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地大笑起来。正在骂着,笑着,会忽然有人打破这松懈的空气,连着放几枪,大声地呐喊:“灌呀①!灌呀!快点灌呀!”于是立刻发出一片同样的叫声,使人感觉得满旷野杀气腾腾。在这一片惊心动魄的叫声中,时常从寨里和寨外起一阵集体的,曲折而高昂的喔吼声②,使大地为之震动。当叫声和喔吼声停止时,枪声和炮声也随着稀了。菊生听见刘老义用有节奏的调子唱着:
①向寨墙里攻进去,土匪谓之“灌”,比如向瓶子里灌水一样。
②河南西部和西南部的农民们,每在紧张的集体劳动时,打猎时,打仗时,就发出一种雄壮而好听的喔吼声。
“围子里边的人们听清啊!限你们三更以前,送出来十八个油青脸、倒跟脚①、双眼皮的大闺女!”
①有这些特征的,都是乡下爱俏皮的风流女人。这样两句话反映了当时一种文化层次很低的对女人的审美标准。有些女人,不一定颜色不美,但因为长期使用廉价的铝粉,日子久了,出现了铝中毒的现象,本来还算白嫩的脸色变成了油青脸。在妇女缠足的时代,贫家小户的女子,在童年时候,不能将脚缠好,长到十几岁以后,不愿自己有一双大脚,故意将鞋做小,避免一双脚越长越大。这样,违反了自然,只能使脚跟踏着鞋跟(布鞋),形成了倒跟脚。
“围子里都是带属的,”守寨人回答说,“想要大闺女回你自己的家去吧,你妹妹在等着你哩。”
刘老义向寨上的声音放一枪,接着唱:“你们要不送出来十八个大闺女,老子打进围子去,把你们的房子全烧了,男的全敲①了,老的跟小的全宰了,剩下的女人不管丑,不管俏,一齐拉出来轮流睏觉。
①“敲”就是枪毙。
“你鳖儿不要烧①,有种就报出你的名字来!”
①在河南,“烧”字含义很复杂,在此处指“得意忘形”。
“爷爷的名字叫刘老义,家住在北山南里,南山北里,有树的营儿,狗咬的庄儿。十八岁爷爷就下水跟白狼打过甘肃,到过新疆。”
刘老义刚刚住声,寨墙上火光一闪,向他所在的地方打了一炮。一阵炮弹侧啦散开后,刘老义故作吃惊地大声说:
“乖乖,小心呐,这是罐儿炮①!”随即他用孩子似地哭声说:“狮子,我的一样东西给打掉了。”
①“罐儿炮”即归清传下来的子母炮,在北伐前还为河南农民的作战利器。
“啥子东西?”
“一根汗毛!”
刘老义的悠闲情调被一阵紧急的战斗冲散,喔吼声和喊杀声响成一片。攻击继续了半个钟头,仍没有灌进围子。瓤子九因为拼命地呐喊助战,喉咙略微地显得哑了。他走下大路沟,擤把鼻涕,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洋铁盒,打开来拿一个烟泡儿填进嘴里。把烟泡咬碎吞下肚子后,他嘻嘻地笑着说:
“妈妈的,这么冷,让咱们尽在野地里筛糠①,围子里边的人怪不讲交情呢。”
①农人用筛子筛糠时浑身摇晃,故冷得打颤或怕得打颤,都叫做“筛糠”。
李二红愤愤地说:“我不信这围子会这么难撕①!”
①“破寨”,土匪叫做“撕围子”。这“撕”字极富于形象性。“破”字可作自动词用,“撕”字只能作他动词用,所以也较有力量。
“急啥子?还怕他们连围子搬走不成?围子里有十几条罐儿炮,说不定还有一两支快枪哩。”
管家的传下命令,叫票房头和一部分蹚将盘到三里外的小街上,留下一部分包围围子。瓤子九拍拍屁股,用袖头擦去胡子上挂的鼻涕,对着看票的和票们说:
“快起!这围子里边的人不讲朋友,咱们只好多走几步路,到街上填瓤子。……票子报数!”
