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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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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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君未没有出现,直到韩绮梅离开青湖。
  作者题外话:小说展示了较为广阔的社会背景,人物塑造超越了教师形象传统描述,叙述语言华丽温婉,风格典雅,兼具欧美哥特小说感伤奇诡的特点。一切都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的经历之中:爱情之殇,教育之殇,河流之殇。。 最好的txt下载网

三、乡愁与农家田圃为邻
韩绮梅喜爱青湖,没想过留在青湖。

  青湖是风景独好的驿站。

  驿站只有来来往往。来往中的最后选择,是离开。

  韩绮梅恋家。就是家庭气氛最沉闷,也没想过离家一天该多好,更没憧憬过远走高飞。

  就是母亲说你离家越远越好,也没起过丁点有机会走了再不回的念头。

  身外的东西什么都可以舍弃,家是不能舍弃的,如同成了人之后不能否认自己是人一样。至少她是这样认为。所以,看剧情中如何背父弃母,如何父子反目,如何兄弟成仇,便觉不可思议。

  她的心,从对这个世界有了印象开始,就粘附在她的家。她的家,就是那个叫做“采薇园”的地方。

  “采薇园”有多个名字,串起来是一串冰糖葫芦。

  “采薇园”并不一直叫做“采薇园”,“采薇园”往前溯应叫“胜却园”,“胜却园”再往前溯名叫“芭蕉园”,“芭蕉园”再往前就是“翡翠园”。

  叫做“翡翠园”的时期也是韩家的鼎盛期,所谓“洞庭湖畔岩霞楼,鸿鹄江侧翡翠园”也从这一时期传出。父亲说,韩家原备有极为繁赜的家谱,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是一部中国史。家谱除了韩氏掌门人谁也无缘过目。家谱扉页有祖宗留下的诗句,预示韩家未来的人丁及前程,中有“十里起皇庄”之句,其勃勃雄心一度使韩氏子息胆战心惊。

  韩家的气派一度与凌波河之南有“小南京”之美誉的“凌波镇”相抗衡。

  翡翠园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地处岩霞地区鸿鹄江岸嘉名县东南角凌波镇北面的大田坳。是自成一体的园中之园。韩府人的大部分记忆,转来转去,总有一条曲径通达翡翠园幽深的回廊。牵着母亲衣襟学步的小女儿,陪着父亲垂钓凌波河的小女儿,与哥哥们穿行柳枝间嬉闹的小女儿,听得最多的,还是对那座历史古园的描述,他们语言浓艳,属对精工,是韩家文人口头编修的一部园史。故事就这样伴随韩府人情思隐晦的酬唱簪进了韩府小女儿的发间,她在一缕月光中枕着青丝睡去的时候,梦回千年,手拈一朵珠花在苍台细石间寻找去往翡翠园的方向,然后她在通往翡翠园的一百零八级石阶拾级而上,却总也走不进绮窗相近、翠户相连的韩府66间房。梦中的园境也非绮丽,不见人烟,亭、堂、楼、轩都呈幽峭明净的灰黑色,一团一团簇拥而来又轻飘远去的昏然瘴湿的浓雾,似有惨重难当的沉怨咏叹其间。梦中的韩绮梅每次在固执的寻索中悚然而惊。这时候有小船与捣衣石轻轻撞击的声响,她看见翡翠园的一溜雉堞与农家田圃为邻,庄稼尚积着清晨的滴滴露珠,仿佛被渡于彼岸,梦中的天空廖廓清朗起来。

  这样的梦往往接上父亲另一段奔腾起伏的叙述。

  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大举入侵华北,随着北平、天津沦陷,日军大举南下。1938年11月12日,长沙警备司令酆悌根据蒋介石的密令,实行焦土抗日,日军未至便纵火焚毁长沙,大火燃烧三日,烧死二万余人。1944年,鸿鹄沦陷。父亲正值壮年的叔父,因抗拒日军取走“翡翠园”金字匾和家传缠龙翡翠玉雕笔筒被日军用枪托打至七窍流血而死。“翡翠园”在凌波河上的所有建筑被毁。当时的鸿鹄不仅要面临日军的烧杀掳掠,还有十余股土匪部队、国民党军统九战区湘北组别动队和县乡抗敌自卫队、日伪维持会的所谓“和平军”的侵扰,每一重劫难来临,“翡翠园”首当其冲,至杨宗胜带领的抗日第六支队进驻鸿鹄,“翡翠园”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1946年秋冬之交,韩绮梅的爷爷用老屋旧料重建“翡翠园”,新建“翡翠园”仅限于高坡之上,一百零八级台阶还在,被置园外。竣工那天,逢秋冬之交罕见大雨,韩府的长辈们见“翡翠园”今非昔比,哀声叠起,爷爷忽然想起词中两句,“秋蝉儿噪罢寒蛩儿叫,淅零零细雨打芭蕉”,遂在园门上写了“芭蕉园”三字。

