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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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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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从客房出来。接着刘家湾的丙桂奶奶、罗屋墩的春荷大姑从客房门口探出头,满脸堆着笑,朗朗地说,大学生回来啦。韩绮梅叫过丙桂奶奶好春荷大姑好,提着皮箱上楼。

  母亲快速地把韩绮梅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笑意收敛了许多,语气有些生硬,先歇歇,呷杯茶,皮箱先搁在楼梯咯头。

  韩绮梅稍稍犹豫,说我还是把皮箱送上去吧,便往楼上去。母亲沉下脸,声音闷闷的,那么急干嘛呢。丙桂奶奶接一句,这孩子,你妈要你呷了茶再上去就呷了茶再上去嘛。

  韩绮梅把皮箱放在楼梯口,顺从地跟着她们进了客房。

  客房里弥漫着浓郁的姜盐茶的香味。与窗外流进的花香混合。房间的光亮有几分迷迷茫茫。

  韩绮梅定了定神,才看清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韩家的常客富财爹,一个是丙桂奶奶在四十八岁高龄生下来的最小的女儿细满,他们正用心地啃苹果。见韩绮梅进来,两人都拿见了奇物的眼神看她。富财爹不留神,苹果滚落在地,老人极麻利地从地上捡起滚了几个个儿的苹果,在发黑的土布衣上揩揩,张嘴咔嚓一大口,然后边嚼苹果边说,韩娭毑①,你这大学生女儿出落得真是有模有样啊。胖胖的春荷大姑接上话,就是啊,怕在整个凌波也难找第二个啊。丙桂奶奶说,还不是韩娭毑调教得好,韩娭毑的治家教子是远近闻名的。韩绮梅侧身在藤椅上坐下,母亲递了一杯茶给韩绮梅,又用凌厉的眼光将韩绮梅从头到脚洗了一遍,说,现在也管不到啦,人大了,翅膀硬了,很多事情只能由着他们了。

  韩绮梅明白母亲的意思。上大学前母亲为韩绮梅准备了两套换洗的新衣服,一套藏青色全棉布的,一套黄咔琪布的,都是宽腰肥腿,一穿上,同学就说韩绮梅你是有*情结的,韩绮梅不得不用两个哥哥给的钱自己上街买些衣服。一开始的自主是要代价的。一开始她自主买了条牛仔裤。卖主打出了跳楼价,10元,同行的几个室友帮着杀价,6元成交。那条裤子在身上显摆了几天,关键部位相继断线开裂。韩绮梅在回家的头天费时费力地把它缝补好,带回家就被母亲从箱子里翻出剪了。那是一种怎样强烈的愤怒,母亲边撕边剪边剪边撕,一把碎片撒向空中时采薇园出现了暗沉沉的寂静,紧接着是一阵似要与什么同归于尽的绝望的哭声。“自己买的衣服在外面穿,回了家得按我的要求来穿。”擦干泪水的母亲望着收拾残片的女儿说。

  这次韩绮梅显然违反了母亲的规定。

  一件枫叶图案的白底短袖衫,一条白色的西裤,衬得韩绮梅原本白晰的肌肤更白,与肤色红如山芋的壮硕的细满相比,韩绮梅真的是太单薄太虚弱。这使提倡衣着古朴、女儿男相的母亲大为不悦。韩绮梅把茶杯放一边,立起身,“我先到后面洗洗,身上尽是灰尘。”

  韩绮梅洗漱一番,清爽多了,正待回客房,听丙桂奶奶说,梅梅不是有什么病吧,一张脸雪白雪白的,拉着眼毛也会倒一样,年纪轻轻,穿得也太素了。母亲回说,从小就这样。

  韩绮梅不想回客房,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丙桂奶奶又把眼光落在她身上。那眼光是浑浊尖涩的。那眼光累积了与她年龄一般大的世故,沉积了与她年龄一样厚实的尘土。

  梅梅这次回来,什么时候又去学校啊?

  韩绮梅喝了口茶,礼貌地答,不去学校了,毕业了。

  丙桂奶奶一脸惊讶,这就毕业了啊?你可是这大田坳唯一的女大学生,十亩园里一棵苗呀,过去的秀才举人学成回来衣锦还乡,那可是猫披虎皮尽抖威风,韩娭毑富财爹你们最清楚了……

  其他人随声附和,丙桂奶奶接着道,梅梅你怎么说回就这样子不动静地回来了呢?老奶奶我一大把年纪,儿女一窝就没能调教出一个大学生来,看着一个大学生就要大惊小怪的见着骆驼说背肿,没想现今的大学生也是甘蔗地里栽葱,比从前有学问的矮了一大截了。唉唉唉。

  韩绮梅只顾低头喝茶。母亲的脸色却有些变了。

  富财爹一脸的愤愤,你这老婆子说的什么话呢?大学生就是大学生,最矮人一截,也比你家细满有学问吧?

