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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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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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的姓呢,是四个王字团团转,四座山头尖对尖。有谁知道了我姓什么,别忘了告诉我。”

  白衬衫的田君未熠熠生辉,阳光肃穆意味浓郁地彰显他干净的俊拔,金黄色强光在他下颌闪耀乍现。一年前的那次相遇,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这个线条明快的下颌几乎抵着韩绮梅的前额。

  韩绮梅在人群外,安静地立在那里,阳光在她头顶寂寂灿烂。

  田君未不时漫不经心地扫一眼韩绮梅。

  韩绮梅只觉他站在离她很远的另一条晴朗的路上。阳光普照,她在空无一人的荒原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在她昏沉的意识,又觉他在一幅金属质感强烈的画中,她与他之间有骤明骤暗的气流,有微微的冷风,她那些突起的无着的念头,全然落在她与画之间的虚空。她弯下腰,不再理会热闹的一群,专心致志于拔草。

  田君未眼里露出些寒冷的质地。他离开那群兴奋的孩子,把一双脚搁在韩绮梅的眼下,寂寥的声音来到她的心里,我是田君未,今天来凌波中学报到的。

  然后,伸出他的手。

  韩绮梅不得不站起。她木然伸出带泥的手,声音薄薄地道,很高兴认识你。

  田君未握握带泥的指尖。一粒绿豆大的泥团遗粘在他的中指。他看看韩绮梅,再看看手上的泥团,糅合温暖和冷漠的眼神最后集中在黑褐色的泥团上,他用拇指轻轻揉碎,低头就着手指吸一口气,似是闻到广袤田园的芳香,满足地呼出一口,然后用拇指刮落中指上的泥土至掌心,慢慢握拳,握紧,转身离去。

  韩绮梅见证短暂中的每一细节,一连串流动的举止似乎在演示他的心性,他的回忆,他的犹豫和决心,他在日月星辰山川水木中对微渺之物的珍重和爱惜。他握拳的刹那却让她有满腹辛酸的怆然,一切的感觉都错了,唯有怅然若失的孤独随那一握紧缠在心。那是一连串不可捉摸的忧伤,她觉得这忧伤只可能是她一个人的感受,而她在他手里,是那一小抹泥土,是他攫取在掌心的微尘,不足挂齿的战利品。

  学生围向韩绮梅,叽叽喳喳地问,他是谁啊,真是新来的老师吗?

  杨一琛在人群里喊,并使劲对韩绮梅摇手,先不要讲,先不要讲,我想出来他姓什么啦。

  韩绮梅心不在焉地说,他叫田君未,大概是来教语文的。

  杨一琛一脸失望,哎,我都要说是姓田了,韩老师又抢先说了出来。

  田君未突然降临到了凌波中学。

  他什么时候回的南方,什么时候联系的凌波中学,他为什么要到凌波中学,韩绮梅一概不知。

  开学好些天,他没进过韩绮梅的房门。有时见韩绮梅单独一人迎面走来,他情愿绕道而行。有时跟钟澄羽一起走,钟澄羽执意要从韩绮梅的房间穿过,他情愿独自绕开。就是韩绮梅的房间里异常热闹,他也只是礼貌地朝人们笑笑,旋即离开。他漫不经心地跟人打着招呼,不管是校长书记还是管食堂做饭的惠满姑,他一列称之为老师。他的满不在乎、不卑不亢的态度使他看起来已到这个学校来了很久。他见了韩绮梅只是彬彬有礼地笑笑,面容平静,呼吸和缓,招呼一声“韩老师”擦身而过,根本无心跟她寒暄什么甚至无心给她一个亲切一点的称谓。他已经在操场上完成了与韩绮梅作为凌波中学同事第一次见面的任务,他无需再多说一句话,再多给韩绮梅一个眼神,好像他们以前从未认识,现在又没有熟悉到随口可说上几句话。

  田君未的无动于衷,让韩绮梅深觉安全,内心想找到什么却找不到的沉重的怅惘却无法言说。田君未的意外降临,韩绮梅并未有任何浪漫温情的想象,尽管他的曾经让她对他有过信赖和尊重,甚至幸福的感觉,回头观望,了然如同幻象。这一次,她惊讶之余,更多的以为是命运的又一次叵测安排,甚至有一丝担忧和惧怕,如果再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悬念的又将牵扯到母亲。她在努力地要母亲快乐,而她每一段努力的后果似乎就是在等下一刻的意外来完成打击母亲。许多事她无能为力,身心也已疲惫,内心的惆怅无法控制,面上的事尽量要合规则。

