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水西岸便在潇潇雨幕中沉寂了。
伴着军营的粗大炊烟与弥漫河谷的欢呼,五国将领聚到了仓促扎起的中军大帐前。
望着漫山遍野的尸骨,望着血红的济水,乐毅的声音沉重而又嘶哑:“此次杀尽四十万齐军,为的是震慑齐国。此等杀法,下不为例。”
“岂有此理!”魏国主将新垣衍一脸不悦,“齐军当年背弃盟约临阵脱逃,死了多少三晋将士?只有绝杀之战,方可雪我心头之恨!如何便下不为例了?”
“征伐有道,绝杀只可一次。”乐毅络腮胡须的黝黑大脸第一次显出了凛冽肃杀,“将军若不赞同我之战法,便请转道夺取老宋国,地利分毫不少魏国。”
“如何?要我提前转道?”新垣衍冷笑连声。
“是将军不遵将令。”乐毅也是冰冷如铁。
韩将暴鸢便红了脸:“这这这,这却如何使得?说好的五国分齐,仗没打完便要我等回去么?”因原先议定韩国与魏国一起分宋,暴鸢便生怕魏国提前脱离而单独取宋,情急之下,便将韩国与魏国绑在了一起说话。
“将军莫急,韩军也可提前脱开联军,与魏军一起取宋。”乐毅平淡之极。“上将军何须动怒。”韩军主将韩举心中大石落地,便笑着转圜,“大战未了,何能自乱?我等辅助上将军攻下临淄,再走不迟了。”
乐毅正色道:“法度立后可成军。要打仗,便须统一将令,违令者军法从事。”
“窝囊!”新垣衍立时便黑了脸,“这仗打得乏味,告辞!”说罢转身对着司马便是一声大喝,“号角拔营,走!”竟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暴鸢一见新垣衍走了,顿时手足无措,慌忙说道,“我去把新垣将军追回来。”说完就向新垣衍追了出去。
“三晋都是一群鸟*人!”胡殇一句话冲口而出。
旁边的王龁连忙拍了他一下,胡殇立刻闭上了嘴。
对面的赵庄不答应了,“你说什么呢?”
乐毅连忙转圜道,“胡将军无心之言,赵将军切莫放在心上,此次韩魏两军也的确令人气愤。”
胡殇拱拱手,“没得说的,秦军谨遵上将军号令!”
乐毅听了胡殇的话,看了看王龁,生怕他们主副将闹矛盾,见王龁没有生气,才放下心来。
王龁对胡殇大大咧咧的性格早都习惯了,说白了,这家伙要不是嬴荡护着他,早都不知道闯了多少祸了。不过这家伙的确是一员悍将,上了战场简直姓什么都忘了,一副玩命的架势,谁碰到,谁都会先行心怯三分。
“不错,王龁谨代表秦军将士,一切听从上将军号令!”
赵庄也慨然拱手,“上将军领我大赵丞相,燕军赵军便是一家!赵庄耗下所属赵军谨听从丞相号令!”
“多谢诸位将军了。”乐毅拱手一礼,“当年燕齐结怨,便是齐军入燕杀戮无度之恶果。恶杀复仇,循环往复,天下兵道何在?乐毅无奈为之一,可使燕国朝野恶气稍伸,以利举国同心,绝非要在齐国大开屠场。此中苦心,尚望诸位体察一二了。”
赵庄拱手言道:“上将军仁义,赵庄心服。”
“将军如此褒奖,却是不敢当了。”乐毅又是一阵大笑,“走!痛饮一番辽东山酒,再议下战。”带着几人便大步进帐去了。
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开,齐国朝野震动了,如今就连上将军触子都战死了,这让老齐人一时根本无法接受。
当年魏国如日中天的时候,正是齐国倾国之力,在马陵和桂陵两战中,将他拉下了马。从此以后,老齐人就有了一种藐视天下的骄傲,就算如今被称之为天下第一强国的秦国,其实老齐人也没有将此放在心上,在他们的印象中,秦国纵是强大,但比起齐国来,那也必须得稍逊一筹。
