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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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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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在你妈的面情上……”

“再说废话我立刻点你屋子!”

受伤者终于从床下被拖了出来。人们向旁边退后几步,不敢再说话。小孩子们有的躲闪在大人背后,有的向屋里藏去。菊生的心里也很难过。受伤者已经不能走动,一出小屋便趴在地上求饶。赵狮子声明不打死他,但他必须到杆子上住个时候。他搀着二舅的一只胳膊,走了几步,暗暗地向姓李的使个眼色。姓李的用手枪对准二舅的脑后连放两枪,只听二舅的喉咙里一声咕噜,离开狮子的手栽到地上。陶菊生紧跟在狮子背后,一惊之后,就顽皮地伸一下舌头,讨好地打趣说:

“狮子叔,他喝醉啦。”

“嗨,真像喝醉啦!”刘老义露着黄牙笑着说。

他们怀着胜利者的轻松心情,出了围子,走上回去的路。一连好几天,蹚将们遇见菊生时就故意问他怎样把绿袍烧了一个洞,而且刘老义们常常称赞“他喝醉啦”那句聪明话。每逢要打死哪个人,刘老义们就幽默地笑着说:

“拉他去喝壶酒去!”

 第17章

腊八过后,杆子拉到薛岗,一盘就是三天。薛岗是一个富裕的围子,主要的地主都姓薛,和薛正礼是一个祖先。薛岗离茨园只有四里。茨园是一个曾经富裕过而现在没落了的围子,薛正礼的家就住在这围子里边。有一天晚饭时候,薛正礼带着陶菊生同赵狮子回家吃饭,说干娘和干奶都盼望看看菊生。干老子的家住在一座壮观的大宅子旁边,房子很矮小,没有院落。干奶正坐在锅台前忙着烧火,于娘的腰间系一条蓝围裙,站立在案板的跟前擀面。一看见薛正礼把菊生带进来,她们又吃惊,又喜欢,登时间手忙脚乱。虽然有一盏昏黄的菜油灯挂在案板里边的被烟气熏得黑古出律①的土墙上,加上从灶门口冒出的橙红火光,这屋中的光线仍然很暗。赵狮子把菊生带到案板跟前,笑着说:

①河南人的口语中常用的一个形容词。它的词根是黑,但不是很黑,而是暗黑。妙在黑字后加了“出律的”三个陪衬字,将黑的程度减轻了。在元曲中就有这个形容词,可见它已经流传几百年了。

“二嫂,看你这个干儿子好看不好看?”他又瞧着菊生说:“娃儿,快给你干娘鞠躬。”

干娘赶快把灯光儿拨大,眉笑颜开地把菊生通身上下打量一遍,点着头说:“果然不错,我以为你们骗我哩!”她随即用围裙擦一下手,拉着菊生的胳膊一转,向跑过来的干奶说:“你看,妈,到底是好家孩子,看着多聪明,多排场!”

“叫我看!叫我看!”干奶拉着菊生的另一只胳膊叫。“嗨!好,好,浓眉大眼睛!娃儿,你几岁了?”

干老子坐在一张小桌旁,不说一句话,但显然心中也十分快活。赵狮子坐在锅台前替干奶烧锅,趁机会把领扣解开,凑近火光捉虱子。干奶正噜噜囌囌地同菊生说闲话,回头看见锅台门冒出来很高火头,就赶快撇下菊生,跑到赵狮子旁边说:

“狮子娃,快给我爬开,让我来烧!”

赵狮子仰起脸孔嘻嘻地笑着说:“我替替你老,我冬天最爱烧火。”

“不行!你个死科子不知道柴‘金贵’①,恨不得用桑叉②往里填!”

①“金贵”就是贵重。

②农民所用的一种叉子用小桑树捏成的,叫做“桑叉”,这种叉比较大。

赵狮子虽然顽皮,也不得不把位置让出来,蹲在一旁专心逮虱。他噶嘣一声用指甲挤死一个“老母猪”①,抬起头向干娘催促说:

①又肥又大的虱子。

“二嫂,你快点儿擀,我的肠子里咕噜噜响了!”

“娃儿,你坐下,”干娘对菊生说,“坐在小椅上歇歇腿。你一定也饿了吧?”

“不饿。”菊生回答说,坐到干老子对面的小椅上。

“看,我们这窄房浅屋,”干娘一面擀面一面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过后你别要笑话呀!”

