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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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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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人疲惫不堪地从医院回来,已是凌晨两点。

  他们被失去同事的痛苦包裹,谁也不说话。各自担心自己的呼吸太重,步子太急,脚步太响,以至打扰到同行人的心情。就是被生活被工作被世情磨砺得粗糙的心,现在也因从天而降的灾祸、因翁主的断送,一面悲恨难语,一面柔情四溢。

  君未抱着肩,缩着脖子。李申正脱下身上的外套轻轻地披在他身上。君未坚持不要。李申正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欲言又止。君未没再拒绝。

  被细节打动,从出事到现在没能流一滴泪的韩绮梅,顾自潸然泪下。

  快到学校了。眼见前面的别墅群,灯光灼灼,笑语微微,时断时续的麻将磨擦声清脆悦耳。他们禁不住倦怠迷茫地看上它们一眼。那里光摇华窗,月照雕檐,里面许是琼浆满盏,玉液斟杯——那是天堂。

  劫难刚过还能雍容自若地坚持通宵搓麻将的,也只有这片温柔富贵乡。

  爽朗笑声穿过夜幕打击着耳膜。高健洪焦躁不安。眼前奢华的气派,响亮的笑声,极大地妨碍了这群人对悲痛的坚守。

  高健洪愤怒起来,过的什么日子,工资发不到,人命一条一条地搭进去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钟澄羽词语严正,不是早就打了报告要镇里想办法修房吗?出了事故,追究起责任来,镇领导脱不了干系。

  刘日华道,陆老师去世,还可以说是非人事所为,这次危房倒塌出了人命,完全是镇领导的责任事故,我们一定要讨个说法!

  高健洪怨道,讨个说法?能讨到说法吗?说起来,“不倒翁”还是镇上关心给修的新房。

  高健洪忽然停了脚步,小田,小李,小高,你们跟我去办点事!

  李申正警觉地问,干什么?

  高健洪:管我干什么呢?我一不要做官,二不要发财,已经过得没人样了,你管我干什么?

  李申正:你还带上他们几个?

  高健洪:他们做个帮手,责任我担着!

  彭老师:高老师,你这话听起来心惊肉跳的,你要搞么子嘛?

  高健洪凶狠异常:把剑峰抬到姓胡的家里去!

  李申正:高健洪,今天我叫你一声爷,你再添乱,我也不活了!

  冯天琦:高老师,别乱来,出了这样大的事故,学校要处理的事情一大堆,明天要正常上课,小李的家里要安抚,房子要……

  高健洪:我提醒你们几个为头的,这样子下去,有一天倒了教学楼,再倒了教师宿舍,再赔上几条人命,看你们怎么收拾!

  不眠之夜。

  李申正召集学校几个负责人开紧急会议,凌晨五点才结束。

  韩绮梅没能睡,去李校长家给采薇园打了个电话,关照父亲去李强国家里看看。然后,回宿舍,打扫好狼藉的房间,上床。难以入睡,闭眼睁眼都是李剑峰变了形的嘴巴。睡意来了,模模糊糊瞥了眼闹钟,时针正指四点。据说这是人最易死亡的时刻。模模糊糊入了睡眠,忽见掌心的纹路一条一条没有疼痛没有血色地裂开,怎么合也合不拢,眼光从掌心移开,又恐慌地发现脚下的土地显露巨大黑暗的沟壑来……断裂。残缺。世界和她,都在分裂。

  第二天一早,韩绮梅起床,发现被子上斑斑血迹。昨晚的一跤伤得不轻,左手手背的指关节处被戳了几个小血坑,右手的手掌手背也被碎石划破几处。昨晚没有痛觉。

  有课的依然上课。

  李剑峰的课暂由其他老师代上。

  一晌云淡风轻的李霄鸿得知李剑峰的死讯,躲进韩绮梅的宿舍哭了个死去活来。

  对李剑峰的父母,镇里拿出八千元抚恤金。李家老实憨厚的父母感激涕零。两位老人轮流着,用粘了口水的手点那叠钞票,反反复复。终于点出是八千,起身谢过领导便走,两老竟忘了为儿子的死表达一点什么。

  李申正提出在学校给李剑峰搞一个简单的仪式。胡镇长说,年纪轻,又没什么成绩,免了。李申正说,小李死在学校,死的时候跟陆静霞一样,还在批作业。胡镇长的回答是,当初陆静霞也没在学校搞什么仪式,再说小李沾花惹草,凌波镇传得沸沸扬扬,真正为高尚的事业活着,死后可以考虑隆重一点。