在浓重的夜色中,陶菊生跟随着票房头离开了寨边,沿着大路往南去。枪声稀疏了,但特别显得清脆。和被围的这座寨形成三角形的另外两座寨,相距都不过三四里远。从那两座小寨的中间穿过时,菊生才听到人们在讲说左边的叫做枣庄,右边的叫做林庄,而被围的叫做刘胡庄。枣庄和林庄的人们都没有援救刘胡庄,坐视他们的邻居独受攻击。从寨里传出来胆怯的狗叫声和梆子声,散人寒冷的茫茫黑夜。
第19章
管家的和少数不参加战斗的土匪盘在上房,瓤子九和他的票房头拥挤在两边偏房。填过瓤子后,菊生被瓤子九送到上房,让他同张明才那个小孩子睡在一起。他们在地上铺了高粱箔子,上面又堆了干草,再摊上被子,弄成一个又软又暖的地铺。地上生一堆劈柴火,离他们的地铺不远,火光照得他们的脸颊鲜红。在火堆那边,靠后墙有一张大床,管家的和一位穿狐皮袍的阔客人躺在上边,一边烧大烟,一边谈话。张明才偷偷地告诉菊生,客人是从旅长马文德那儿来的代表,商谈杆子的收编问题。菊生仔细地看一看客人的面孔,听一听他的声音,想起来他正是不久前来过的那位营长。对这位代表不感到多大兴趣,菊生倾听着远远的枪声和犬吠,眼皮慢慢儿沉重起来。鸡子叫头遍时候,菊生被一阵纷乱的声音惊醒。碗筷声,脚步声,喝面条的呼噜声,枪的碰击声,乱做一团。他睁开眼睛,看见火堆边围满了人:有的正在吃东西?有的在灌子弹袋①,有的用布条或麻绳绑扎腿脚。已经有几天不看见的那位李叔,现在又出现了,腰里插一把精肚盒子②,笑嘻嘻地用指甲剔着牙齿,把从牙缝中剔出的青菜叶弹到火里。管家的已经不在上房了;二驾躺在客人的对面烧大烟,似乎是从外边刚刚回来,高鼻头还冻得发红。营长大模大样地抽着纸烟,用眼角打量着姓李的,从嘴角流露出隐约的笑。慢吞吞地往紫檀木烟盘里磕去烟灰,营长打一个哈欠,向姓李的淡淡地问:
①向子弹袋中装子弹,准备作战。
②身上一丝不挂叫做“精肚”,所以没有盒子的盒子枪叫做“精肚盒子”。
“你的假还没有满?”
姓李的回答说:“大前天就满了。前天我回到城里去销假,太太说我可以在外边多玩几天,我才又来了。”
“明儿跟我一道回城吧,别玩得太久了。”
“是,我明儿随营长一道回去。”
二驾望着姓李的半真半假地嘱咐说:“撕开刘胡庄,你遇见好看的黑脊梁沟子可别吃体己,赶快原封不动地送给营长。”
姓李的向营长的脸上瞟一眼,嘻嘻地笑着,不敢乱说。二驾把烟泡安上斗门,让一下营长,随即一气把烟泡吸完,端着烟枪说:
“我说的是实话,听不听由你。你要是能给营长找一个如意的大闺女,以后你得的好处多着哩。”
“只要营长肯要,围子里不愁没有好看的黑脊梁沟子。别说找一个,三个五个也能找到。二驾,你自己要不要?”
“老子不要,你还是给营长卧心找一个吧。营长爱嫩的,越嫩越好。你怕回去后太太们会跟你下不来吗?”
“我不怕。”姓李的有一点放肆起来,说:“大太太跟二太太都不会生气,三太太顶多骂我一顿,哈哈哈哈……”
“爬你妈的去!”营长骂,丝毫也没有怒意。“下乡来跟朋友们一道玩几天没有关系,你可不能抢一个女人回去!”
这一刻,从营长到二驾,到每个蹚将,都充满了愉快情绪。在这种愉快而谐和的空气中,菊生也深深地受了感染,完全忘掉了他的票子身份,巴不得能跟随蹚将们灌进围子。正在这当儿,刘老义提着一把盒子枪冲进屋来,后边跟随着一位陌生的蹚将,菊生认出来这陌生的蹚将是营长的一个护兵,不久前曾经来过。一脚踏进门槛来,刘老义就大声嚷叫:“尖嘴子已经放气啦,当灌手①的快点动身!”正在吃东西的蹚将们连二赶三地放下碗筷,纷纷地答应着:“起!起!”二驾从床上坐起来,捏着烟钎子,向大家吩咐说:
①担当爬寨的敢死队。
“都卖点劲儿,第一个灌进去的赏一把盒子①!”
①盒子枪的简称。
“起!起!起!”刘老义连声叫着。
蹚将们跟着刘老义跑出屋子,只剩下那位姓李的和营长的护兵还留在屋里。等了片刻,等不到营长有什么特别吩咐,他们俩互相挤挤眼,转身就走。等他们跑出屋门后,营长忽然吐了一口痰,嘱咐说:
“喂,不要乱打死人呐!”