为了薛正礼轻易不在家吃饭,尤其为了菊生是一个初来的好家客人,干娘特别收拾了四个碟子,其中有一碟是葱花炒蛋。吃过饭,薛正礼同赵狮子因为有事出去了一袋烟工夫,把菊生留在家里。干娘一面洗碗刷锅,一面同菊生叙家常。干奶坐在锅台前抱着火罐静静地吸烟袋,偶尔也插入一句半句。

“你干老子是个好人,”干娘说,“因为年光太坏,逼得他非胜不可。你跟着他不是一朝半日,他的性子你总晓得。”

菊生说:“二伯为人很正直,忠厚。”

“前儿他回家来,他说你劝过他离开杆子。娃儿,你可是真劝过你干老子?”

这事情过去很久了。有一次只有薛正礼同菊生在屋里,他替薛正礼写一封向老百姓催款的信;信写过后,干老子忽然问他:

“菊生,你说干蹚将好不好?”

菊生很直爽地说:“不好。当蹚将很少有好的结果。”

“可是不蹚也不行,事情都是逼的!”干老子叹口气,摇摇脑袋。

菊生很动感情地说:“二伯,你再干一个时期不干好不好?”

“我也想再蹚一个时期赶快洗手,就怕洗了手不能够安安稳稳地住在家里。”

“那么就收抚了到别处去混。混军队是有前途的,当蹚将不会有好的下场。”

“我也常这样想……”

这一次谈话之后,陶菊生没有同他的干老子再谈过这类问题。如今经干娘这一问,他才晓得薛正礼确实有洗手的意思,便回答说:

“嗯,我劝二伯以后混军队,比较有前途。”

干娘停止工作说:“娃儿,你是喝过墨水的,心里像一面镜子!你以后常劝你干老子,早洗手早好,早洗手早好!只要你干老子有好结果,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干娘的感情很激动,忽然拉起围裙角沾一下眼睛,接着又说:“去年他开始下水的时候,我同你干奶哭过好多回。可是这个人一钢①,那个人一钢,非把他钢上梁山不可。穷人家的小伙们想要他领着头儿干,拼命烧火;几个有钱有地的自家屋里为着想要他遮风挡寒,也黑的白儿的烧火……”

①动词,激功的意思。语源是将铁器加钢。

“哼哼,硬是往崖里推!”干奶恨恨地插了一句。

“照,照,他们死哩活哩把你干老子推下崖去!”干娘深深地叹口气,放缓了调子说:“常言道‘饿死莫做贼,屈死莫告状’,如今你干老子当了蹚将,一辈子别想洗干净,以后的日子怎好呵!”

干奶说:“都怨赵狮子那个死科子,他去年烧的顶凶!他自己是一个没有尾巴的鹌鹑……”

干娘立刻截断了干奶的话头,问菊生:“我问你,娃儿,听说赵狮子打死他二舅的时候你在场?”

菊生回答说:“我跟在狮子叔背后。我到现在还不明白狮子叔为啥打死他舅舅全家。”

“还不是为他妈报仇!”干奶叹息说。“狮子的性子太暴啦,为妈报仇是应该的,就是做得太过火,叫死的人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喜欢。”

他们告诉菊生,说狮子的父亲死得很早,没留下一点家产,母亲只好带着狮子回到娘家住。狮子的舅们因为抽大烟没有钱,把狮子的母亲卖了。狮子的母亲要守节,哭了三天三夜,撇下小狮子(那时他只有五岁)跳井死了。

“噢,原来如此!”菊生肚里叫。他虽然也觉得赵狮子做得过火,但越发同情他了。

薛正礼和赵狮子从外边回来了,背后跟着一大群大人和孩于,都是来看望菊生的。看菊生的闲杂人拥挤在门口,露着善良的笑容,看得陶菊生怪难为情。幸而薛正礼没有多停,带着他回薛岗去了。

 第18章

杆子在第二天离开薛岗,连着转移了几个地方,都是白天走,晚上盘住。一天下午,天色阴沉,刮着北风,好像要下雪的样子。陶菊生一个人在屋中看门,无聊地玩弄着一支步枪。突然一个蹚将从外边跑进来,告他说他的二哥正要被拉到村边枪毙。虽然蹚将们拿这样恶消息吓唬他不止一次了,但他却不能不信以为真,因为打死人在土匪中本来就等于儿戏。他从地上跳起来,跑出大门,又跳过一座墙头,拼命向村边跑去。村边的沟沿上果然站立着几个蹚将,从沟下面发出来一响枪声。菊生跑进人堆中,发现在沟下面被枪毙的并不是他的二哥,而是胡玉莹的舅。这老头子的后脑勺中了一枪,红花脑浆细细地从伤口流出,玷污了他的苍白的头发和胡须。但他还没有死,依然在地上挣扎,用双手抓紧草根,吃力地向前爬动。独眼龙李二红站立在老头子背后,一只手提着手枪,一只手卡着腰,露着黄牙微笑,欣赏着被杀害者在他的眼前受苦。沟沿上的蹚将中有人动了恻隐心,向老头子的背上打了一枪。老头子登时把两腿伸直,不再动了。