  这期间韩绮梅收到了李强国的一封信,信中对她的冷淡和写信的简单尽可温和地责备了一番,并说:我凭我自身的特殊的感情特征来判断,我是在真正地爱,我觉得我自己从没有过这种要把自己的命运完全和另一个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冲动,我试图把自己的一生完全交给对方来照顾,完全不分彼此地看待对方,我认为我是在爱,是最可靠的爱。

  韩绮梅看着这些句子,想起风雨飘摇的洞房花烛夜,想起自己对李强国的抗拒疏远,愧疚之余不免起了一腔柔情,一时似乎找到了当妻子的感觉,心里的怅惘也渐趋淡薄。

  韩绮梅立即给李强国写了一封回信:请接受我深深的歉意,信多信少,并不影响什么,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没有比这更真实,我们要共度一生,又何必在乎信里的话多话少呢。

  想想这些话还不足以表达她的决心和对李强国的歉意,又找出一块洁白的纯棉方帕,在上面画了一枝清瘦素淡的梅花,并题“伴梅”诗一首:

  幸得奇葩名中栖,

  折来寄予同渡人。

  顾影清淡宜为友,

  一朝缘成愿作妻。

  在“教师节”来临之前,她已能以田君未的态度平静地对待田君未,漫不经心地称呼他为“田老师”。

  教师的工资问题仍不能得到解决,凌波中学的教师又是几个月未领工资。教师的情绪日见烦躁。韩绮梅的班上连续几堂课无任课老师进教室。他们在家务农或躲在办公室下棋打牌。学校管理面临失去控制的危机。韩绮梅有时去办公,每张办公桌上会坐着一个坦胸赤膊的男教师,赫然几大罗汉。他们抽着劣质烟,开不着边际的玩笑,把办公室折腾得乌烟瘴气。

  韩绮梅见此只能另谋栖身之地。

  李申正在会前会后总说教师为人师表,要树立完美的自我形象,要清楚作为教师在文化知识、社会地位上的不同,不谈培养人才,匡时济世,至少要做到自己不伤大雅,不败学校声誉。刘日华说,教师衣食不保,分点物资还要受人欺骗,教师连做人的尊严都没有,还谈什么文化知识,社会地位?

  在开学教师会议上,冯天琦曾向镇领导提出“教师节”要给教师们发放一点慰问费,并说凌波中学的房子太破了,恳请镇里拿点钱出来,修补修补校舍。胡镇长及杨大春当时都在场,胡镇长许诺“教师节”发慰问费的事可想办法,修补校舍的事再搁一搁。

  “教师节”临近,慰问费的事尚无动静,冯天琦请李校长与镇里联系联系,李校长说领导白天太忙,不能打扰。冯天琦说那晚上去联系。李校长说晚上联系只能到胡镇长家里去,去领导家里要“慰问费”,手里不拎点像样的礼物,没脸进门。冯天琦说要不到几个钱,还要拎礼物进门,这礼物是一分钱也不能开支的。黄书记也不赞成买礼物,说学校穷得叮铛响,镇里也知道。李校长坚持狗不咬屙屎的官不打送钱的,送了礼物好说话,不送礼物没脸去。冯天琦说李校长你没脸去我去。

  这晚风和月朗,冯天琦带了钟澄羽、吴珊珊、韩绮梅、田君未几个青年教师去了胡镇长家。

  田君未一路闲不住的讲笑话。说是在甘肃一学校听课,一语文老师讲《周总理,你在哪里》讲得动情,声泪俱下,掏手帕擦眼泪,掏出了一只破了几个洞的褐色袜子,坐在教室最后面的人都闻到了袜子的“清香”。钟澄羽他们几个听了哈哈大笑。韩绮梅笑不出来。一年前的田君未对别人的苦难充满悲悯,眼前的田君未在极尽能事嘲笑别人的苦难。后来他又侃侃而谈敦煌,谈古道长城、两关遗存、雅丹地貌,及灿烂文化,几个听众向往至极。

  韩绮梅一路无话。

  钟澄羽逮着一个空隙,插言道,田君未,你跟韩绮梅是正经八百的同学,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共同语言应该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现在两人是金人缄口,什么话也没有嘛,不正常,不正常,极不正常。

