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皮一样的手背在铜壳上轻轻颤动了一会儿,当快要揭宝时候,他忽然不放心地向二红的鬓触上瞥了一眼,迅速地拿起铜壳子。宝一揭开,陈老五又失悔又生气地用手向桌上一拍,骂着说:“他妈的,真例霉!”他又在宝桌边犹豫片刻,摇着头咂咂嘴唇,从人堆中挤了出来。
“五叔,你输了多少?”菊生拍了一下陈老五的肩膀问。
“他妈的,输干啦,”陈老五愤愤地说。“今儿好像是摸着姑姑子的×了,一出手就不顺!”
陈老五走出屋子,在门口立了片刻,转回头来喊:“菊生,你出来,咱俩商个量。”
菊生跑出来站立在陈老五的面前,用眼睛问:“商量啥子?”
“把你身上的两串压岁钱借给我,”陈老五用硬邦邦的手掌按着菊生的头顶说,“我要再捞捞本儿。”
“要是再输了呢?”
“输了拉倒,过几天我手里有钱的时候就还你。”
陶菊生一肚子地不高兴,无可奈何地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递给陈老五,眼睛带怒地看着他翻身回屋,挤进人堆。王成山从屋里走了出来,小声问。
“你把钱借给他了?”
“他都要去了。”菊生说。
“只要他赢了,也许会还你。”
“哼,肉包打狗!”
菊生气得撅着嘴,拉着王成山走出了票房院子。他们正在大路边站着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玩,瓤子九匆匆地从里边出来。拍了一下菊生的后脑勺,问:
“你两个站在这儿干啥的,不跟我去玩玩么?”
“哪儿玩,瓤子叔?”
“听说管家那里逮住了一个探子,你们跟我去瞧瞧去。”
他们刚跑到管家的所盘的宅子门外,看见薛正礼同另外几个蹚将头急急慌慌地从里边走了出来。一见瓤子九,薛正礼挥着手说:
“老九你快回去,叫他们别再赌了,快上围子!”
“啥事情?”
“有军队……”
薛正礼话没说了,管家的李水沫戴着一顶红风帽,噙着纸烟,带着一群护驾的走了出来。他瞟了大家一眼,没有表情地吩咐说:
“别慌集合,让我自己到围子上望望再说。”
大家都跟着他爬到寨上,向着西边的岗上望去,果然发现十里外的岗脊上隐隐约约的有大队军队向这边行进,起码有五百以上。瓤子九指着隐约的军队说:
“好家伙,真要来跟咱们干了!”
李水沫向背后一位护驾的说:“去,把那个探子拉出去敲了。”
没有人关心探子的事,都把手遮在眉毛上向远方凝望,希望看出来这支军队的企图到底如何。一会儿,岗脊上夕阳下闪出来一面红旗,在风中飘着卷着。分明旗心有一个白点,但谁也看不清这白点是个啥字。瓤子九擤了一把清鼻涕抹在鞋后跟,纳闷地问:
“他妈的,这是马文德的人还是徐寿椿的人?”
一个李水沫的亲信气忿地回答说:“是安浆糊鳖儿的人!操他妹妹的,他归顺马文德还不到十天,可忘了他自己几斤几两,来咱们面前显他的威风!”
“还不是为了年初一打了他的两担土,他心里不舒服?”瓤子九恍然说。“昨天他派人来要土,说话不中听,管家的把他们的枪摘了,臭骂了一通,他今儿才故意来搔一下咱们的脸,×他妈的!”
大家纷纷地在寨上议论着,谩骂着,并等候着队伍动静。寨里边正在赌博的,睡懒觉的,烤火聊天的蹚将们,听到风声,都提着枪跑上寨来。老百姓也上来很多,同蹚将们挤在一起。菊生看见刘老义、赵狮子和陈老五一杆人都站在右边不远,便拉着王成山挤了过去。刘老义向菊生悄悄地摇一下手,挤挤眼睛,叫菊生往陈老五的脸上看去。菊生向陈老五的愁苦的脸上望了一眼,顽皮地耸耸鼻子,跟刘老义和赵狮子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跟着,他看见李水沫将烟屁股投到寨外,对瓤子九冷笑一下,坚决地说:
“九哥,马文德把安浆糊编成个独立团,算他把眼药吃到肚里啦。从今后,他老马别想再收抚咱们——有安浆糊就没有咱们,咱们同安浆糊永远算尿不到一个壶里!”
二驾把大氅一抖,骂着说:“安浆糊算个属!管家的当团长的时候,他还㧟着草筐子在南山坡上喊梆子腔①。他天阔老子也不把他放在眼角!”