胡玉莹的舅刚断气,从村中发出来一阵哨声。蹚将们都向那哨声跑去,没谁向老头子再看一眼。菊生噙着眼泪,脸色灰白,呆呆地跟着土匪们跑进村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来。在走过他们盘的那家大门口时,正遇见赵狮子和陈老五们一群人从里边匆匆出来,把他叫住。从狮子手里接过来灰色饭囊,他跟着他们往村子的中心集合,眼前一直在飘动着老头子被打死时的凄惨场面,同时心里重复着一句谴责的话:“胡玉莹不该逃走!”赵狮子和陈老五都同他说话,狮子还拍了拍他的头顶,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听清,只故意装做听清楚了的样子微微一笑,从鼻孔发出来嗯嗯的答应声音。在票群中发现了他的二哥。他没敢走近二哥,而且回避着他的眼光。当杆子出发的时候,菊生从票群的旁边跑过。芹生悄悄地用眼色呼唤他走到身边,告他说:“菊,胡玉莹的舅刚才给枪毙了。”他点一下头,用鼻孔“嗯”一声,赶快走开了。在路上,他时常从远处偷偷地望二哥,心上飘浮着可怕的幻影:俨然二哥也像那老头子一样,死在他的眼前,在地上挣扎着,颤栗着,流着脑汁和鲜血。

天色愈来愈阴沉,沉重的云块压着村庄里干枯的树梢。杆子在荒凉的原野上走了半天,翻过了不少岗坡,踏过了几条结冰的小河,却很少看见人烟。眼乱①时候,杆子到一座寨外停下,大部分的蹚将和全体肉票都坐在离寨门半里远的大路沟中避风,只管家的带领着少数蹚将走到寨门外的打麦场上。寨门紧闭着。几位老百姓从寨墙上露出来半截身子,等着和走近来的蹚将说话。从蹚将群中走出来两位善于言辞的人,站在寨墙下,很客气地向守寨的人们交涉,希望不费力骗开寨门。“我们是李水沫的杆子,”他们向寨上招手说,“跟你们围子里都是朋友。请你们把围子门开开,让我们在围子里盘一夜,保险在围子里一根草也不会动一动,动你们一根草算我们不够朋友。”守寨的老百姓很客气地拒绝开门,说围子里没有地方住,围子门也用土封起来了。他们请蹚将朋友们盘在别的村庄里,不管要什么他们都尽力照办。这样,寨上和寨下,你一言,我一语,交涉了好久,渐渐地成了僵局。寨墙上露出了很多人头,胆大的俯在寨垛上向下观看。蹚将们也有不少人走到寨墙下,窥伺着爬寨的机会。最后刘老义忍不住向守寨人骂了起来,守寨人一面还骂,一面赶快向左右散开。刘老义首先向寨上开一枪,战争就跟着开始了。

①“眼乱”,河南土话,指黄昏较浓的时候。

守寨人躲在寨垛后,用土炮和砖石瓦块向外打,使土匪们不能够接近寨墙。蹚将们一部分躲在寨边的土地庙内和麦秸垛后,向寨上呐喊射击,一部分向左右抄过去,把整个寨包围起来。寨墙上每有一次土炮响,总是先有强烈的红光一闪。那些围近寨墙的蹚将们看见红光时即刻向地上伏下或向麦秸垛背后一躲,等炮声响过后又露出头来射击和叫骂。陶菊生起初还感到微微的恐怖,但随即就被这战争的场面所诱惑,只觉得紧张和有趣。他直着身子站立在大路旁边,一点也没想到会有危险。瓤子九蹲在他的旁边观战,在他的腿上打一巴掌,骂他说:

“快下去,妈的枪子儿打到你头上会打个疙疸哩!”

“菊,下来吧,你站在那里,寨上的人会看见你的!”芹生跟着用小声叫他。“来,快蹲到我这里!”

“没关系,”菊生摇头说,“土炮打不到这儿来。”

芹生焦急地说:“谁说!土炮也能打里把路哩!你怎么这样不听话?”

“快跟你二哥蹲到一起去!”瓤子九命令说。“围子里也有快枪呢。”

陶菊生只好跳下大路沟中来,站立在二哥前边,让头部伸出沟岸。虽然夜色已经很浓,看不见那些在寨边活动的蹚将们的影子了,但菊生可以从枪声和骂声辨认出刘老义、赵狮子和陈老五们的活动方位。蹚将们用最粗野的话向寨里骂,好像是玩耍一样。他们常常对同伴们的最难听的话感到兴趣,快活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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