  母亲忙说都一样都一样。细满低头专心啃苹果。

  富财爹不罢休,握茶碗的手抖动着,一时唾沫星子四溅。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我家强国当初大学毕业不也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吗?后来又不声不响地走了。这一走怎么样呀?不到一个月就往家里寄了三百元。现在一年到头往家里不断地寄物寄钱的,一年下来就是好几千啦!我家强国那喝的吃的住的用的,怕是你这老婆子一辈子见都没见过的。 

  一个总是笑着的男人形象在韩绮梅的脑中闪过,这人是李强国。李强国比韩绮梅高两届,是嘉名有名的好学生,大田坳远近皆知的大孝子,当初以骄人的成绩考取中国科技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特区一家以电子轻工制造为主的公司。

  丙桂奶奶被富财爹一顿说弄傻了眼,她没提防对着韩家的几句酸话会冲了富财老倌的忌。她怒气十足地瞪了富财爹一眼,将茶碗往茶几上一搁,拉着细满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真是冬瓜藤缠到茄田里,谁惹你这疯老头子啦?大学生就了不得,大学生就是鸭子屁股尽往天上翘啊……

  母亲跟在丙桂奶奶后说再坐一会再坐一会,丙桂奶奶带着她的女儿气冲冲地走了。

  由她去好了,这老不死的就这臭脾气。春荷大姑大声说。

  母亲没有旋即进来,去了院子。

  梅梅,你过来把过道冲冲干净,母亲喊。

  前楼与厨房间是一个有着左右两个花圃的院子,花圃间是青石砖头铺就的过道,过道上架着一个两三米宽的琉璃瓦雨棚。母亲一脸严正地立在过道对面,阳光从蓝色琉璃瓦透射过来映照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脸有些浮肿和阴冷。母亲低沉着声音问,这就毕业了?

  韩绮梅嗯了一声。

  工作的地方在哪?母亲低沉着声音再问。

  还得自己回县联系,韩绮梅说。

  期待的光芒从母亲的眼神里黯淡了去。

  把过道冲洗干净!母亲闷着音甩出一道命令,带着一丝森冷的怒意径直去了前楼。

  就那么一小会儿,欢声笑语又从客房汹涌而来。

  韩绮梅僵立在过道,母亲对她毕业回乡的反应让她猝不及防。离开青湖前夕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一晌思考问题不着边际的她,在现实面前真的是懵懂无知。她一直担心因自己的过错让母亲生气。母亲的怪异和暴躁使她无所适从,可她最大的期望就是母亲要健康要快乐。她以为上大学就足够了,没想到母亲的希望不止于此。她仔细冲洗过道,泪水湿了睫毛。有冷冰冰的东西堵在胸口,横梗在那,上不来又下不去。一些很飘逸的玄虚的思想现在更加的轻飘起来,那些让她沉迷的思绪如一地羽毛,母亲的不快是一团飒飒秋风,搅得那些孤烟长河、莲舟明月、宋词元曲漫天飞舞。她不想让母亲失望,没能做到。除了这样回来,还能做得更好吗?回答是只能这样回来。因为她不可能做得更好。人们踌躇满志做的那一部分与她隔着一堵墙,最大的问题是当她试着踌躇满志时反而十分局促,她只能努力去做自己能够深入的做起来自然的那一部分。她总是走大多数人不走的那些僻静的道,图书馆开放的时候她在冷清清的教室,教室里人头攒动她又在空荡荡的图书馆。这让很多人感觉她是洞穴生存的动物,她有自己的邃道,在邃道里忙自己的事。在合社会规则而且人生目标明确的那部分人眼里,她就是那种不大合群而散漫的人。直到她在实习期间的表现,才让老师见证到她的上进心。她还是努力了,她凭借优秀的实习成绩最后评到了“双优”,但不是评到了“双优”就能申请一级分配。哪个地方来到哪个地方去,毕竟是大多数人要面对的现实。韩绮梅冷静回顾自己毕业回乡的心情,她获取了一个准确的答案,毕业返乡,这是学业生涯最幸运的结局,她是要回来的,就是把她分配到外地去,她也是要回来的。离母亲近一点,是她的愿望。面对一地空旷,她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过了两盏茶的工夫,客人都走了,整幢楼落入寂静。过道已冲洗干净。

