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寂寞的寒夜谈这个话题真的太冷。分离与死亡,不知哪件更接近黑暗。韩绮梅强打精神:“想说什么?安蒂贡的选择问题?”
君未开始叙事。国王下令不许收葬安蒂贡的兄长,国王是正确的,因为安蒂贡兄长的行为违背了祖国的利益,安蒂贡也明白应该服从;但安蒂贡对兄长的情谊更为神圣,她受到伦理力量的鼓舞,不让兄长暴尸荒野也合情合理。任何一种选择正确又不正确。世界没有上帝,没有谁能对此做出谁对谁错的判决。安蒂贡是孤独的。
他停顿,将安蒂贡的选择问题套入他们的问题。我不可能有所作为,我不想把你放在一个两难的选择,不管你的婚姻是终身不愈的残疾,还是琴瑟和谐的幸福,你选择与他结婚,对于你母亲来讲,肯定是正确的选择,对于你来讲,在你选择他的时候,也有正确的因素。你现在如果觉得以真情的名义我们要走在一起,我们也是正确的,但这中间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会伤及另一方,要你作这样的选择,你不觉得难,我会觉得残酷。
韩绮梅明白了,他说爱,却并不渴望跟爱的人在一起,原因不是他不能承担责任,而是不愿把一个艰难的选择放在她的身上。他甚至连“爱情”两个字都在避讳,代之以“真情的名义”。她拿审视的眼光看着君未,心里泛起因谢惠敏的出现产生过的无聊的敌意。她得出一个结论:田君未情愿她韩绮梅守着一个终身残疾样的婚姻,也没勇气与她韩绮梅同心携手,去创建有爱相守的幸福。
……
多想抱紧你
想好好地吻你
想挥霍我的爱情
告诉世界我是多么地爱你
……
他用笔写出这些爱情宣言,现在却理智地告诉她,他们无法找到一种适应矛盾双方的绝对的行为准则,拐弯抹角地要她放弃对他的希望。连说话的语气都空空落落。拒绝如冰棱般的坚硬。摸不着一丝丝热气。绮梅倒吸一口寒气,又把它呼出。爱情的路途,总是趋向迷茫。
君未,前后的表现水火两重天。自己许下的忠诚诺言,却在他自己的热血里岌岌可危。
一滴泪悬在情感的巅峰,等待神圣融合,此刻下滑,疲倦地落下。
韩绮梅背对君未快速拭去眼泪。缝隙里寒风飕飕。君未穿得太单薄了,整个人如此萧索。
她在心里叹息,难为君未还能如此理智地去思考问题,难为他拼了努力替她去分析。其实,一句再见就可以了。一个词就可以了。
房间冷如地窖。韩绮梅双脚麻痹。她理了理君未的衣领,把围巾拉拉紧,木然转身,对着门外说:“我走了……明天……来送你。”
君未站在绮梅的身后,吞吞吐吐:“能不能……让我……为你……在你身边……多呆一天?”
绮梅低头,紧闭双眼紧咬牙关,仿佛在抑制身体正在经受的剧痛,这样才能将痛苦的呻吟转化成平静的语言,“你可以多呆几天,但没必要为我。”
田君未呆立。
绮梅回头,看看君未,转身,挂好蚊帐,铺好被子,要离开。田君未萎顿地靠在门口。凌波中学的门都是低矮的,高大的身形也只能以这种姿态才可被逼仄的门框容纳。见韩绮梅要走,田君未并不让开,一只手抵着门框一侧,万分疲累地望着她,这个样子让她看见了罗萧田新婚夜的样子。她几乎不敢目睹田君未的眼睛,那双眼睛有茫然徘徊的愿望烧得她心痛,甚至不容许她有半点怀疑。她默默靠近,一双手缓慢环向君未。