召下开始准备着各种故事,每天锣鼓声咚锵咚锵地不断响着。一过初十,故事的准备越发积极,附近小村中有许多青年人被找来参加;有的白天没有空,晚上就在月亮地加工演习。他们准备的故事有旱船、高跷和狮子,每一种都有两班,好在元宵节作个比赛。从十四这天起,薛岗和茨园突然热闹,故事正式扮演了。附近的卖糖的,卖花生和纸烟的,吹糖人的,卖甘蔗的,唱独角戏的,都纷纷地赶了来,在薛岗和茨国两个寨子中寻找赚钱的机会。连著有好几个年头,薛岗和茨园没有这样地热闹过了。但今年的热闹显然和太平时候的热闹不同。在民国初年,每逢过年,薛岗和茨园不仅有故事,而且还有戏,还有焰火。故事不仅在薛岗和茨园玩,而且还在附近的村庄玩,每到一家地主的门口玩一玩都有封子①。那时候,家家户户,不管贫富,还都把年节当年节。富人固然在年节穿戴崭新,穷人也总要换一件干净衣服。年轻的女人们穿得花花绿绿的,满头上戴着花儿,脸搽得像晚霞一般红,一群一群地挤在门外看故事,看焰火,或坐在庙前看戏。从方圆十里二十里赶来拜年和看戏的也很多,有的坐着轿车,有的坐着牛车,差不多的牛都是又肥又大的,毛色光泽得在太阳下闪闪发明。但今年既没有焰火也没有戏,年轻的女人很少露面,也很少见人穿新衣服。今年这热闹是没有根的,只不过是少数地主们特意为蹚将们制造的一点点热闹罢了。
①用红纸包裹着的赏钱。
一过元宵,薛岗和茨园有一群青年农民加入了杆子,另一群不辞而别,往远处吃粮去了。这事情给一部分做父母的和地主们很大恐惧。做父母的害怕从此后孩子们永远不会再安分地回到家里,随时都有被打死危险。地主们担心从此后土匪更多,下力做活的人很少,连薛岗和茨园周围的田地也要荒了。他们曾经找七少商量过,希望他能够说句话将这种普遍下水的风气阻止。但七少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他甩着手说:
“这是劫数,我能有啥子办法?以我看,如其他们去远处吃粮当兵,倒不如留在本地蹚;在本地蹚还可以照顾家门。”
“唉,七少,”一位比七少辈长的地主说,“这样一来,咱这儿的地可要全荒了!”
“我刚才不是说过么?这是劫数,地荒了也只该荒了。”
“到那时,不分贫富,大家同归于尽!”这位地主说,像是哀求,又像是对七少发出警告。
“走一步说一步。”七少冷笑说,“光发愁有啥办法?”
一位老年的农人,他的孩于入了杆子,把两只手抱在胸前,望着七少的脸孔,噙着眼泪说:“孩子出去吃粮我倒不阻挡,当兵总比落一个贼名强得多。一做蹚将,就变成一个黑人,他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还要连累家庭。七少,我求求你,你看我已经老老几十岁,动一动你的金口,说句话把亮娃叫回来。以后我带着他出去讨饭,至死也忘不下你的大恩。”
“李管家的目下正要扩充人,我怎么敢把亮娃叫回来?人家亮娃是甘心下水,你叫我刮大风吃炒面,见管家的如何张嘴?”
“七少,我求求你,你见了管家的就说我是一个孤老儿,只有这一个孙子……”
“这不能算理由。人家李管家的还是三门头守的一棵孤苗呢!”
老年的农人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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