  清理“不倒翁”的残骸,也就两拖车的事。

  一个有许多个矩形的平面图,带着些抽象简洁的点线轨迹,散淡地平展在操场的边缘。田君未说,秘鲁高原那斯卡的奇异图形跟这差不多,不知情的学生,以后会依它的样子编出些神奇故事。

  翁主的事渐渐淡去,有人在平面图里题诗:“飘风错爱不倒翁,高尚事业碾作尘。托体娇红翁主喜,死去方知谢秋风。”字体粗砺,入土深刻。

  这诗对死者对生者都无大碍,直到一场雨来,字迹才消。有人说那样的诗只有田君未才写得出来,韩绮梅心想也是。

  田君未在事故的第二天就病了。

  他在教室里大声咳嗽。

  开始是偶尔的一两声。

  后来越咳越烈,越咳越频繁。

  君未涨红了脸,捂着嘴从教室里跑出,立在过道一阵猛咳。咳完了,依着石柱,压抑地喘气。韩绮梅远远地看着,忧心忡忡。

  第五天,王荣祥通知韩绮梅代一下田君未的课。

  韩绮梅在校园碰见与钟澄羽挤一块住的小谢,问:住得怎么样?挤不挤?

  小谢:不挤,挺好。

  钟澄羽正巧过来,埋怨道:该关心的不关心,该问的不问。

  韩绮梅不理,回宿舍,心却静不下来。

  暮色将至,韩绮梅已被要不要去看田君未的问题折腾得昏昏沉沉。

  去食堂用餐时,钟澄羽也在。韩绮梅进去,钟澄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少了李剑峰,大家失去了谈兴。

  惠满姑一提起李剑峰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尽情述说李剑峰给她帮忙提水扫厨房的事。大家慎言慎行,生怕一不小心又触动了惠满姑等着外溢的伤心。几天来这些人都是专心吃饭,吃完饭各自散去。韩绮梅想问问钟澄羽,田君未怎么样,是不是回了灵均镇,考虑再三,终未启齿。饭到嘴里,味同嚼蜡,又因惠满姑心情悲痛,干活心不在焉,米饭里沙子太多,韩绮梅吃了两口,干脆倒掉。

  韩绮梅正要离开食堂,听钟澄羽在问,惠满姑,这米淘过没有?

  惠满姑答,明明淘了一道水啊,大家都吃了,你不能吃?

  钟澄羽有点上火,我是吃过了。沙子太多,叫田老师怎么吃?人家可是发着高烧,不能带了这样的饭给他吃吧?

  惠满姑赶紧说,这还有热汤,把饭和在汤里搅搅泡泡,碗底的饭别吃就是。

  韩绮梅无精打采地接言,这样吧,我宿舍还有点面条,做好了,钟老师拿饭盒带去就是。

  惠满姑神情怪异地笑,小韩对小田,倒是十分的有心!

  天色暗下来,屋外飘起细雨。

  出了食堂,钟澄羽折身往自己的住处跑。

  韩绮梅喊,“你在我那等等,面条一下就好。”

  “真有心,自己送过去!”

  “一碗面条,轮得着理论有心不有心?你一过去,还得叫你过来拿。面条在汤里泡久了吸水就烂,你就不能等等。”

  “随你去,人家可是一天滴水未沾。”

  钟澄羽说完捂着头跑了。

  韩绮梅问孔老师要了一个鸡蛋,又问彭老师要了一些香葱。彭老师问还没吃饭吗。韩绮梅说吃过了,下点面条给田君未,田君未病了。彭老师问李强国什么时候回来。韩绮梅说不知道。

  面条好,韩绮梅对着后面喊钟澄羽,没人应,只能下了决心把面送过去。

  她把雨伞搁外面。田君未房间的门虚掩,里面灯也未开,阴阴暗暗的。门板上有四个工整粗大的隶体字:未邀莫入。

  韩绮梅心绪混乱,想敲门,举棋不定,看隔壁房间,没人。她犹豫着,走不是,不走也不是。走,面条怎么给他?不走,老呆在人家门口像什么?就这样进去吗?第一句话该怎么说?问他的身体怎么样,当作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或是先向他道歉,演出那天晚上自己太粗鲁?还是谈谈李剑峰,谈谈李剑峰离开之后的沉痛与寂静……君未的呼吸轻扬在空气中,她要虚脱。极为怕见门那边的人。她暗暗责怪钟澄羽故意设下陷阱,让她在这扇门前,心神不宁。