如今五国联军逼近,齐国主力大军却是全军覆没,这让老齐人的这股信念突然就天塌地陷了。谁能想到当年穷的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的燕国,突然一下就变得这么厉害了呢。
和市井巷闾之间的躁动纷乱不同,王宫中齐王已经勃然大怒,他毫不犹豫的下旨,诛灭触子九族!一夜之间,触子一家老小三千余人,连传统刑场也没有都没有到,便被王室禁军斩杀在府邸之中。
齐王却是余怒未消,立刻擢升临淄守将达子为上将军,率领二十三万大军西进祝柯,要据险击溃联军。
达子虽说不是什么名将,但也算是一员久经沙场的悍将。他知道现在齐国危在旦夕,顾不得个人的兴衰荣辱,连夜整兵率军出临淄,日夜兼程三昼夜。大军堪堪望见祝柯城堡的箭楼,便见漫天烟尘裹着隆隆沉雷从济水东岸压来,烟尘中旌旗猎猎号角声声,恍惚之间仿佛天地塌陷一般。
“全军列阵!”达子拔出长剑嘶声大喊。
为了快速截住联军,达子的二十三万大军不是步骑一体开进,而是骑兵在先步兵随后,辎重更在步兵之后。
如今疾行三日,一路连绵断续竟拉开了将近二百里。达子的谋划是:祝柯以东一马平川,直到临淄几乎无险可守,只有将乐毅联军堵截在祝柯以西,临淄才能平安;惟其如此,八万铁骑先行进入祝柯要塞凭险堵截,后续步军辎重晚到半日一日,正好在要塞背后的山塬上构筑壁垒,形成第二道防线。
大军开拔之前,斥候报来的军情是:联军内讧,魏韩两军已经退出,乐毅下令大军休整旬日再酌情东进。
齐王哈哈大笑:“乌合之众也!合纵联军几曾成过气候?达子,放手狠狠杀!战胜之日,寡人亲自劳军!”
然则万万没有料到,内讧的乐毅联军却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内便过了济水压到了眼前。
仓促之间,陆续涌到的八万骑兵,便在尖利的牛角号中隆隆横展开来。本来就是人困马乏,更何况全然没有急战准备,后队茫然不知所云,人喊马嘶中正在乱哄哄列阵,对面蓝边红底的“燕”字大旗,与两翼的“秦”字黑旗“赵”字红旗已经山呼海啸地压了过来。
达子心都凉了半截,不过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知道自己率领的这支军队,是齐国最后的力量,倘若再出现变故,那真的是天塌地陷了。
达子睚眦尽裂,大吼一声,“杀!为了大齐!为了我们身后的妻儿老小,将敌人赶下去!”
主将的武勇虽说能够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但那要看在什么时候。如今仓促应战,前军抵挡不住,节节后退,后军却是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情况,纷乱的战局就是让白起来估计也会头痛,何况达子现在早已经陷入了疯狂的拼杀之中,哪有空去指挥作战。
棕色的皮甲雪亮的丛林狂野的杀声,辽东铁骑的棕红色怒潮雷霆万钧般瞬息湮没了紫色的孤岛。仅仅一个时辰,怒潮烟尘便平息了。齐军八万铁骑几乎被包抄全歼,只有小股游骑落荒逃走。
刚刚佩起上将军大印六日的达子,虽然死战不退,但哪里还能挽回战局,却是被侧后闯过来的胡殇给砍成了两截。
乐毅厉声下令:“步军拖后掩护!铁骑悉数疾进,包抄齐国步军!”
