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得到了不少资料,判断出干老子在杆子上犯了众恶,势必要发生事情。他想,即让不会发生像赵二海们那样的不幸事件,干老子也必得带着王成山脱离杆子。那样一来,他自己怎么好呢?他是属于全杆子的,干老子没资格把他带走,这使他的心稍稍儿轻松一点。但是,回票房里去也是糟糕。十几天来他亲眼看见撕过许多票,还有许多票被割去耳朵。如今多半依靠他在杆子中被大家另眼相看,他兄弟俩才能够平安活着;要是他回到票房,那结果是可以想得出的。他一面想着自己的未来命运,一面偷听着屋里的谈话。忽然他听见干老子同瓤子九提到了他的名字,但下面的话却又不分明,只听出干老子后来表示同意说:“这样也好,也好。”菊生忍不住从草墩上站起来,向王成山望了望,希望能得到一点消息。见王成山脸色很阴沉,菊生默默地走到院角落的小村旁,抚摩着拴在树上的小山羊的白毛消遣。小山羊在他的腿上轻轻地抵两下,抬起头来望着他,凄凉地叫了一声。
王三少一面勒围巾一面从屋里出来,好像没有看见王成山和陶菊生似的,匆匆地走出院子。王成山和小伕子先进了屋里;过了片刻,王成山把菊生也唤了进去。瓤子九躺在床上烧大烟,王成山坐在他的对面,小伕子坐在床前的火堆旁边。看见菊生,瓤子九笑眯眯地叫他贴近他的腿边坐下,说:
“你干老子和王成山今天要离开杆子啦,你自己怎样打算?”
菊生源了王成山一眼,回答说:“我没有打算。”
“管家的要你回到票房去,你情愿不情愿?”
“妈的,我晓得你不愿回到票房去!”瓤子九笑着说:“你怕割你的耳朵,镟你的鼻子!可是不回票房去怎么能成?你家里不肯拿钱来赎你们,你弟兄俩的性命终究保不住,多拖延日子罢了!”
菊生的眼光落在烟灯上,茫然地瞧着橙黄色的灯亮儿,想不起说什么话好。听见院里的小山羊咩咩地连叫两声,他的心一动,想起来四五岁时候,他的家还在乡下的老宅子里,家中也喂了几只山羊。每次老祖母或母亲叫他到群房院里去看看羊跑了没有,他明看羊已经跑出后门了,但因为不愿离开母亲去找羊,就站在堂屋后的花椒树下学几声羊叫,然后跑回堂屋院说羊还在。大人们一面嚷①他小小的人儿说白话,一面又笑他,亲他,称赞他的心里窟眼儿多。这回忆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灵魂,他的眼珠立刻不由地充满了泪水。
①在我的故乡,嚷和骂不同:嚷是以理责备人,不必出恶言(下流粗话),骂是用恶言侮辱人。在普通官话中全用“骂”字,没有分别。例如《汉书·东方朔传》有这样一句:“上(武帝)乃起入省中,夕时召让朔。”颜师古注曰:“让,责也。”古书上这样的用法极多。但现在“让”读去声,“嚷”字读上声,所以这“责让”的“让”字应写做“嚷”字。
仿佛注意到菊生的表情,瓤子九不再说下去,把烟泡安到斗门上,用袖口擦去黄胡子上的清鼻涕,快活地吸起烟来。王成山望着菊生笑一下,说:
“薛二哥要你跟着他,你愿不愿意去?”
“愿意,”菊生回答说,声音弱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见。随即他抬起头来,问:“你还回来么?”
“说不定。”王成山怅惘地拍拍怀中抱的步枪说:“要是我有这个家伙,我就来同大家一道玩啦。”
“只要你三叔肯放手,”瓤子九把烟枪拿离开嘴唇说,“你来跟老子,老子给你枪!”
王成山忠厚地微微一笑,说:“你放不放心我?”
瓤子九一面说着“放心”,一面赶忙把烟枪嘴儿向自己的嘴里送去。把斗门上的残余烟泡抽完后,瓤子九用中指在小水壶中蘸了一滴水,饮①过斗门,然后放下烟枪,坐起来整好皮帽,向王成山说:
①“饮”字在此处读去声,不读上声。在沁韵。如饮牛,饮牲口,意思是使其喝水,或拿水叫它喝。《左传》宣公十二年有“饮马于河而归”一句,古诗的“饮马长城窟”,《离骚》的“饮余马于咸池兮,”用法都同。去声饮字应该只适用于动物;“饮斗门”是用于非动物的变例。但在古代,也用于人,如《礼记·檀弓》上有一句:“酌以饮寡人,”这用法在今天的活语言中好像已经没有了。
“成山,我同你三叔从滚灰堆,玩泥钱①的时候就相好,三十多年啦,他的底细老子全明白。有人说他黑过朋友,真冤枉!你二叔吃亏就吃在他祖上出过排场人,交民国打了瓦,家产踢干了,可是少爷脾气没踢掉,一只眼睛长在囟门上,说出话来噎人,所以在蹚将群中总是裹脚布围脖子,臭一圈儿!成山,你说老子说的话对呀不对?”