  墙外响起一阵树枝拖动的声音,韩绮梅透过西面女墙的小窗格望去,见丙桂奶奶和她的女儿细满各拖了一大捆树枝沿坡上的小道踉跄而去。细满不时慌乱地回过头来张望采薇园,小窗格中不时出现一张紫红色的有着永久褪不去冻疮瘢痕的脸。

  韩绮梅打算把皮箱拎到自己房间清理,提步上楼,又觉不妥,招呼了一声,妈,我到楼上清理皮箱去了。母亲应声过来,说了声一起上去,也提步上楼。

  韩绮梅的房间是整幢楼最小的一个单元。房间小小的,窗户小小的,床也小小的,小模小样,小巧玲珑,小到有了闺阁的意思。不是云鬟香雾的闺阁。闺阁里十分整洁,前后有窗,又在高坡之上,十足的光亮,蓝色窗帘,蓝色的罗帐,胡桃木衣橱,胡桃木的书柜,妆薄铅华浅的样子。

  进了韩绮梅的房间,母亲随手拖过书桌前的椅子坐下,说你清理箱子我在这儿歇歇。母亲的声音比先前柔和了许多,如七月的阳光,灼人肌肤,有了蓝色窗纱的隔离,便柔如朝阳。

  母亲的盘龙髻毫发不乱,母亲的身姿清瘦精神,母亲留在地板上的影子整洁坚定。韩绮梅清理着箱子,不经意地看了看地板上母亲的身影,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在博物馆见过的晚清贵族服饰,精致的绣工,柔滑的锦缎,在灯光掩映下泛着灰色的微光。眼见母亲端坐的模样,她自顾自地笑,此时的母亲以另一副模样出现在她的脑海,这个母亲头戴牌楼式的大拉翅,披着琵琶襟坎肩,身着金龙饰、间以五色云纹的宫廷服,脚蹬凤嘴衔珠穗的凤头鞋,坐在一个叫“翡翠园”的地方,两眼炯炯地对她严格地进行私件检查。 

  笑么子呢?手里的本子给我看看!母亲说。

  母亲这一说,韩绮梅才惊觉自己正拿着一本《同学录》。《同学录》里少不了一帮朋友的惊世之语,分别之际,读了几本书的,搜罗尽了所能知道的溢美之词、离愁之句,如大江东去,以不可遏制之势滚滚而来。有些绮词丽句,连韩绮梅也承受不起,何况是一晌要求子女中规中矩、又总觉自己的子女缺点远胜于优点的母亲。同学留言,原本就是虚虚实实,少不了搅拌一点笑料的,母亲看了,只怕句句当真。

  韩绮梅犹豫着,母亲伸出手,看着韩绮梅,那眼神,分明在表示《同学录》是非看不可的。韩绮梅嗫嚅道,毕业了,同学瞎写的留言,留个纪念,没什么看的。母亲不答话,抢过《同学录》,瞪了韩绮梅一眼,翻看,见韩绮梅还楞在那里,又抬头严厉地扫视一眼,抛出一句话,干你的事!老看着我搞么子嘛?我还识得几个字。

  韩绮梅暗地里埋怨学院把《同学录》做得太精致,红色碎花缎面的包装,金黄色的镏金字,怪不得母亲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韩绮梅取了毛巾擦汗。

  房间前后墙各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窗户,有微风通畅其中,还是热。阳光将树影投射在蓝色窗帘上,影影绰绰。已近傍晚,天色昏黄,摆在书架上的米黄色弦纹瓶泛着层晶莹滋润的光,上好的瓷釉使它的光芒粘着些诡异。父亲把它放上书架时说,哥窑瓷,浙江龙泉货呢。

  采薇园出其的静。

  母亲静静地看,额上的皱纹越来越深,面色越来越严峻。韩绮梅已把箱子清空,该上书架的上了书架,该入衣橱的入了衣橱,搁在椅子上的几件衣服是要洗的。韩绮梅等着母亲的反应。这种时候,母亲没说下楼是不能下楼的,就跟刚才进门时未等母亲同意上楼就不能上楼一样。

  “有人祈祷圣母玛利亚,有人祈祷圣彼得和圣保罗,姑娘,我只向你祈祷……”母亲慢吞吞的念出了两句诗,声音低沉得可怕,与她平时高亢、嘹亮如京胡的声音相比,现在的低沉、苍凉就接近马头琴了。

  那是陈文宇抄上去的诗,林语堂在圣约翰大学致女孩陈锦端的情词。

  文宇是什么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母亲问。

  男同学。

  他怎么敢给你写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这有什么“敢不敢”,又怎么称得上是“不三不四”,韩绮梅这样想着不留意一串话冲口而出,您老人家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同学在留言薄上抄了一首名人的诗而已,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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