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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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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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丝凉意,不知是雾是雨。

  “雨中的青湖不是更有看头”。

  那说话的人,已不在华丽城市,他在黄土高坡。

  君未,现在,你在干什么呢?

  田君未的“十四行诗”贴着湖面飘渺而来,那声音近在咫尺。

  在这里爱,爱上一天,尽管昏黑的

  死亡,不停地在它的四围打转。

  这声音久久不曾消失,先是吟咏,后是叹息,在韩绮梅的心尖上缭绕不散。君未,君未,这名字从清冷的湖面飘来,翩翩的身影从光明的深处降临视线的虚无,几乎贴近星空下的额头。十四行诗,田君未,迷恋的心事不知落在哪边多一些,是诗?是君未?

  回忆一点点扩散,怨忧一点点拢聚,如同在扫着一地叶子,越扫越多,越扫越多,后来就成了一堆红红绿绿的坟冢,搁在心尖,沉重得像那些在夜幕下耸立的水泥盒子,压迫到连呼吸的余地都没有。罗萧田的萨克斯曲应该结束。那一曲惊醒满堂的忧伤,死亡在曲调里踱着碎步,手拈一枝爱的花朵,永远带着初开时的露珠,形态优美却无奈凋逝。韩绮梅的心,一半为田君未的十四行诗迷茫,一半被这朵哀伤的花炙烤。在十九层的高度,她四顾茫然,只想自己从未在此出现。

  已是夜深,那帮闹洞房的人还没回来。韩绮梅身体疲软,回到房间,洗漱。从7月的新婚夜开始,她就喜欢上了水,喜欢暴雨。她在浴头下淋了很久。洗漱完毕,把门链取下,从旅行包里翻出高尔基的《与世隔绝》,歪倒在床上看。 

  高尔基说:

  人在内心有了某种牢靠的东西,那他就准能摆脱精神上的贫乏,而世界上没有比痛苦更牢靠的东西了。

  世界上没有比痛苦更牢靠的东西了,这句话让韩绮梅震惊。谁不在痛苦?这句话千真万确。每一段爱,都有死亡的影子在悄悄的欢乐。  

  罗萧田送客人到酒店时,韩绮梅还没睡。

  ——小韩在哪一间?好像她提早来酒店了。

  罗萧田在问。

  有了推门的声音,听吴珊珊说,跟我同一个房间。

  韩绮梅急急忙忙拉出一角被单,草草地搭在身上,佯装睡去。

  罗萧田跟着吴珊珊脚步款款地进来,伸手把被子全部拉出。一片阴影温暖覆盖,那一瞬间她看到了田君未。韩绮梅坐起。罗萧田笑说:“你看你,开了空调,被子也不盖。”

  韩绮梅不看他,却云影重重望向他的身后。

  红色金丝绒高领旗袍。暗红色细高跟皮鞋。鞋头与后跟艺术十足地包了小片流云状的金黄色金属片。旗袍有简单的一字扣,垂至脚面的衣摆,直线的衣角。面料是又重又坠的红丝绒,袅娜而下,只在腰部显些柔软的褶,柔软如红酒的微澜,紧贴一个温软的身体委婉诉说。韩绮梅是向往过旗袍的,领子上有三粒排扣的那种,暗蓝色丝绒,一色的滚边。没有哪种衣服这样与肌肤亲近。她描画过着旗袍立在月门边的景致。置身于史诗中的一缕忧伤。黑暗中的温柔。旗袍的真实与灵魂的虚构。从废墟走向有雾的黎明。着旗袍的舒云脚下没有废墟,她丰沛而纤巧,是朵正逢花期饱满开放的玫瑰,以丰润的肉质和炫目的颜色夺人心魄。

  舒云是美丽的。她在暧昧的灯光下盛气凌人,一株构成热带雨林美丽奇观的危险植物。没有吞噬眼前的两个人,是因为毁灭的力量还不够成熟。她还是可爱,她危险,不邪恶,虽然她亦梦想成为传说中由爱生恨的复仇女巫。

  韩绮梅迅速起身穿上纸鞋,请两位坐。

  舒云生硬地说,这宾馆是我们为东,就不用你请了。

  罗萧田顾自往外走,又在门边停下,卷扬的头发有些零乱,一只手疲乏不堪的抵在门沿,看好韩绮梅问,这里,还习惯?韩绮梅点头。罗萧田紧绷的唇线舒扬开来,笑,你不容易请到,不习惯也将就一夜吧,反正明天,都回去了。然后离去,留下一个简单黑色T恤的背影。

  舒云迟疑未走,也不说话。韩绮梅侧身上床。舒云欲说还休的离开,在门边侧过脸来,有一两秒的停顿。韩绮梅头埋进枕头,似乎早已入睡,心里却为那个背影剧痛起来,眼泪沸腾而下。

  可不可以为温暖注视过的人流泪?