君未看到了最动人的容颜,那环在腰部的双手有天堂的旋律,巨痛深愁中漫过一片惊喜,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一个宁静谨慎的吻久久停驻在韩绮梅的额头,象要将一件珍宝小心植进她的身体,两行热泪亦无休无止,悉数滴落于韩绮梅的脸上。韩绮梅深知又温暖又悲凉的互慰即刻要结束,心底反而泛起一层无动于衷的漠然,那滚烫的泪水并未让她伤情伤别,难以言说的无限辛酸又让她哭不出来。似乎从一个虚空绵软的梦中突然醒来,她感觉他的嘴唇停在她的嘴角,当她缓缓侧过脸要吻住他时,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把一腔温煦的气息直接浇在她的嘴角,她真切地感到君未的气息经由嗓眼滑入胸腔。心脏忽而绞结的痛,眼泪亦喷涌而出。他已经移开。“没有遗憾了,谢谢你!”他在她耳边轻轻说。韩绮梅退出一只手来,按住剧烈痉挛的腹部。
冬夜是如此漫长。
第二天,韩绮梅很早就去了田君未的住处。
校园一片荒凉寂寥,一些经冬的细小的野花在残雪里露着些凄艳破败的颜色。
绮梅去了三次。第一次去,门关着,像是住里面的人还没起床。第二次去,门虚掩,她敲敲门,没人应,进去,田君未床上的被子、围巾、手套零乱地散在床上。她叠好被子,却久不见君未。第三次去,已有人陆续起床,校园有了生气,田君未的门开着,床上被子已不见。
门上原来贴画的地方多了四个字:孤魂野鬼。
韩绮梅跑到车站,不见君未。
她回来,颓丧地坐在君未的床上。屋子里满地狼藉,四面寒风。
太凄清了,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往里初初一站,不寒而栗。眼前的场景太像乱世中荒弃的住所,难以想象这是有人久居刚刚离开的地方。有幽冥的暗影来来去去。目睹门板上“孤魂野鬼”四个绿色粉笔字,她恍惚已见君未孤寂的影子。
“哎——君未”,她低低地喊出了“君未”的名字。
韩绮梅起身要走,发现书桌的一个抽屉没有关拢,抽屉内紧靠外边放着一本书。
是《语文教学法》,君未在她去灵均中学应聘的那天送她的书。
书底下有一张纸,这张纸她也认得,就是她用来垫书的纸。
泛黄的纸上有龙飞凤舞的几行字:
时间让四季轮回
春天的故事
往往在
春天里掩埋
韩绮梅蓦然想起田君未初来凌波中学时快乐的样子,想起他那种没有生熟咸淡说话不分轻重的莽莽撞撞,看着眼前这隐藏着内心无限失望和创痛的文字,黯然泪下。
四季轮回,君未在凌波中学,还不到两个季节。
那个严寒的早晨,离开君未房间时,韩绮梅有点凄苦的想,只要君未说,“绮梅,离开他,跟我走”,她会不顾一切,哪怕母亲实施最严厉的责罚,哪怕翻天覆地。
二十八、世界啊杂乱无章
凌波中学在寒假发的工资。
工资由两部分组成:工资,一匹布。
布是涤纶质料。这种布做的衣服,夏天穿着闭气冬天穿着渗风。
韩绮梅领工资时,听范会计说,小田不在家,像是闹失踪,他父母也不知他到哪去了,谁离他家近,给他把工资和布带过去。
钟澄羽随即说,我给他带。
韩绮梅等钟澄羽扛了两匹布出门,悄声问,他,最近,好不好?
钟澄羽急急忙忙要走,丢给韩绮梅一句话,没听说失踪了吗?没见过他。
君未的离开,像在韩绮梅的心口扎了一个洞,洞里飕飕而出的,是那年冬天的,漫天的细雨和砭骨的严寒。她在这严寒里招魂无路,只有不断地回头看,粘滞旧事,想她与君未之间的雨覆云翻。思来想去,最终也不过认为,阴晴随天意,世事纷纭,缘起缘断,不是她能左右。
一首记梦的诗,不早就有了暗示?
