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在胡静那里怎么形同儿戏。胡静把她丈夫推到韩绮梅的眼前,甜蜜地笑,声音纯美,“我爱人。”
爱人?谁是“爱人”?韩绮梅暗自长叹。想起君未,赶紧转身回来。为人之妇,连做梦都畏畏缩缩了。
和田才子发展到了哪一步?胡静问。
我也嫁了,嫁了李强国。韩绮梅淡然回答。
胡静瞪圆了眼,不嫁田君未也就算了,为什么嫁李强国?图什么?文凭?高薪?
是的,文凭,高薪。
胡静气得牙关酸痛,行了行了,不用说了。
那你,为什么嫁他?韩绮梅指指在一边翻书的男子。
他住在我店面旁边,与奶奶一起生活,教书,很忙,每天傍晚坚持把奶奶从敬老院背回家,早晨再送奶奶到敬老院,在我眼下忙来忙去的挺辛苦,我就嫁了他。
暑假结束,凌波中学收到了罗萧田的结婚请柬。韩绮梅自然也收到,不同的是,请柬里多了一张字条,你,请别来。
请柬是罗萧田所写,字条是另一个人的字,这个人的名字已在母亲心脏起病的那段日子深烙进韩绮梅的记忆。
舒云,本是与韩绮梅毫无关联的女子,因为受冷漠和臆想的胁迫,处心积虑地走进了采薇园,导致多愁多怨多病的母亲又添一重心病。
凌波中学一拔人兴致勃勃去华丽城市赴罗萧田的盛大婚宴。韩绮梅也在其中。
列车上,一帮人没有边际地撒欢。韩绮梅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齐刷刷地闪过,有什么触及内心,让她为某件模糊的事情感动和忧伤。罗萧田的婚礼本可以不去,这次竟毅然选择了回应。连车道旁那些急速而过的陈旧标志都让她的心颤栗。她随列车犀利的速度走向旧日光景。旧光景里有春去秋来。春去秋来中有青湖对诗,金色的梦蝶,燃烧的蓝莲,温暖的问候,唇边若有若无的余温,学院黄昏那无限留恋和怅惘的萨克斯风。春去秋来之后就是不能更改的安排。生活的底处为何总是那么多的暗礁和漩涡,水欲静,风何不止?为何一段情感的背后总有一颗阴郁的心固执地判定她有罪孽,然后恶毒地报复?为何爱不可以纯净,来到她的面前总带出另一张不协调的面孔?生活原本如此?为何不能像胡静范美英她们那般简单的快乐?佛说,有波浪才是生的此岸,如果这波浪因她的过错吞噬母亲的平安与健康,她宁愿去到无波无浪无生无死的彼岸。
舒云在采薇园说,韩绮梅经常去找罗萧田,在师院时,还是毕业后,读初中时就把已下发的作业借故再交罗萧田,致使罗萧田跟她订婚多年却无意成婚,今年好不容易答应结婚,却对她日渐冷淡,工作也不管,早晚吹萨克斯管,人家要结婚喜气洋洋,她要结婚了却像要办葬礼。
女儿这样被控告,韩母气得无话可说,只等韩绮梅回家同归于尽。还是韩轩叫回秋城楚暮一起安抚,韩母才平息了一场足可摧毁采薇园的怒火。并决定这件事先不告之韩绮梅,以观究竟。韩母病况不好,韩父一急,还是把这事和盘托给了女儿。
美轮美奂无与伦比的萨克斯风,你把我带入怎样的处境?