①意思是他那时还雇给人家割草喂牛。梆子戏是这一带流行的一种土戏。后来成为河南和北方的主要戏种。
另一位蹚将说:“王三少也在他那里,还能不烧着他跟咱们作对!”
李水沫打个哈欠说:“二驾,你跟薛二哥带几个弟兄迎上去,撵撵他们,别叫他们在西岗上晃来晃去。”
李水沫把命令下过以后,像了结了一个问题,又点着一根纸烟,带着几个护驾的回宅子里过瘾去了。
二驾和薛正礼带着几十名勇敢善战的蹚将跳下寨墙,沿着大路沟散开着向西迎去。王成山没有跟去,同菊生留在寨上看。但二驾和薛正礼所带的蹚将们出寨不久,安浆糊的队伍发现蹚将们已有准备,不再前进,放几枪向南去了。出发迎敌的蹚将们又折回寨上,一团云雾从大家的心上散去,有些烟瘾发了的蹚将们也陆续散了。
陈老五拉着赵狮子叫:“走呵,走呵!快回去出宝①啊!”
①一种赌博,又称“压宝”。
“你妈的输不起算拉倒,宝是不出了,愿意跟老子打架你就试一试!”赵狮子推开陈老五的胳膊说:“怎么,你不服气吗?”
“老子不跟你打架,老子要猜宝!”
“老子不出了,你愿猜就爬你妈的×上猜去!”
“你不出不成!”
“老子偏不出!”
赵狮子和陈老五在寨墙上一递一句地骂着,吵着,递着手脚,惹得大家都围绕着他们两个看热闹,把军队的行踪不去管氏虽然陈老五和赵狮子的脸上都带着怒容,但他们却竭力露出笑意。特别是赵狮子只恐怕因小事伤了他同陈老五之间的朋友感情。大家因为知道他们不至于真正翻脸,不但不劝阻他们,反而从旁烧火,打趣。刘老义和部子九一个烧这边,一个烧那边,大声嚷叫着,惟恐他们不打一架让大家开心。薛正礼觉得站在旁边做声不好,不做声也不好,一转身离开人堆,扶着一个寨垛子向军队走去的方向张望。他看见茨园的寨墙上也上满了人,而军队似乎有向茨园转去的模样,于是他心中一动:“他们会不会攻打茨园?”他正在心里疑问着,忽然从茨园那面响起来一阵枪声,跟着又传过来军队的冲锋号声。薛正礼顾不及同二驾商量,挥着手向寨墙上的蹚将们大声喊叫:
“带枪的都跟着我来,安浆糊在打茨园了!”
他喊过后就跳下寨墙,也不等后边的人,过了寨河向茨园跑去。刘老义、赵狮子、瓤子九都跟着跳下寨去,随即二驾和几十名蹚将也扑通扑通地跳下去了。
“快救茨园啊!快去救啊!……”
蹚将们呐喊着向茨园跑去,而茨园寨上也遥遥地传过来雄壮的喔吼声和稠密的枪声。王成山和菊生也跟着大家一道。正跑着,王成山喘着气告诉菊生说:
“我要夺一支枪回来……”
第35章
幸而有不少蹚将在茨园玩耍,和老百姓合成一气,打得安浆糊的人马不敢近寨。安浆糊的队伍也只是对李水沫示威一下,原不想真正开火,看见茨园寨也有准备,装腔作势地攻一阵,等薛正礼们的救兵一到,就在苍茫的暮色中撤走了。
薛正礼和二驾带着一杆人出茨围追赶了一两里路,看看天已昏黑,恐怕吃亏,便占住地势放了一排枪,骂了一阵,收兵进寨。薛七少提着手枪从寨上下来,把二驾和薛正礼们一部分蹚将请到他自己家里,另一部分安排在别家院里,大酒大肉地招待起来。吃过饭,已经有更把天气,二驾叫薛正礼带着刘老义们二十几个人留在茨园,他同瓤子九带着其余的转回薛岗。为提防夜里万一有山高水低,薛七少从村中的小主户和佃户中派出去一些人拿着土枪,快枪,灯笼和梆子,到寨上守寨。薛正礼也吩咐他的手下人小心在意,轮流着到寨上走走。七少把他的前院西屋腾出来,又把东屋和南屋叫伙计们打扫干净,在地上生好火,又预备了几个大烟盘子和几种赌具,让杆子住在里边。把弟兄们的住处安排停当后,他端着烟灯把薛正礼和菊生带进内宅,让他们住在两间小巧温暖的书房里边。
“菊生,”七少说,“你要是现在瞌睡,就睡在那张小床上;要是不瞌睡,就在这儿烤着火玩。二哥,你躺下去,我替你烧一口解解乏。”
薛正礼坐在一张有顶棚的大床上,把盒子枪向床上一撩,弯下腰在火上烤起手来。七少走到靠山墙的茶几边,从包壶里倒出来两杯酽茶放在大烟盘子上,然后往床沿上一坐,脱掉两只双梁儿绣花绒靴,用皮袍后襟将双脚包好,向卷作枕头的被子上躺了下去。他凑在灯苗上吸着了一支纸烟,拿起烟钎子向镶银箍的牛角烟缸中蘸了一下,忽然停住手,抬起头来向薛正礼小声咕哝:
“这样弄下去,不是要跟马文德闹生涩么?”