①乡下孩子爱用泥巴做成制钱玩耍。
“对,”王成山点头说,“说他黑过朋友真是冤枉他。”
“刘老义待一会儿来带你去,”瓤子九又拍着菊生的肩膀说,“你不回票房去我也高兴,免得你逃跑啦老子担责。”
瓤子九嘻嘻地笑着跳下床,又点着一根香烟,双手插进袖筒里,紧夹着膀子走了。
第11章
瓤子九走后不久,刘老义跑了来,像接受遗产似地把菊生带走。菊生的新义父名叫薛正礼,一班人都称他薛二哥,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值得大家尊敬的忠厚性格。他在杆子中是一个重要头目,为人很和平谨慎,不多言多语,没任何不良嗜好,连一根纸烟也不肯抽。菊生从前曾经见过他,知道刘老义和赵狮子都是他的部下,但同他并不很熟。当刘老义把菊生带到他的面前时,他不让菊生磕头,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好吧,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菊生现在才晓得在官路上追赶他们的那群土匪全是他的部下;不过没人再提起那件事,连菊生也没有丝毫怀恨之意,只觉得有点儿滑稽。
跟随着薛正礼,菊生的精神上的痛苦减轻了不少。一两天过后,他同薛正礼部下每个人都混熟了,人们都喜欢带着他一道溜达。这个团体虽然比王三少的团体大几倍,却没有小伕子,陶菊生就替他们作一点琐细事情。行军的时候,菊生的身上挂一个灰布包,里边装着纸烟、火柴,和一套烟家伙①。虽然这个团体中没有“瘾君子”,但有时他们也躺下去搔②着玩儿,尤其有时必须拿大烟招待朋友。薛正礼给菊生一条新的白毛巾,使他包在头上,连耳朵也盖了起来。他脚上的鞋子破了,刘老义替他问老百姓要来一双新的。人们对他的监视也不像从前紧,随时他可以一个人在村里跑来跑去。
①一套烟家伙包括烟灯,烟枪,钎子,挖刀,一切必需的工具。
②小孩子乱摸乱拿他们所不该玩的东西,河南的口语说是“搔”,大人抽大烟也叫“搔”,是引伸了“搔”的原义。
就在菊生来到薛正礼这儿的五天头上,票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胡玉莹在晚间逃走了。自从杆子成立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这样事情。胡玉莹的舅父几乎被独眼龙李二红用皮鞭打死,其余的票子也都换了打。听到这个消息,陶菊生立刻跑到票房去看他的二哥。芹生瑟缩地蹲在麦秸窝中,偷偷地告诉菊生,当胡玉莹逃走时他本来也可以跟着走,但为怕菊生吃苦,他犹豫一下就留下了。“打的怎么样?”菊生问,望着芹生的蓬乱而肮脏的头发。“不要紧。”芹生悄声说,“二红刚打了两三下,恰巧赵狮子跑来玩耍,他把鞭子要了去,打得很轻。”菊生从他二哥的耳朵棱上捏下来一个肥大的黑虱子,离了票房。
这天下午,人们有的出去玩耍,有的睡觉,薛正礼坐在火边,好像在想着心事。他的对面坐着陈老五,正在擦抢。陈老五是菊生比较不很欢喜的人。当菊生们一群刚被捉到时,在官路旁的干沟中把菊生的灰大衫穿在身上的就是他。他大约有三十五岁年纪,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胡子占去脸部的二分之一。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设法找剃头匠给他刮脸;如果有两天遇不见剃头匠,他就会变做猩猩。每逢刮脸,像割草一样地喳喳响。他的手十分奇怪,连背面指关节也有硬皮,像手掌上的茧子一样。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做得过分瘦窄,扣子极密,料子是一种发亮的黑洋布,只有那时候的乡下土财主才觉得这布料和式样好看。每次洗脸后,他总是要在他的比枣树皮光不多少的脸孔上抹一些雪花膏,免得脸皮被寒风吹裂。如今他正用心用意地用他的笨拙的手指给枪栓上的零件擦油,没有说话。陶菊生坐在薛和陈之间,低着头在磨盘上研墨,脸蛋映着火光发红。墨研好后,他向他的干老子问:
“二伯,怎么写?”