这世间的离奇与荒谬,这混蛋命运的阴冷与诡异,令韩绮梅目瞪口呆。
她把胀痛的头抵在车窗,疲惫地看着她的同伴。李剑峰输了牌,把纸条贴在嘴唇上。冯天琦赢了牌,把嘴唇上的纸条撕去,不小心带下一块皮,嘴唇渗出血来。钟澄羽眉毛以下贴满纸条,还作捋胡须状,引出一场哄笑。王荣祥将纸条贴于面部周围,因为迎风,这使他很像下山的狮子。他们都有一颗强大的心,都懂得放下包袱,痛苦总在短时间内消耗,没什么事会让他们永久难过。而她,似乎总从沉默哀婉的回忆走向即将降临的黑夜。
一拔人进酒店,罗萧田和他美丽的妻子舒云在大堂门口迎候。韩绮梅向两位新人祝福,罗萧田注视韩绮梅,有点深刻,韩绮梅回以微笑。
一片喧哗之中韩绮梅转向舒云,说,你好,我就是韩绮梅,我来了。
空气有瞬间的凝固。舒云倍感意外地看一眼韩绮梅,气流中有丝许压力夺去她的嫣然笑意,面部有紧绷之感。
新郎新娘向客人敬酒,舒云作不小心状一杯红酒悉数泼向韩绮梅的白布衫。一片哗然。红色液体从左肩处向下慢慢扩散,迷离妖娆,像一束荒凉孤寂之花的凄艳绽放。同席人有片刻惊骇。那种不祥之美让舒云也吓到了,举着空杯忘了做戏,又恨又惊地看着韩绮梅。其中一人反应迅捷,遥遥地将一方西服手帕抖散递到了韩绮梅的面前,并吩咐舒云带韩绮梅去换衣服。目光先于手帕越过宴席,与韩绮梅瞬间对视,那目光因酒精浸染仿佛已经几个彻夜未眠,有一种对妹妹般的关切从中溢出,却被浓郁的忧伤覆盖,关切却未稀薄。
韩绮梅坚持不换衣服,接了洗脸池的水不断擦洗。
舒云说,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韩绮梅答,没想洗干净,稀释你的疯狂就行。
知道我疯狂,你还敢来。
谁伤害到我妈妈,就是脸有刀疤的杀人犯,我也敢来。有你的邀请,也不敢不来。
韩绮梅这话说得十足的孩子气,舒云想笑,疑心自己错认了对手,再想起罗萧田的种种,她立即板正了面孔。
可我留了字条。
何必多此一举,不寄请柬我就不会出现。
是他邮寄的请柬。
我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再信口雌黄,不要再去采薇园。
你不从罗萧田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我就不能保证。
韩绮梅悠然一笑,彻底消失?决定权不在我,在他,也在你。
我认为在你。
也可以成立,我不能决定罗老师不来凌波河,但可以决定我的死。
这一句让舒云心惊,我没有这个意思。
韩绮梅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条,冷冷道,你不干扰采薇园,这张纸条就在我的手里,你再去采薇园,这张纸条有可能在罗老师手里,我重复我的要求,请你不要再无中生有,不要再到采薇园,否则你自己制造的事端将影响到你自己。
舒云无话,开门离去。韩绮梅追上,递给她罗萧田的西服手帕。舒云挥手将手帕扔进垃圾筒。
喜宴结束,罗萧田将远道来的客人安排在酒店。
李校长倡议闹洞房,大伙自是兴奋,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挖空心思要趁机好好惩治一下年逾三十终于赢得美人归的罗萧田。
等一对新人将客人送走,大伙一哄而上,将新郎新娘簇拥到了离酒店不远的新房。
周晓松出了第一道题目: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离奇的字眼,从头到脚描绘新娘。如缺乏创意,不能让大伙笑倒地,新娘必须亲吻在场的每一位男士。
罗萧田漾着一脸的幸福笑容,西装革履,精神焕发。有两双眼睛看穿了他以潇洒意气掩盖疲惫的真相,及他身体内部的动荡,只不过一双眼睛痛心地看到动荡中某种珍贵离自己很近,而另一双眼睛伤心地看到那种珍贵离自己很远。
罗萧田看着新娘,深鞠一躬,说,为了不使这些色狼得逞,只好委屈一下娘子了。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朋友们听好。
全场静下来。
罗萧田看好新娘,开始描绘,头如三军催战之大鼓,发是春云吹散香帘雨,眉似柳烟丝,眼如桌上灯,唇若小屏山,脸庞赛牡丹……
罗萧田还未说完,周晓松尖声大叫,不行不行,你这描绘不过把你家娘子的脑袋放大了一点点,文诌诌的,又不能做到雅俗共赏,不能过关不能过关……
周晓松边说边去拉新娘子的手。舒云往罗萧田的身后躲。
罗萧田拂落周晓松的手,急急地说还没说完呢,然后提高嗓门,考虑到朋友们不能直截了当地看到我家娘子的光辉形象,把我所说的画出来供朋友们欣赏。
有人很快找来一张大纸和一支彩笔,罗萧田取过纸笔,边画边说,头是大鼓,发是雨丝,脸是花,眼是灯,嘴是山,脖子是天线,臂是电线杆,腰是水蛇腰,臀如大磨盘,腿是鸵鸟腿,脚有两尺长……
罗萧田将画高举,大伙笑得前俯后仰。这张蛮不讲理地摧毁比例、没有丝毫规律可寻的漫画,算是成功地完成了第一道题。全场笑翻,舒云面若凝霜。
李校长出第二道题:给新娘子一道脑筋急转弯,新娘子做不出来,新郎可以帮忙,两个人在一分钟内做不出来,新娘子必须拥抱一下在场的一位男同志,新郎则为我们演奏一曲萨克斯。
题目是:信佛教的人为什么都在北边?