屋里清静了。二驾继续烧大烟,但常常不由地闭起来眼睛打盹。靠山墙角的黑影中,地铺上睡着两个说票的①和一个初来的甩手子②:二驾的护兵也坐在这地铺上,背靠山墙,呼呼地扯着鼾声。营长显然很困倦,深深地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紧跟着连打了两个喷嚏,震得紫檀木烟盘上的小物件都突然跳动。擦干了鼻头和嘴唇上的唾沫星,营长从二驾手里接过来大烟枪,吃吃地吸了起来。菊生虽然挂心着攻寨的事,但向刘胡庄那方面听了很久,仍没有特别动静,只是继续有稀疏的枪声和犬吠,于是他又迷迷忽忽地睡着了。
①居于肉票亲属与土匪之间的说合人。
②徒手的土匪叫“甩手子”,地位最低。
陶菊生第二次惊醒时,一咕噜①从地铺上坐了起来。顾不得揉眼睛,他在张明才的身上用力地打了两拳,大声叫着:
“快起来听!……在灌哩!在灌哩!”
①一翻身。
张明才迅速地坐了起来,但他是那么瞌睡,很久很久地睁不开眼皮,身子瘫软地前后摇晃。菊生又照他的腿上重重地打一拳,使他猛吃一惊,把眼睛睁开来。他用困倦而朦胧的眼睛向周围看着,嘴里发出来不高兴的嗯嗯声,同时口水从下巴尖拖下来一条长丝。菊生又蹬他一脚,急着小声叫:
“你听呀,在灌哩!在灌哩!”
蹚将们正在向刘胡庄做拂晓攻击,土炮声,快枪声,响成一片。在稠密的枪炮声中,灌手们分成好几股,向寨墙下边冲进,其余的蹚将们呐喊助威,满旷野喊遍了杀声:
“灌呐!灌呐!快点灌呐!……”
“灌呐!已经灌进去啦!灌进去啦!……”
“用盒子抡呐①!杀呀!杀呀!别让鳖儿们逃走一个呀!”
①用手枪作扇面形射击,如同用棍子横打半圆,所以叫做“抡”。
二驾和营长虽然被这厮杀声所激动,但为要显示他们是老资格,表面上都装做平心静气的样子,好像他们的部下在刘胡庄周围的厮杀不过是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罢了。营长慢慢地睁开眼皮,一边点纸烟一边淡淡地问:
“可已经灌进去了?”
二驾回答说:“不会这么快吧。撕开围子他们会跑来报告。”
“我说,老七,”营长拿起来二驾刚放下的烟针子,烧着烟泡说,“水沫想的太大,三心二意的,拿不定主见。旅长这次派我来,很希望你们马上改编。你替我劝劝水沫,别说同旅长还有一层旧关系,单看在朋友面上,也不要太不给旅长撑台。”
“哪里话,营长!”二驾从床上坐起来,说:“我们是旅长一手培植起来的。为人不能忘本呐。水沫二哥的意思不是不肯改编;他的意思是:眼下枪支还少,不如多玩些日子,枪多了也好给旅长多效力。”
“你说这固然也是理,可是旅长眼下正需要人。吴大帅要他赶快扩充成一师,大家朋友只好将就一点,不要想得太大,也不要这山望那山高。说句体己话:水快清了①,纵然旅长叫你们玩下去,你们也玩不多久啦。”
①“水清”指地方平静。
“不是这山望那山高。营长放心,我们决不会让别人收编。”
“我是爱护你们,怕你们看不清楚,脚蹬两家船,到头来自己吃亏。”
“不会的,不会的,营长放心!”
陶菊生和他的小朋友已经把鞋子穿好,蹲在火边,兴奋地等待着战斗的结果。后来,他们感觉到肚子饿了。幸而地上的篮子里还余剩着一些蒸馍,便放在火上烤焦,吃了起来。二驾看看他们,稍微感到了一点诧异,问:
“起来恁早做啥子?”
菊生天真地回答说:“我们等会儿要跟你一道进围子去看看。”
张明才也跟着向二驾要求:“你带我们进去好不好?”
二驾笑着说:“急什么?妈的看你们高兴的!”
灌手们连攻几次,都被寨上的土炮和砖石打退,攻击暂时停了下来。在这停顿的当儿,守寨人和蹚将们排命地对骂,而且打阵地发出来高昂的喔吼声互相示威。鸡子开始叫第三遍的时候,天色微微的有点亮了。李水沫已经骑着马绕寨外走了一圈,重新把灌手们布置一下,随后他举起盒子枪连放三响,立即又展开了激烈的攻击。
经过了一夜战斗,蹚将们判断出寨里边没有快枪,格外胆大起来。他们一部分用步枪瞄准寨垛,打得守寨人不敢抬头,好掩护灌手进攻。灌手们有的背着梯子,有的抱着门板,有的两个人顶一张方桌,一枪不发,拼命地向寨根冲去。有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