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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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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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口,各种问题接踵而至,有的人忧心忡忡,有的人已不堪思虑的重负。要毕业的这一群不是情绪高涨就是情绪低沉。套用王哲霖演讲中的话,就是说:一股情绪在这些即将跨入社会门槛的年轻人的心里生长,弥漫在毕业前的最后的日子。

  也有不理生计的天真的另类。一群经常被音乐惊醒,在未来蓝图里舞蹈的人。有人喜欢独自面对无声无息的时光,用文字制造孤独的回响,言谈举止像个深沉萧索的诗人。有人驰骋在四月的草原,心行万里,壮志凌云。有人喜欢在黄昏的路上欣赏自己长长的影子,用中文系的人特有的语言特征谈话,言语里不时冒出徐志摩或莎士比亚用过的词句,每句话停顿的间隙,都有情感大戏的引子。也有人坐看云卷云舒,笑对缘起缘灭,一幅修成正果的样子。他们沉湎书海,定时拿着盆儿勺儿到公共食堂就餐,按要求完成学校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任务,然后到青湖边散步、不知天高地厚地闲聊,让思绪在不着边际的地方恣意飘浮,如此之外几乎浸染不到什么愁苦。毕业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挨近,他们悠然自得地过着他们的生活。社会是什么?社会只是换了一个没有门牌号也没有堂皇寓意的“学校”,他们只需揣着一张文凭前去报到,报到后的日子,则被这些想象力丰富的年轻人搁置在大脑思维的盲区。

  毕业典礼前一天的晚上,王哲霖来找韩绮梅。说临近毕业了,来看看有缘同座过的同学。韩绮梅说你好请坐,再无言语。两人隔着写字台上的书籍,四目相对。毕业是一个情感稠密的字眼,青湖边四年来的风风风雨雨磕磕碰碰都被毕业所屏蔽。可也实在找不出话说,只剩难堪的僵持与无言。韩绮梅低头无所目的地清理抽屉。王哲霖也不走,取过一本书来翻。完全的掩饰尴尬。左手拖了书轴,右手拇指快速滑过书页,书在他手里哗啦哗啦地呈现扇形。就在这哗啦哗啦中王哲霖委屈而伤感地说,你不要老看不起我,孔夫子是圣人也是大俗人,只要是凡胎肉体总得按实际来选择。韩绮梅抬头,顿觉往日的不屑都变为惶恐,惟有宽慰这个人才能平息内心的不安。我不清楚你的选择,每一种选择自有他的道理,她说。王哲霖沉默,站起来要走,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韩绮梅送他出女生宿舍。

  对毕业分配,韩绮梅百分百的漠不关心,实在,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关心,要做一件事,找不到切入点,只能置身事外。

  毕业分配中的风吹草动却像有人跟踪报道似的,一会风一会雨,沸沸扬扬,传播的及时性、传播的广度和深度都盖过以往任何校园新闻。如此一来,对毕业分配中的细枝末节,你不想知道也不行。这一届毕业生每个系里只有一个一级分配名额,谁能得到这个名额谁就能在几个市直属教育单位挑选一个中意的做“婆家”,往后的日子虽不是“锦衣玉食”,这单位毕竟在城里,又是市直属单位,一班从泥泞田埂上或羊肠山道中走大的青年人,如能获此机缘无疑是“攀了高枝”。王哲霖作为学生会主席,几度奖学金获得者,校优秀学生党员,一直以为中文系这唯一的分配名额非他莫属,其他同学也铁定这个名额就是王哲霖的。接下来,分配报道添花边,说王哲霖狡兔三窟,为留城市从早到晚地算计,现在凭自己的能力能进长沙市了,其它窟没价值了,岩霞市委的准岳父用不上了,赶在毕业前跟九州商厦的女友吹了。这阵风过去没几个小时,突来爆炸新闻,中文系的一级分配名额系里私掉了,田君未的文才得到了院领导的赏识,又有田君未的叔父田教授的极力推荐,名额指定给了田君未,将他留校。还在替王哲霖不平,或替田君未高兴呢,校园宣传栏张榜公布分配结果,中文系的一级分配名额给了中文系的学习委员,一个认认真真学习,踏踏实实干事,老老实实说话,又有钢琴演奏之长的女生,实习和文化成绩均优。榜上说,这是通过严格的考核程序确定下来的。继而有补充,说这位女生将分配至长沙,只可惜这女生本来就是在学院就读的为数不多的城里人之一,拿到一级分配名额后什么感觉也没有。毕业分配的事刚风住云散,一个颇生动的尾声产生,王哲霖醉酒两天两夜,后修长书一封面呈被他“休掉”的准岳父,准岳父一家看在他是校优秀学生党员的份上,悔过信又情真意切不容置疑,原谅了他,除了女友经常玉颜不及寒鸦色,王哲霖没什么损失,他还是有希望留岩霞,且不从教,百分之八十进机关。