片刻之间,辽东铁骑居中,秦赵铁骑两翼,在茫茫旷野展开成一个十多里宽阔的巨大扇面,仿佛苍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展翅,向东面逶迤而来的十多万齐国步军压了过来。
却说齐军步兵正在兼程疾进,突兀便见浑身带血的骑士乱纷纷迎面撞回。一阵纷乱的叫嚷,前行步军大将顿时面色苍白地钉在了当场,军士们哗然骚动,只作势便要回头。步军大将愣怔得片刻,便是一声吼叫:“快!回防临淄!”话音落点,前军回头便跑。“快回临淄”的惊慌喊声却是比军令传得快了许多。
片刻之间,十五万步军便漫无边际地撒开大步向东逃跑。一盏茶的功夫,便与长蛇阵一般的辎重牛车大队相遇,不管步军大将如何呼喝要护卫粮草一起回防,惊恐的乱兵只是绝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便在傍晚时分,三国铁骑披着血红的霞光终于追了上来。辽东铁骑居中掩杀,秦赵铁骑却从两翼超前包抄,及至将溃逃的齐军兜头截住,号称“技击强兵”的齐国步军竟是纷纷丢下长矛盾牌,高举着双手投降了。
第三十三章 突袭彝陵
当齐国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秦国,老秦人居然木然以对。虽说齐国屡屡组织合纵伐秦,但秦齐之间的大战很少,因此老秦人对齐国没有刻骨的仇恨。
老秦人不重视,不代表嬴荡不重视,秦国要一统天下,那就需要不断的削弱各大强国。针对这一点,秦国的先辈们早已经制定好了计划,那就是先削弱魏韩,然后是楚国,接下来便是赵国,最后是齐国。之前之所以一直迁就齐国,是因为策略上的需要,如今削弱齐国那也是因为策略上的需要,两者并不冲突。只不过如今是把削弱齐国的计划提前执行了,而且还是由燕国来代劳。
强齐垮了,南方虚有其表的强楚只等着秦军去轻轻一推,也马上就要倒了。剩下来就只有一个强赵。至于燕国,嬴荡压根就没考虑过,如今看似强大的燕国,全凭着一个乐毅在那里支撑着。
可惜的是,如今的燕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燕王喜却是和乐毅极其不对付,等到老燕王一死,新王一登基,乐毅就只剩下逃命的份儿。没有乐毅的燕国,那根本就不是一盘菜,至于还剩下的那两个名士,剧辛和邹衍,他们根本就撑不起一片天。
虽说现在秦国的大军正在南调,但嬴荡的眼睛已经盯上了赵国。赵胡之间的大战已经结束了,楼烦灭亡,东胡被打的狼狈逃串。至于历史上成为赵国北方之患的匈奴,却是被秦国打的奄奄一息,估计二十年之内是缓不过气来了。
不过有一点让嬴荡很难理解,历史上匈奴人被打败之后不是就向西边迁移了吗。这一世为什么被打的这么惨,他们却还要在那里死抗呢。
秦国在九原一直都驻扎有十万大军,嬴荡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九原铁山十分重要,不容有失;另一方面何尝又不是为了威胁赵国的西北边境呢,只要有这十万大军的存在,赵国始终都不敢对西北边境掉以轻心,间接的牵制了赵国的力量。
看过了赵国,嬴荡又念念不舍的把目光转回到楚国。如今楚国变法派和守旧派依然在相持,那个老楚王也真沉得住气,不愧是当了几十年国王的老狐狸,至今为止都还没有站出来制止屈原的变法。估计是害怕屈原一生气把他给废了吧,倘若他能把这份隐忍的功夫用到治国上面去,那秦国也不敢轻易打他的主意了。
屈原的这次变法的确给秦国提供了巨大的机遇,一个被掏空了国库的楚国,一个烽火燎原的楚国,哪里能够抵挡的住大秦铁军的进攻。屈原估计也后悔了吧,可惜他现在是骑虎难下,后悔也挽不回楚国的命运了。
在江州的白起也在暗暗着急,马上就要进入四月了,倘若伐楚之战有任何耽搁,等到雨季的来临,秦军恐怕就要陷入楚国战场了。
楚国地处南方,一旦雨季来临,山中就会多瘴气,再加上秦军也无法适应楚国潮湿的天气,很可能会出现不可预料的变故。
历史上白起伐楚,只是占领了巫郡和黔中郡,但是这一次嬴荡安排的是两路大军伐楚。一路是由白起率领,出江州,过彝陵,击败楚国云梦泽水军过后,伺机占领郢都。另一路由司马错率领,出丹阳,沿着汉水南进,伺机夺取鄢陵和竟陵。一旦占领了竟陵,那么整个江汉平原都成了秦国的囊中之物,甚至江淮平原也会受到秦军的威胁。
直到四月末,白起和司马错才接到嬴荡送来的消息:‘临淄已破,联军已散,立即发兵伐楚。’
秦楚历来关系不睦,之间大小战已经交锋多次。但一直以来,两国之间的主战场都摆在巫郡以北,上庸至丹阳一带。秦国的防守重点是武关,楚国的防守重点是上庸和邓城。双方在这里都布置了重兵,哪怕是秦国攻三晋,楚国战魏齐两国的时候,也没有丝毫放松。
在长长的号角声中,白起登上了他的指挥船,按照计划,他的这一路要先行出发,等到这一路大军威胁到郢都的时候,上庸的楚军必然会南下救援。到那时候,司马错的大军再猛然进攻,两路大军在竟陵会师,那就大局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