  “芭蕉园”从此是一棵风口浪尖上的芭蕉,经年累月经受风吹雨打、惊涛骇浪。“芭蕉园”的金银细软逐渐散失,家底抽空。1963年又经四清运动,凡有木雕龙凤祥云的椅座、椅背、椅扶手、屏风扇面、屏风头全被搬走充公,古式带门床床檐、嵌洋镜红木大橱也先后被搬走。四清之后的“芭蕉园”只剩韩府人的叹息。最后一次清查是在1965年的年底,工作组的人对父亲说,还有两家贫下中农没有分到四清的胜利果实。最后一张八仙桌被抬走,最后一床团花蚕丝被子被抱走,第二天即是除夕。韩府正门四根立柱在*间被毁,两根被移走,两根因有“普天下锦绣乡,环海内*地”的字样被沉进“凌波河”。韩绮梅的爷爷奶奶相继在*期间过世。

  父亲说,韩家风雨不断,周围人对韩家却相当敬重,韩家人在人格上基本上没受过什么侮辱。个中原因,父亲总结了六条:一是韩家早先的经济来源没靠对邻近乡亲的剥削;二是乡亲们有困难,韩家总是尽力救济;三是抗日期间韩家有两名男丁加入了抗日第六支队,一人战死,一人残疾,卫护家园有功;四是五四年发洪水,鸿鹄一带沧海横流,“芭蕉园”先后接待了近30户难民;五是自土改始,韩家人从不拒绝外人从家中搬东西;六是凌波河岸民风温婉,每次遇事,没人因韩家的曾经显赫墙倒众人推。

  *中园墙再度被毁,直到1978年,韩绮梅的父亲在正屋后筑了一围女墙,取秦观《鹊桥仙》中悲喜莫辨的两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之意,谓之“胜却园”。

  “胜却园”并无题字,秋城说“胜却”二字出处不大雅,用在建筑上不妥,父亲无意再想。

  失去了彩航红楼,没有了绣幌罗帐,韩家风飘飘雨潇潇的日子从此过去。1985年,韩绮梅的两个叔叔举家去凌波镇另立门户。韩家将旧屋拆建,在原地建了一幢两层楼的水泥钢筋结构的新屋,厨房与前楼分开,为一单栋平房,前楼与厨房用红色的女墙相连,西面建月门,门上书“采薇”二字,是为现在雅致朴素的“采薇园”。此时嘉名的绝大多数民居还是低平的砖瓦房。韩家的“采薇园”落成,周围一时风言四起,说韩家的老屋有夹墙,运动期间韩家不老实,暗道里藏了许多财宝,不是如此,新楼房怎会平地而起?显然,“采薇园”远逊于“翡翠园”,它的气势仍与周围有点对峙。“翡翠园”余威未息,在人眼里,“采薇园”还是显赫了些。

  四个园名,联结了韩家历史上的升沉荣辱。前辈的荣耀,在韩家兄妹是镜花水月。父亲对儿女的未来,也不基于家史做任何经验上的限制。

  父亲一直喜欢穿对襟衫,一直爱书,爱唐宋诗词,手一拈书,对家里的活计就漠不关心,父亲从里到外都是“翡翠园”最后的遗民,衣服的款式是历史的,颜色也是历史的,唇齿间吐出来的气息也是历史的,韩府的精华与糟粕都隐约在父亲的每一条皱纹,每一个举止,隐约在父亲身上的一切,精神的,物质的。

  母亲是个兜揽60年荣枯、怀抱半世苦乐的女人。

  母亲乐善好施,温厚贤慧,充满悲悯之心。她的悲悯心在四清之前是自然而然的,像日出日落,水往低流,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大抵是一个心性善良的人在言行中的合理表现,是出乎人间本位的,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的。

  四清之后,母亲的悲悯心就具有符号意义了。

  这时候的悲悯心不是个体的悲悯心,它是韩府风格上主导性特征中的一个特征。韩府应该有这样的悲悯心,就如“翡翠园”就有“翡翠园”那样的匾额一样。属于韩府的悲悯心不是母亲的悲悯心,这部分悲悯心像“翡翠园”一样富丽堂皇,恢宏大气,居高临下,又像它脚下的凌波河一样源源不断,细水长流。这悲悯心光耀了韩府的门庭,成就了韩府许多佳话。这悲悯心在凌波河开免费的渡船,搭简易棚给乞丐住,在路口设锅煮粥安抚漂泊人的肠胃,这悲悯心是以韩府的奢华为背景的。