  可不可以为忧伤的背影不舍?

  如果不可以,何以要用怅惘怜惜的神色刺痛我的平静?

  我回去的地方,有人掌灯照亮我的窗口吗?

  像这温暖注视过我的眼睛一样?

  即使没有,也要离开。也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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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橘子和柑子扑朔迷离

  时月进入新学期。

  学校一日破损一日,暑期的几场暴雨,使教师住房及教学楼的几处面临坍塌的险境。

  华丽城市的一场盛大婚礼,如伸向海底的大陆架,陡峭丘陵,蜿蜒河道,温暖和忧伤的沉积物,缓慢但永不停息的变化,全在海水之下。

  开学第一天大扫除。

  在办公室扫地的吴珊珊不小心将韩绮梅桌下的木板碰翻在地,韩绮梅急忙跑过去,将木板拾起来放桌上。

  吴珊珊说,绮梅,这烂木头扔掉算了。

  韩绮梅拿起木牌擦拭灰尘,乐乐地笑,这可是我跟学生天长地久的见证。

  吴珊珊不相信,问,你对这些学生还动真情了?

  韩绮梅站在窗前,看着“自己的”学生们来来去去,自语道,我的那班学生,如果有一天要离开他们,会很舍不得。

  何珊、王文娟、刘薇、谢一琛……一班人有的提水,有的抬水,有的扛扫帚,陆续从窗口经过,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向韩绮梅打招呼。朱斌拿了扫帚去挑何珊的长辫,看见韩绮梅,收了手,对着老师扮鬼脸。唐春龙的眼神总是飘忽的。师生之间都有些小心翼翼,心里都有一个对彼此的深刻记忆,各自又都担心对方再度记起。唐春龙在逐渐学会与这个世界好好相处,明净的天空正从一双习惯攻击与自卫的眼睛中升起。

  教室打扫干净,韩绮梅带了(3)班学生清理操场。

  他们去时,已有别的班级在操场劳动。因别的班级到得早,学校又没按班级分片,杂草密集碎石多的地方留给了后来者。

  到处是碎石和叶壮根深的杂草。一个小时清理下来,好几个男生双手血泡丛生。有的手掌血泡簇簇,血泡破裂,血水淋漓。谢一琛、朱斌的手磨伤最严重。韩绮梅心疼得不得了,找了些纱布给几个男生把手包扎好,自己拿过锄头清理地面。别的班级的男生见了,羡慕得直咂嘴,说初二(3)班的男生最幸福。女生们也抢着拿锄头锄草。王文娟和谢丽丽懒洋洋地在一边拔草。

  王海光嘴皮子闲不住,我说王文娟同志,向老师打小报告你是最积极了,遇到体力活就躲在一边磨洋工。

  王文娟嘴巴一翘,眼睛一瞟,谁叫你们是男子汉,干苦力活女生自然是配角。你们让韩老师干重活,还好意思说我。

  朱斌慢条斯理地说,这女人啦,男人宠,自己娇,好像真的细皮嫩肉,有力气也收藏起来,不会干活没力气还心安理得的撒娇偷懒,这么大的姑娘了,真不应该。

  谢丽丽大叫我们是女孩子不是女人,抓一把泥沙扔朱斌。朱斌赶紧逃。

  杨一琛在朱斌的肩上拍了拍,朱斌,写作文吗,你牛头不对马嘴,这闲话倒一套一套的吗?

  唐春龙去抢拿韩老师手里的锄头。韩绮梅说你的手也磨破了去旁边休息休息,唐春龙执意要,韩绮梅只好说,你去帮帮扫地的同学。

  朱斌有腔有调地说,作文是作文,说话是说话,两码事。

  韩绮梅道,朱斌,写作文其实非常简单,你看到一件事,把它说明白就是,说一件事总有前因后果,事情的发生也该有一个过程,把这人物、时间、地点、起因、过程、结果依一定的顺序讲明白,你的作文也就写好了。

  朱斌蹙着眉,韩老师,还没正式上课哩,你就给我讲什么六要素。这记叙文的六要素我都知道呀,哪些人物我写得出来,什么时间我写得出来,什么地点我写得出来,起因我写得出来,过程我写得出来,结果我也写得出来,可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一块来写,我就不知道怎样写了。再说,万事开头难,写作文最头疼的就是开头,这开头出不来,怎么写下面的嘛?