  韩绮梅送王哲霖一直到宿舍大门,一路都没说话,临别时韩绮梅说时间过得真快眼看要毕业了,王哲霖满含诚意地与韩绮梅握了握手,深有一言难尽之意,道声谢谢瑟瑟地走了。

  毕业典礼,地点在体育馆。许是因为毕业典礼与分别一词搭了关系,每个系的同学都到得特别早,每个系每个班级都井然有序,典礼在肃穆的气氛中进行。

  王哲霖作为学生代表上主席台向学院致谢并表决心: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今天,我站在这里,心中难免激动。

  当我走进这个校门的时候,我以为是很久很久,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是四年,四年应该很久,可现在回首四年的青湖求学,竟是弹指瞬间。四年,也可以是瞬间……

  在今后的人生征途中,学生将再次起锚启航,挂云帆,借长风,直济教育大业的沧海。

  王哲霖讲完,致敬,离去,台上台下掌声雷动。

  王哲霖的发言比以前沉稳了许多,言词中沉淀的情感甚至打湿了听者的眼睛。未出校门,因上了分配这一课,精神的东西已在改弦易辙。韩绮梅正入沉思,有人从身后伸过来一张纸条,接过一看,上写:

  拒绝鼓掌,将来济教育大业沧海的是我,不是他。

  帮我带一下凳子。

  田君未

  韩绮梅回头,田君未正猫腰从大门出去,韩绮梅身后空着一张凳子。坐后面的明明是个女生,什么时候变成他田君未?

  韩绮梅将田君未的凳子带到了自己寝室。过了四五天,毕业生寝室用具登记都过了,田君未也没来拿凳子。离校的前一晚,韩绮梅不得不把凳子给田君未送过去。

  七月夜,满天星,一颗一颗亮晶晶的,嵌在苍穹,天幕宁静浩瀚。韩绮梅走得慢,不时抬头看看夜空,星子的光芒刺得目酸。星空让她感伤。有些想家了。母亲容易在平静的晚上突然失踪,这个晚上,两位老人是在静静地喝一杯茶,还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

  从女生宿舍到男生宿舍,要过一条水间小道,小道的东侧是学院的鱼池,西侧就是青湖,星光映在水面上,发出钻石般的光芒。鱼池在光芒的下面发出些咕嘟的声响,一个人走在它的旁边,毛骨悚然。自从一名美丽的校花被情人掐断了脖子丢进鱼池,鱼池里的声响就像森林深处生物的叹息。

  青湖边热闹起来,毕业生在那里与学弟学妹们举行篝火晚会。

  远远的,传来了喧哗嘈杂,男生宿舍窗户洞开,灯火通明,从窗口倾泻而出的光柱把前面的鱼池映照得响亮,一个声音从喧哗嘈杂中突现,和着光柱倾泻而出,又烟雾似的向夜空弥漫: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匈牙利爱国者的歌。它出现在鲁迅先生1925年所写的《希望》。在《希望》里,当时的鲁迅先生发现,眼前并无真的暗夜。

  那声音反反复复,离宿舍楼越近,声音越清晰。

  一声高过一声。声音里挟裹希望破灭的痛楚和受骗后的恼怒。

  毕业班所在的四楼,每个窗户都有晃动的身影,光着膀子,喧闹中忙碌。一个身影背对窗口摇头晃脑,将爱国者的歌嘶喊到如厉鬼呼啸。韩绮梅刚上宿舍楼,“嘭”一声巨响,惊得她一阵颤栗,暖水瓶掉下去了。接着又是一阵刺耳的玻璃破碎的声音,星空下似有一团空气无端地在身边炸裂。韩绮梅立在楼梯间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上了四楼。

  四楼一场混乱。寝室,走廊,到处是狼藉的酒瓶,东一堆西一堆破旧肮脏的絮被,满地的纸片,半边脸、一条腿、一只眼的照片,酒味、烟味、汗馊味混合着直冲呼吸。那些在垃圾堆忙碌的人衣衫不整,有的不顾斯文的光着上身。一张张焦灼、迷茫、带几分生离死别的悲壮的脸,尽扫往日的书生逸气。大禹治水失败,大水洪荒之中,那些治水的壮士怕也只有这般悲壮绝望了。

  人一般要事到临头才有感触。如能从开始就考虑毕业后的去处,打点行装回乡就要适应得多。这群被理想和幻想娇惯已久的人,从一开始就应知道的安排,硬是等到四年最后的几天才真切地感知。一条通往辉煌的大道瞬间发生逆转,他们猝不及防,又狼狈不堪。理想有时和空想一样,让人浑浑沌沌,不知所终。

  韩绮梅有种误入迷途之感。毕业总会有些雅致的感怀,但至于这样么?