  韩府的奢华没有了,韩府的悲悯心却承继下来。担着这付悲悯重担的就是韩绮梅的母亲。

  韩家完全败落,常有亲朋戚友暗地接济,两个哥哥的学业得以维持到高中毕业。家里稍有积余,母亲总会拿了家里的东西派遣几个子女今天送东家,明天送西家,结果时因送派不均或实在没得送了引起大非小议。楚暮却因饿极偷吃了一口人家送的绿豆糕挨了顿好打。父亲对母亲的做法不满,家业已空,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韩家人穿的是补丁叠补丁的衣服不会没人看见。母亲总说韩家富过,家里人不要饿死就行。母亲对外仍好博施济众,仍是贤慧,对家人日渐苛刻,脾气越来越暴躁,家里的气氛日渐沉闷。父亲说,母亲的精神困住了,左冲右突的,出不来了。随着父亲去凌波镇供职,两个哥哥相继参加工作,韩家渐渐宽裕,母亲不近常理的脾气仍旧未变。

  韩绮梅回家没告诉家人,她在凌波镇汽车站下车,拖着行李箱走了不远的路到了凌波河码头,乘汽轮很快到了家门口。离家不远有个老式码头,那曾是韩家的一部分。

  采薇园静立在高坡上的绿荫之中。

  白色主调的墙壁,粉红色的围栏,四围修竹挺拔,古树巍峨,硕大的玉兰花闪烁其间,整个采薇园简约灵秀,暖意融融,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温馨雅致的所在。韩绮梅心里的家,一半截然封闭,一半明朗敞开。在截然封闭的那一半,一直下着一场秋冬季节罕见的大雨,下了不只一百年,那里寒流刺骨,沉闷潮湿,在黯淡的湿雾里有繁花不断生长不断消亡。那里是不变的,又是不断变化的。

  眼前的采薇园,如母亲头上梳理得光洁圆溜的盘龙髻,它带着历史的神秘,缺乏现实性。采薇园经过了改建,不见老屋的半点痕迹,韩绮梅仍能在那里触摸到千年古木的筋脉,它带着古藤的气息,潮湿腐朽的气息,阴阴沉沉的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不管她走多么远,这气息没有一刻离开过她。采薇园的美丽,是浮在韩家历史长河上的一个泡沫,晶莹剔透,吹弹即破,韩家的历史则苍白着一张老态龙钟的脸,若近若远的注视着这个脆弱的泡沫。

  她觉得自己就在这个脆弱的泡沫之中,她在韩家历史的每一个拐弯处,韩府每一个园名都牵系她仰望的目光,那湮灭的辉煌之中也浸渍过她的泪水,她与韩府一起经历最具古典风华和文化神韵的时代,也与韩府一起经历了天崩地坼般的非常苦难。她时常对着眼前的采薇园默默无言。那怀抱金字匾而死的伟健的男子,被活活打死的模样也曾出现在她的身边。对于历史的变迁,繁华的委地,她没有什么感慨,自古至今,有数不清的倾国倾城的事件惊天动地发生又烟消云散。各类强者暴力倾轧,政权的改革与改良致使社会动荡重构,这中间总有一阵飓风要波及弱枝危巢。世道沧桑,一座园林的倾覆,又有什么可以感叹和抱怨的呢?而采薇园上空凄凉的月光,月光下颠荡不安的凌波河,河岸院落中遭遇变故时那混乱的惊恐、颤栗、屈辱、撕心裂肺的哭泣,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生命所经受的无常的苦,她苦苦咀嚼。感悟岁月深处突如其来的亡故和痛楚,成了韩绮梅乡愁的滥觞。她童年破碎的梦境行进在永远消失了的废墟,如今她只要独自一人,仍喜欢躺在一方阴冷的门槛(采薇园的门槛又高又宽)上想一些古旧的心事。身外之物是死也带不走的东西,何以要蜷曲了身子死抱着身外之物不放呢?这样的想法只是摇曳于千丛芦苇中的一点萤火,韩绮梅已觉是对先辈们莫大的轻慢。

  韩绮梅未近园门,就听到了母亲与几个婆婆姥姥高声谈笑。

  自韩家家境好转,来家里串门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勤密,大爹二叔,三姑六婆的,接连不断,有的还拖儿带女。

  韩绮梅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推开园门,叫了声妈,没人应,她往里走大声地叫着妈。从底楼东面的客房里传来母亲兴高采烈的声音,是梅梅回来了。 

  母亲从客房出来。接着刘家湾的丙桂奶奶、罗屋墩的春荷大姑从客房门口探出头,满脸堆着笑,朗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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