  田君未似乎等不及钟澄羽把话说完,早在心里编排好了一些话要说,只等着人家给他一点点引子,钟澄羽话音未落,他立即换一种嘲讽的腔调:“古人讲橘逾淮为枳,意思是长在淮南的橘子又大又甜,一旦把它移植到淮北去,果实就会变成又小又苦的枳子。叶徒相似,其味实不同。我与韩老师在灵均中学可以是同学,在青湖边上是同学,到了凌波中学就未必还能是同学了。我是念着同学之份,韩老师又未必还有同学之份。水土一变,什么都有可能要变。再说这人的变化,比橘子更是神奇,有同学之份的可变得无同学之份,无同学之份的可变得有同学之份,人心之变,远远高于橘枳之变。”

  冯天琦笑:“真是才子。钟澄羽一句话,惹得你变来变去的,头都晕了。”

  钟澄羽:“他是吃不着葡萄,胃里反酸厉害,不说不舒服。”

  韩绮梅一声不吭,默默走在后面。

  吴珊珊一头雾水,问韩绮梅:“说什么呢?”

  韩绮梅懒懒地答:“橘子变柑子。”

  田君未走在前面,也不回头,挑衅地问:“韩老师是橘子还是柑子呢?”

  韩绮梅不急不火地道:“古人也讲,谈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一个对橘枳之变津津乐道的人,又未必真正知道橘枳之变的缘故。那些喜欢批判变化的人,自己变起来却比闪电还快。自己要变又不停地要批判变,这叫‘欲盖弥彰’。田老师,你是橘子还是柑子呢?”

  夜色中的一来一往,言语中都挟带着些轻蔑和怨恨,这点轻蔑和怨恨发泄完了,两个人兴味索然,甚至有点懊恼自己为什么沉不住气。田君未不接韩绮梅的话,韩绮梅也不期望田君未的回答。他们两个针锋相对的冷漠的腔调,使旁人也不好再喧腾,一行人落入寂静。四围虫声乱成一片,夜色很明亮。一片富丽的建筑群梦幻一样近在眼前。路边的树木花草在路上投下枝枝蔓蔓的阴影,轻微而杂乱的麻将碰击声中夹杂几声凄厉的狗吠,远处传来一男一女激烈相骂的声音。田君未放慢脚步,退到韩绮梅的身后。

  冯天琦说,带老教师来,怕他们放炮,办不成事,所以带你们几个来,你们进了胡镇长的门,客套几句就是。

  拉亮了胡镇长家的门灯,按响了胡镇长家的门铃,房内一个人在猫眼处闪了一下,并不见开门。

  冯天琦再按,全无动静。

  钟澄羽说,明明有人在家,怎么不开门?

  冯天琦低声道,声音小一点。

  冯天琦再按门铃,还是无人应。

  吴珊珊说,会不会是胡镇长不在家?

  田君未有点烦躁,急言道,冯老师,这种办事方式肯定行不通,人家在猫眼探明白了,你玩的是空手道。钱财动人心,这样子要实现艰难目标谈何容易。

  冯天琦低声,小伙子,小不忍则乱大谋。再等等,再等等。少说几句。世界不像你想的那么坏。

  田君未高声,什么世界不是我想的那么坏?衙门深似海,无钱莫进来,早是古训。

  冯天琦低声责备,小祖宗,我们到的地方不是衙门呀。叫你少说几句就少说几句!早知你话这么多,就不带你来了。

  钟澄羽笑,冯校长失算,不想带武器,结果带来了激光制导炮。

  门灯周围的蚊蝇越聚越多,秋蚊开始围攻站在门外的每一个人。钟澄羽按住门铃不放,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门开了,是胡镇长妻子开的门。胡镇长春风满面从楼上威仪而下:“请进,请进,我正在楼上和几个县里来的领导商量一些事情,你们久等了。”

  客厅正面墙上乌金色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令人震撼地迎面撞来,“多么可贵,每个人都有一颗美好的心灵”,田君未赞道。

  视听柜上一只气宇轩昂的木雕老鹰,巨翅展开,作凌云之势,目光犀利而高远莫测。

  一行人在客厅紫色沙发上落座,你一言我一语地赞叹房间布置的高雅,色调搭配的华丽。总之是这也好那也好无一处不好。胡镇长和妻子虽听惯了这赞美的合唱,仍甘之如饴,开心之极。

  田君未闷声而坐,一点笑意也没有。

  胡镇长边倒水边开玩笑,老冯呀,什么时候能长点肉?一见到你就以为这凌波镇正闹饥荒嘛?

  冯天琦笑笑,胡镇长真会开玩笑,我这身体也不知怎么回事,吃多少也不见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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