题目一出,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猜想答案,舒云急得涨红了脸,罗萧田则不时地看向人丛里的韩绮梅,脸上挂着一丝不明就里的笑意。
李校长宣布:时间到。
舒云红着脸往新郎靠,寻求保护。罗萧田轻轻推开新娘,一脸笑意穿过人丛朝韩绮梅走去,罗萧田在韩绮梅的耳边快速低语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变戏法般在韩绮梅的身后取出了萨克斯管,并极速脱去身上的西装,拉松领带扣,挂带上肩,指关节在按键上拱起,嘴唇与笛头亲近。谁知道呢?那把美轮美奂无与伦比的萨克斯管就隐身在她身后的红色帷帘。命运的温暖细节就是这样悄悄的铺陈,如一束阳光潜入深水,你不知它的角度,颜色,冷暖,它就这样完美潜入,完美得让心感动至忧伤。
一首不该此时此地出现的萨克斯曲,就在无数个偶然的组合、分岔、叠加又打碎重组的过程中弥散此刻的新房。是韩绮梅与罗萧田在灵均镇的舞厅共同欣赏过的一首大提琴曲,哀恸到窒息的声音将新房拉开一道伤痕,舒云泪如雨下,全场静默,迷雾重重,不知受谁的捉弄,要沉浸这从天而降的忧伤之中。
在凌波河边,在陆静霞死去的悲伤之夜,这首曲子烟缕一样飘浮在黑色乡镇的上空。这求告无门的深情,这欲哭无泪的伤痛,这无以自拔的思念,不应出现在灯火摇曳烛台华丽的新婚之夜。一双温和清澈的手柔肠百转地沸腾,每个骨节都有倾诉的激情。韩绮梅悄然隐退。她的目光与舒云满是幽怨的目光不期而遇,这一刻她顿悟她的出现于舒云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她留给舒云一个满目疮痍的新婚之夜,是的,她应该在罗萧田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这一刻,她完全原谅了舒云,原谅她去采薇园给她造成的无路可退的压力,代之而起的是对一个未得真爱的女子的深刻同情。
韩绮梅回了酒店。站在酒店第十九层的阳台,进入一个人的世界。
十九层的高度,风没有阻拦,直截了当地扑拂在你的身上,扯着衣服,从衣服领子和袖口钻进去,围着你转,当你是玩偶,一不小心就被它掀到暗的深处去。韩绮梅取出那张纸条,两指夹住看它在夜色中的摆动,然后松手,那白色的一片左右飘舞渐离了她的视线,沉入夜的静和暗中。宠大的静,庞大的黑暗,没有甄别,没有筛选地,笼罩了整个城市。被笼罩的城市是一张夜景,是一些参差错落的半明半暗的几何形状的组合,这组合里点缀着些暗红的淡绿的光,忽闪忽闪,像散落森林里的萤火。各式的霓虹灯,一块一块,色彩缤纷却不鲜亮,无非是添了这城市的暧昧,是跟女人的口红差不多的那种潮湿的华丽。也有一条一条响亮的光带,响亮到可划破这静和暗的,是灯和灯。
混凝土和水泥板构筑成的长方体或正方体的盒子,周围一些盘旋的线。盒子与线与颜色,就是一座城市。造就城市,就是堆砌盒子,增加线,涂抹颜色。城市与城市是没有太大区别的。人在里面普遍被囚禁,或在喧嚣奔逐的线上受盲目的目标指使,要不被纷乱的颜色燃烧。灵魂依存的鸟语花香的大陆,已置入人类文明沉重的高楼大厦之底。
韩绮梅站在陌生的城市,故乡遥远,今夜是回不去了。
朝西南方向望去,有鳞鳞的波光,波光上飘浮一层淡淡的烟痕,像极青湖。湖上有桥,依稀可辨。湖水漫延大片月光,有点神秘。有微微的涟漪,欲眠还笑的样子。一泓水在那里静谧地展着,有独树高标的感觉。这是这个城市与其他城市不同的地方,它有大片的水域,与众不同。
传来一声约有约无的钟声,某个学院的熄灯钟声吧,一波一波的落在湖面,又在湖水的皱痕消失。
有丝凉意,不知是雾是雨。
“雨中的青湖不是更有看头”。
那说话的人,已不在华丽城市,他在黄土高坡。
君未,现在,你在干什么呢?
田君未的“十四行诗”贴着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