穷尽华丽也无法描摹的
美景 渐渐幕启
恣意流泻的缤纷
渗透泪雾
融尽了四季的
蓊郁与奇绝
而我
只能跪在人生的绝处
泪雨滂沱
韩绮梅茫然四顾,不知这些依梦写下的诗句,是冥冥中的安排,还是为自己内心的病因所困,一步一步,就设下了这样的结局。
梦在断山之上,脚下还有依靠,左右还有依傍,现在,她的感觉是落入断山间的云雾,是无边际的寂静,无止境的下落。
她牵肠挂肚地想着君未,有时竟至不由自主地要去君未住过的房间,无以自拔地守着那点回忆消磨时光。实际的人生在她眼里日见单调,一日胜一日的索然,一日胜一日的无味。
她越来越沉溺于悲天悯人的境地。短暂的欢愉之后是比死还让人难捱的空寂,这是始料未及的。
爱情的兀现,竟是明示韩绮梅目前生活的难堪,让她在日后的日子,拿无奈磨损容颜,拿失望堆积日渐沉重的厌倦。生活就是不让真实的人好好活着,没有比这更让人心情沉重。生活就是不让人依自己的真情活着,没有比这更让人悲哀,更让人寂寞。君未临走前的拒绝,又是一道暗伤。加缪说人“必须生存到想要哭泣的心境”,她在那一刻达到。那是君未特定处境下的选择,而她的感触却不关乎智力。爱情于她,可能诞生,却终不能完成。像是有更为庄严更为崇高的品质站在这一场际遇之上,她只能看见部分。她感受到了爱情的幸福,却是一种痛苦的幸福。
李强国回来了。
李强国本来安排韩绮梅到深圳过春节,她坚持不去。
李强国回来的头天晚上,又开始吃安眠药。
不仅如此,这个春节,他开始四处诉苦,噙着眼泪告诉家人,他与韩绮梅还没有过一夜正常的夫妻生活。
年初一,夫妻两个回了采薇园。
李强国把丈母娘请到了偏静处,说有事要跟老人说说。
入夜,凌波河两岸,万家灯火,彩焰交辉。
韩绮梅被母亲叫到了楼上。
母亲一脸肃正,一字一顿地对韩绮梅说:“你与强国结婚半年,不过夫妻生活,天下奇闻!好在他强国是读书人,涵养好,要是联合了家里人闹到采薇园,看你的脸面往哪搁?你嫁到了李家,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别想着为什么人守身如玉。这样犟下去,真要犟出个离婚来,你别进韩家门!韩家没有这样的先例,整个大田坳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韩绮梅面色冷峻,淡淡地说:“妈,我没有想过要离婚,结婚是我答应的,就是要离婚,也得他提出。”
母亲把脸拉得很长,一语石破天惊:“你别以为人家真的是么子小船挨了大船,不能开这个口,你不好好地待人家强国,迟早会被人家看作弃履,一脚踢出来,半文不值。”
韩绮梅不以为然:“不会的,您放心。当初他李强国既然是非我不娶,就有跟我过一辈子的决心,不过夫妻生活也是暂时的,现在还年轻,又不想急着要孩子,过不过夫妻生活有什么大不了的,两个人到一起又不单是为了过夫妻生活。”
母亲睁大了眼:“你与他走到一起就是做夫妻,跟他结婚,不为过夫妻生活,又是为的么子啊?”
韩绮梅觉得要把这问题说清楚还真是为难,大年初一的,又不便与母亲为这事纠缠不清,只好从问题里退出:“妈,您放心,我年纪不小了,自己会处理好一些事。”
母亲:“有这句话我就放心。”
晚上,李强国又开始闷闷地吃安眠药。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可以,什么时候成为夫妻,什么时候断药。”
“选择了与你结婚,就是夫妻。”
“夫妻夫妻,什么夫妻?结婚这么久,孩子都没有。”
“问题就不在那档子事。”
“问题不在那档子事又在哪档子事?”
“一个靠药物调节情性的人,是不是能胜任丈夫和父亲的角色?”
李强国涨红了脸,神情亢奋:“这算是把话讲出来了。我们之间的症结在于,我不能胜任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可你给我胜任的机会了吗?我是健康的,是完全能胜任做丈夫的!”
韩绮梅张口结舌,她实在没料到李强国会这样去思考他们之间的问题,对她的话又如此断章取义。
韩绮梅尽量克制内心的不快,一心一意要把道理说清楚:
“精神的融洽才可带来夫妻生活的和谐。人不同于禽兽,人是完全可以超越自然属性,在精神和谐里得到幸福的。我不拒绝和谐的夫妻生活,可你的言行有意无意地阻碍了它的到来。是精神的隔膜使性生活变得难于接受。”
李强国用怨怼又隐含着些畏怯的眼神看了韩绮梅一眼,生硬地说:“何必把话说得道貌岸然!你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李强国咽下一粒安眠药,把自己裹到沉默里去。
韩绮梅无语,李强国用一句话就点出了他们婚姻问题的根源。
她只有深重地叹息。
何尝不是?她不爱他,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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