  有一瞬间,时间和空间好像消失,她在光明与黑暗的夹缝,谁叫她去选择。又似是身陷泥淖,推开一扇门,就是花香鸟语的春天,就会伸出一双手,拉她进新的彼岸。

  心里泛着些模糊的激动,梦断了,推开一扇门,就是梦的延续。

  面条的热气弥漫开,韩绮梅收敛起神思。不就是送碗面吗?她责怪自己总把最简单的事打碎了去想,还莫名其妙的出现幸福的错觉。举手敲门,又颓然放下。要推开眼前这扇破旧的木门是如此艰难。最终转身,想一走了之,游戏不是已经结束吗?心为何隐隐作痛?想起他一天滴水未沾,双腿灌了铅一样,沉重万分。

  夜色渐趋昏暗,凝重,思绪沉淀,她清楚了心里的期待和焦灼,她想看看他,很想很想看看他,很想很想。

  黑黝黝的房间传出连续声响,躺床上的人正在辗转。

  一声叹息般幽柔的呼唤飘出:

  “绮梅——”

  韩绮梅盯着门边的一条暗色,以为是臆想,迟迟疑疑的没作答。

  “绮梅吗?”

  “是我。”

  韩绮梅答,却不进去。

  “你就不能进来?”

  这声音,嘶哑,无力,还有隐而未宣的责备和急切。

  “门上写了未邀莫入。”

  “好,等着下帖子吧。”

  君未把这句话说得生硬至极。

  韩绮梅推门进去:“灯也不开?”

  无声。

  她借助外面的灯光找到书桌,放好面条,再问:“开关在哪里?”

  田君未急道:“不要开灯。”

  房子比钟澄羽的那间小多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就占据了房间的四分之三。三扇不严实的门,一个漏风的窗户。这间房,冷飕飕的,几乎四面来风。

  “不开灯?为什么不开灯?”

  “刺眼。”

  “不开灯,把面条塞鼻孔里去。”韩绮梅笑。

  田君未屏住呼吸,等她的下文。

  韩绮梅在墙壁摸索,就是找不到开关,急道:“开关在哪?面条要成糊啦。”

  蚊帐里传出田君未元气不足敌意十足的声音,“不是毫不相干吗?你来了,开了灯,我可不能保证坐怀不乱。我是浊世俗物,你神圣不可侵犯,还是离我远一点好!”说完一阵猛咳。

  韩绮梅转过身,对着蚊帐,眉毛高高挑起,眼睛瞪着,咬着牙齿不出声。

  田君未喘匀了气,又道:“跟我这种低级恶俗的人在一起,不怕败了采薇园的门风,伤及你的崇高尊严?”

  韩绮梅没想到这个中气不足的家伙躺在床上还对她极尽嘲弄,换了平时,又得回他一句“神经病”。看样子,这家伙精神还不错,神智还清楚,还记得为那一记耳光复仇。

  远处传来一声狗吠,半明半暗之中,不便久留。这家伙的血液温度正高,声音里分明有股隐隐的醉意,这人本来就不正常,加上细菌作祟,谁知会怎样。韩绮梅忍一口气,轻声细语:“留点力气。起来洗把脸,把面条吃了,别忘了还我碗。”又补充道,“恶气上升,会咳得更厉害。当心伤肺。”

  韩绮梅说完便走。她挪动一下脚就从窗前到了门前,后脚刚要出门,被人拉住。

  韩绮梅怵然而惊,转过身去,惊惶失措中被从身后偷袭的人紧紧抱住。

  “绮梅——绮梅——”

  田君未把头埋在她的耳边,把“绮梅”两个字喊得音幽声断。眼见细雨蒙窗,影摇暝色,耳听这鬼魂呻吟般的声音,韩绮梅不觉神魂难定,不辨天上地下。

  田君未喃喃几声,不言语了,抱着韩绮梅不放,唇间的热气阵阵扑在她的脸上,脖子上。

  “田君未,别这样!”

  韩绮梅挣扎,去扳田君未的手,那手滚烫。

  “田君未,再这样,就要喊人了。”

  她嘴里这样说,心却慌了。着单衣的君未全身发烫,瑟瑟直抖。他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她看不清他的脸,模糊地觉到他痛楚地闭着眼睛。他软弱无力,她不费气力脱了他的控制,他的手擦着她的衣服垂下,身体渐渐向后倾倒,酩酊大醉一般。韩绮梅不得不拼了全力扶他。田君未身子下沉,没了意识似的。她一阵恐慌,嘴里喊着,别吓我,怎么啦?扶着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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