  何必呢?不就是回家嘛?

  韩绮梅站在田君未所在的寝室门口,不禁说了她想说的话。一个正在清理书籍的男生呼地抬头,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对好韩绮梅吼,分配上你们这些人不是有内线就是有外援,我们呢?我们什么都没有啊!十几年寒窗苦读,换得一张薄薄的文凭,顽强拼搏,顽强拼搏,顽强拼搏就为了这一纸文凭啊?他妈的这纸文凭拿回去能换几斗米?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

  其他几个也用敌对的眼光看看韩绮梅,好像她就是这场结局的掌控。韩绮梅把凳子往里一搁,赶紧逃出。她对他们的话不能全了解,她在分配上既无内线也无外援,她压根儿就没关心分配的事。城市与农村只是外在生活形式的不同。农村更接近自然与真实,是适合人栖居的地方,那里才接近与泥土同源的天地万物的本质。而城市,不过是人体摄食过多高糖饮食和过量脂类产生的脂肪,是人类文明过盛的衍生物。所以,留城没什么可兴高采烈,回家乡也用不着重返失乐园式的悲哀。

  一群男生的行为转换了韩绮梅的想法,他们是一记忠告,把她总在云端飘浮的思想强行拉到现实。她对那些疲惫愤怒的脸起了强烈同情。高考之前的刻苦磨砺,不堪细想,做了四年青湖客,又得打点行装,回到穷乡僻壤,除了为数不多的岩霞市区和其它城区的学生,除了相对富裕一点的农村学生,摆脱贫穷,仍是大部分人拼命读书的最真实最原始的出发点。

  从这点开始,倾注全力,朝前狂奔,不料终点仍是连绵的大山,革命根据地的羊肠小道,山岭下低矮潮湿的泥砖屋。许多地方忙煞古今文人墨客,巴山楚水,雁峰烟雨,青草渔家,绣花墩,濯缨桥,花岩溪,可在八十年代末期,在城里已兴起用大哥大遮着半边脸招摇过市的时候,这些听听名字就令人无限神往的美丽的地方,于当地一班禁锢在阴暗潮湿的教室冲锋陷阵的少年心里,比西伯利亚荒原还要荒凉寂寞。每次起早摸黑是要立志改变现状,每过去一场考试都会更进一层幻想,每记住一个英语单词一个数学公式都觉离成功近了一步,高考时那额上背上手心的汗水都意味着收获。果实在成熟期颓变,付了代价,又遭损失,爬到山顶失足滚下来的感觉,这失败的情绪真是强烈到近乎暴戾。韩绮梅走在燥热、燠闷、脏乱的走廊,汗涔涔,泪潸潸。她以为会平静地结束毕业,还是在毕业前夕落泪了,咸涩的泪水隐晦地藏了些自己的悲欢,眼前尽是感伤的色彩。

  青湖边欢声笑语,火光艳艳,没有忧愁和不知忧愁的一群还在花样百出的狂欢。也有在中间以乐蚀愁的含蓄一派,在欢腾的人群中默默感叹流逝的时光,期待新的热情,茫然地思考从何处着手将能为之奋斗的目标重建。他们时而摇头,时而含泪而笑,跳跃的篝火不时映出他们最动人的面孔。

  韩绮梅奔跑回宿舍,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夜,她又没睡安稳。天气太热,各种斑驳的色块和错位的人物五官在眼前进行无序组合,她在毕加索混乱的意象里晕眩,跌跌撞撞地寻找宁静的色彩和秩序,直到醒来。校园十字路口,男生光着上身在白色的月光下安睡,室内的闷热将他们驱逐。月色下他们是一群桑叶上蠕动的焦躁难安的蚕。

  田君未没有出现,直到韩绮梅离开青湖。
  作者题外话:小说展示了较为广阔的社会背景,人物塑造超越了教师形象传统描述,叙述语言华丽温婉,风格典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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