“写厉害一点,”薛正礼抬起头说。“要二百两烟土,一千块大洋。”
菊生把笔尖放到火上烤一烤,俯在磨盘上写起信来。信写好,他转过身来字字分明地念给他的干老子听:
王庄的村民知悉:
兹因缺钱使用,要你们在三天以外,五天以里,送来烟土二百两,大洋一千元。若不照办,烧你们的房子,打死你们的人,鸡犬不留,玉石俱焚!
薛正礼启
薛正礼一面听一面微微地笑着点头。听完后,他很感兴趣地把信纸接过去,仔细地端量了一会儿,说:
“你写的很好,很好。”他又研究片刻,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没有把我的名字写错?”
“没有。”菊生笑了,心里说:“怎么能够写错呢?”
“这是‘薛’字,这是‘正’字……”薛正礼用指头指点着认下去,终于忍不住奇怪地问:“这里怎么多了一个字?”
“‘启’字……”菊生窘得脸红,因为自来先生们没有讲说过这个字的真正意义。“这是写信的规矩,不要它也可以。”
这回答已经使薛正礼感到满足,他把信放在磨盘上,在火上搓着手,和蔼地问:
“菊生,你说实话,你想跑不想?”
菊生天真地摇摇头说:“不想。”
“真不想?”
“真不想。”
“你愿意跑就跑,反正没有人看着你。我怕你跑不了就糟啦,要是给抓了回来,会连你二哥一起干掉的。再说,如今到处是蹚将,跑出去给霸爷①抓了去,你就不会像在这儿一样享福了。”
①零星土匪被称做“霸爷”,比大股土匪要残酷许多倍。大股土匪也讨厌他们。
“我知道。”菊生很听话地回答说。
干燥的雪子儿开始落下来,在瓦扎檐①上和院里的黄土地上跳着,滚着,发出一种好听的细小声音。陈老五已经把枪栓安好,向门外望一望,烤着手喃喃地自言自语说:
①草房用瓦镶边叫做“瓦扎檐”。
“好雪,可惜下的晚了一点。要是早下二十天,麦苗就得力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根充象牙①的烟嘴儿,安上纸烟,就火上吸着后,看着菊生的脸孔说:“你们上洋学堂的,一出学堂就能做官。菊生,你日后做了官,我同你干老子找你去,你大小给个差事就成。你叫你干老子做啥子差事?”
①充象牙是假象牙、人工象牙。
陶菊生嘻嘻笑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看,”薛正礼说,“我顶好给菊生做卫队连连长。”
“对,我们都给他做卫队去!”陈老五同意地叫着说。“菊生,只要你做个县知事,俺们就去找你,你可不要不收留俺们。”
“到那时候,”薛正礼笑着说,“他一准会把咱们忘到九霄云外了。”
这句话刚刚落地,从隔壁庙中突然发出来一阵皮鞭声和一个老年人的惨叫声,十分刺耳,同时又听见赵狮子的愤恨的谩骂声。陈老五从火边跳起来,兴奋地说:
“妈的赵狮子,到底把他的亲舅骗来啦!”
薛正礼皱紧眉头,听了会儿,低下头默默地在火上烤手。
“我去帮赵狮子打几下。”陈老五兴致勃勃地说,提着枪向外就走。
“喂,老五,”薛正礼抬起头来说,“叫狮子给他个‘快性’①,好歹总算是亲舅!”
①“快性”是要人快死,免得多受罪,和“慢性”对待相反。在讲义气的土匪中慢性的杀害人也被认为不人道的。
陈老五走后,陶菊生同他的干老子都不说话,望着院里飘飞的微雪带着雪子儿,倾听着隔壁庙中的打人声音。菊生不明白为什么赵狮子这样地对待亲舅,心中充满了恐怖和难过。过了一会儿,他再也忍耐不住,向他的干老子恳求说:
“二伯,你去劝一劝狮子叔吧!”
“不要管他!”薛正礼摇一下头说,从嘴角流出来一丝无可奈何的笑。
第12章
雪下到半夜便停止了。陶菊生从梦中被唤醒,睁眼一看,大家都已起来,准备出发了。他赶快穿好袍子,勒好头上的白毛巾,把灰布包挂在身上。近来因为杆子的实力逐渐强大,总在白天移动,夜晚盘住。如今半夜准备出发,显然有特别原故。菊生因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