  几个学生窃窃地笑。

  韩绮梅说,这样吧,你把今天的劳动过程跟我们随便讲讲。

  朱斌说,对乡里伢子来说,“劳动”两个字大家最熟悉不过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韩绮梅说就这样说下去。

  朱斌说,没什么好说的,怎么说下去?

  韩绮梅道,“劳动”两个字没什么说,但今天的劳动有得说。第一是接受了最脏最难清理的一块地,任务艰巨,同学们没有一句怨言就接受下来;第二,干活时大家齐心协力,在较短的时间内基本完成任务;第三,男同学显示了男子汉的精神和风采,抢着干最苦最累的活,轻伤不下火线……

  朱斌展开了眉头,今天的劳动还真不一样,要说的可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得了……那就听我慢慢说吧。

  韩绮梅笑,好极了!你听听——对乡里孩子来说,“劳动”两个字大家都熟悉不过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今天的劳动还真不一样,要说的可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得了。听我慢慢说吧——先抑后扬,很好的开头嘛!

  朱斌一脸茫然,这就是开头?

  韩绮梅笑,开头有什么困难嘛?

  朱斌一个劲地问,开头就这样简单?开头就这样简单?

  韩绮梅宣布,我们这学期第一篇作文,就是“记一次大扫除”。

  朱斌高兴得手舞足蹈,随手拿过一把扫帚当马骑,大叫,我有了头了,我有了头了……

  韩绮梅朝一片杂草锄下去,下锄力度不够,锄头被壮大的杂草反弹起来,再连下几锄,杂草坚挺如初。幸好学生们都在笑看朱斌的表演,没谁注意到他们的老师用力使锄,锄头却在草上打飘的模样。

  “没有头,你不就成了无头骑士了?”

  田君未的声音,穿透八月天的炽烈光芒,跌落在韩绮梅的心上。

  接着,一双俊健的大手拿走了韩绮梅手里的锄头。

  这明亮的下午,就在韩绮梅和她的学生沉浸在劳动中的欢乐的当口,田君未忽然出现。他像蕨类古裸子植物阶段的一棵乔木,曾与她在沼泽森林里共生,经过一个地质时代的变迁,他们分离。现在又到了一起。他们经过昏暗的时光邃道后,已不属同一植物群落。

  轻纱飞旋,心脏有道伤口被猛然牵扯,生疼,韩绮梅手脚骤然冰冷。她是已经异化的一棵,即使君未仍是从前,她已不是从前。她渴望消失,永不再生。

  田君未三下两下,把眼前的那片草锄得干干净净,又三下两下,清理了余下的一片杂草。他立起身,满心喜悦、容光焕发地直视那张在惊讶中迷迷茫茫的脸,然后把锄头搁在这个人的手里,笑笑,拍拍手,走向朱斌。

  “作文开头就那么难吗?”田君未伸手在朱斌头上轻轻抓了一把,朱斌头顶一撮乱蓬蓬的头发被抓得竖起来,“知不知道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8226;马尔克思?”

  朱斌擦拭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不知道马尔克思。”

  田君未:“不知道没关系。马尔克思是个作家。你知道这家伙是如何开始写作的?有天晚上,他问朋友借了卡夫卡的小说集,他歪在床上翻开书,这家伙才看第一行,惊讶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小说的开头这样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尔&;#8226;萨姆沙做了一个令人惊恐不安的梦后醒来,发现自己在被窝里变成了一只可怕的大甲虫……’读了这一行,这家伙就想,小说就这样写啊,如果早知道小说是这么一回事,我早就干这一行了。马尔克思读了卡夫卡的小说后,立即开始了写作。”

  朱斌又一个劲地问:“小说的开头就这样简单?就这样简单?”

  其他学生也围向田君未。

  田君未:“就这样简单。”

  朱斌:“早知道这样简单,我也干这一行了。”

  田君未:“就这样简单,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

  田君未做了一个爬虫爬行的姿态,惹起一阵哄笑。

  王海光在人群里喊:“你是谁啊?新来的老师吗?”

  田君未扶了扶眼镜,左边镜片上有道细小的划痕,他爽爽地笑:“新来的老师没错,说是新来的朋友更好。我是谁嘛,自己也没搞清楚。我老爸说,我的姓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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