“到眼下也讲说不着啦。”薛正礼向床上躺了下去,惋惜地说:“马文德既然给安浆糊一个团长名义,李管家的就心里不服,非要当旅长不成,可是马文德地自己还只是一们见成旅旅长哩。”
“可是安浆糊的实力不比咱弱啊。”七少重新蘸了一下钎于说。
“那,究竟他的出身嫩,单凭枪支多也不能叫人心服。”
七少把头放到卷作枕头的被子上,一面烧烟一面问:“收抚安浆糊,老马事前没派人来同水沫商量?”
“老马知道咱北乡杆子跟南乡杆子不对,所以事前不肯让水沫知道,只听到些风言风语。”
薛正礼和七少从南乡杆子的收抚谈到马文德要跟徐寿椿作战的谣言,后来又谈到初一五更派赵狮子干的那件事。据七少说,打死的那家人的本族到现在还没有进城报案,大概是不敢响了。他们嘀嘀咕咕地继续谈着话,陶菊生无聊地走到靠窗的抽屉桌边,从窗台上拿起一本书,拍去灰尘,看见暗灰的书皮上工整地写着《古文观止》四个字。他把书随便地翻了一下,又去翻别的书。窗台上堆的书有“四书”、“五经”、《唐诗合解》、《千家诗》,还有详注本《七家试帖诗》。这些书全不能供菊生排遣无聊,于是他就悄悄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走出二门,听见东屋和南屋里冷清清的,只有抽大烟的吃吃声音,大部分蹚将都在西屋掷色子,大声地叫着,笑着,骂着,骰子也唰啦唰啦地在碗中响着。他任何赌博都不懂,也自小对赌博不感兴趣,就迟疑地停留在西屋门口,偷偷地看一看王成山是不是也在里边。那色子碗放在地上,旁边播一支蜡烛在萝卜头上,人们水泄不通地围了一圈:最前边有一排在地上蹲着,后边有三四排弯腰站着,轮到后边人掷时就向前挤一挤,俯下身子,从别人的肩头上探出胳膊。后边的人不住地向前挤压,前边的人不住地用脊背和肩膀向后反抗,使这个小小的人堆没一刻不在动着。菊生好容易发现王成山也夹在人缝中间,既不在前一排,也不在最后一排,身子随着人堆在动来动去。菊生走进屋里去在王成山的撅着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把王成山的破棉袄的后襟用力一拉。王成山从人堆中直起身子,转过头来。一看是菊生在背后拉他,王成山赶快拉住了菊生的手,问:
“你怎么还没有睡?”
“我没有瞌睡。你赢了么?”
“我是闲看的。”王成山笑了一下说。
菊生想起来王成山没钱赌博,就把王成山拖到门口说:“不知谁在东屋吸大烟,咱们去烤火玩去。”
“不,我要到寨墙上瞅瞅去。你踉我一道去寨墙上玩一会儿吗?”
“好。”菊生点头说,十分高兴。
王成山拿着步枪;带着菊生,走出大门。外面的夜色黑洞洞的,伸出手望不见指头。幸而不远的寨墙上晃动着几点暗弱的灯火,他们就手拉手朝着灯火摸去。爬上寨墙,菊生不由地打个冷战,鼻尖和耳朵立刻都麻木起来。东北风像刀尖一样地割着脸颊。他赶快把头上包的大毛巾向下拉一拉,把双手深深地插进袖筒。灯笼边摊着一条稿荐①,上边蹲着两个农民,共同披着一条破被子,不住地轻轻打颤。一个农民怀里抱着一支土枪,低着头正在打盹;另一个有一把扑刀放在脚边,嘴里噙着一根旱烟管,烟锅中的火星儿差不多快要熄了。看见王成山和菊生走到面前,那位抽烟的农民慢慢地抬起头来,一面就地上磕着烟灰,一面说:
①指编织的草垫子
“啊,辛苦啦,吸袋烟吧?”
“我们都不吸,”王成山回答说。“今夜黑儿可是真冷呢!”
“冷?穿着皮袍子坐在屋里烤火倒不冷,只是咱没有那样好命。”
王成山听着这人说话的口气不顺,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