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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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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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无声地驶向糜烂了女人洁净灵魂的更远更黑的深处。这条河流名叫婚姻。那些船儿名叫家庭。

  夕阳在母亲有些杂乱的床上闪耀神圣的光芒。

  母亲的神色里有了难得的愉快安详。

  ——这样就好。池里无鱼虾米为大,强国虽然样子缺了点精神,人还是蛮好的。

  韩绮梅木然地嗯了一声,问母亲是不是可以吃饭了。母亲说,我洗把脸,下床跟你们一起吃。

  那一夜是如此漫长。

  也就一个晚上,韩绮梅觉走完一生。

  晚餐时,母亲兴致很好,说要把梅梅的婚事好好张罗张罗。韩绮梅陪着笑,脸上的肌肉僵硬在那里,扯出一个笑,很是为难。夜深躺在床上,脑袋像被两只膂力过强的手左右挤压,不可名状的压力,头颅里又有一股不可言喻的张力,脑袋被两种力量挤压,要破碎,要炸裂。痛,疼痛难忍,锥心刺骨,从太阳穴,眉骨,从头颅的各个部位一直疼到心脏,又由心脏扩散全身。韩绮梅抱着脑袋在床上打滚,不知如何稀释这疼痛。好几次恶心不已,想呕吐,又吐不出东西来,想喊,不能喊,只能闷在床上呻吟。

  断送一生憔悴,只需几个黄昏。

  在韩绮梅,断送一生憔悴,只需一个黄昏。

  连续几天,整个人被罩在一种说不真切的侵入性的疲惫,白天提不起精神,晚上躺床上又久久不能入睡。学生私下议论韩老师是不是生病了。刘薇、何珊等几个女生还偷偷地把鸡蛋送到韩绮梅的住房。韩绮梅觉得这样子真是有失师表,备、教、批、辅时硬是强打精神。

  这天,罗萧田因个人课题与教研室的一行人到凌波中学督导。

  陆静霞老师的办公桌一直空着,韩绮梅看到那张桌子空气里就有了血腥味。又感觉自己与陆老师之间有某种内在的契合。周晓松没完没了地擦拭他的桌子椅子。高健洪总为工资的事喋喋不休。几个女教师则不厌其烦地介绍她们的新衣服,从产地、质料、价位、时尚程度讲到洗涤要求……这些,都使韩绮梅累,眼睛累,耳朵累,心里更累。课上完,韩绮梅没能跟其他老师一样在教室或办公室等待领导们的巡视检查,韩绮梅把备课笔记本、听课本、学生作文本整齐地放在办公桌的一角,回了宿舍。

  韩绮梅坐在门边发呆,罗萧田拿着本备课笔记进来。

  韩绮梅手把门的边缘迟缓起身。

  罗萧田把笔记本放桌上,对韩绮梅眈眈而视,问,最近工作怎么样?

  韩绮梅直视罗萧田,脸上漫过一层薄薄的辛辣。罗萧田错解为惊喜,暗地欣慰。

  罗萧田翻翻备课本,接着说,不乏精彩之处,最后一节课的备课,知识点有问题,思路含混不清。

  韩绮梅低眉低声地问,今天,没带萨克斯?

  罗萧田想起了学生时代的韩绮梅,那时她有什么不对,就是这个样子,低眉低声。罗萧田暗笑自己装样子装过了头,倒忽略了韩绮梅的声音。他把备课本放桌上,手指滑过备课本上的名字,中指从名字的第一个字慢慢推开去又快速滑回。他注意到韩绮梅的瘦,瘦到了他有切肤的感觉。他几乎不忍重复看她一眼,对好备课本道,工作辛苦,身体还好吧?

  韩绮梅一笑,抬眼看看罗萧田,还好,你请坐。

  累的时候,就看看树木有多少种不同的颜色,看看筑巢的鸟怎样不甚负荷地衔枝筑巢,这样你会好受得多。罗萧田说。

  韩绮梅翻了翻备课本,懒懒地答,有得闲情数树木的颜色,看鸟做巢,课就不会备成这个样子。

  罗萧田疑惑地问,最近有什么大活动嘛,忙成这样?

  韩绮梅先是不语,然后跳过罗萧田的疑问,问道,今天,没带萨克斯?

  罗萧田不信任地凝视着韩绮梅,深刻,漫长。为什么我带着的时候你嫌多余,我不带的时候你偏偏又记得?他心里真是充满懊恼,对韩绮梅的提问半是感激半是埋怨。

  以为你不要听了,没带。罗萧田简短回答。不过,从今以后,我在,萨克斯在,只要你想听,随时,随地。

  李家得到韩家同意婚事的消息,乐不可支,急急火火地把李强国召回大田坳,征得韩母同意,定在7月1日完婚。

  李强国一回大田坳,就直奔韩家。一进门,就直呼韩爹韩娭毑“爸、妈”。

  李强国只是笑,看着韩爹韩娭毑笑,看到韩绮梅也笑,喝茶的时候笑,不喝茶的时候也笑,说话的时候笑,不说话的时候也笑。

  “我……我得到家里的信,就……赶回来了。”

  韩绮梅看他喜不自禁的样子,也跟着笑了。婚姻的河流漂荡亿万只船,有亿万的男女貌合神离又同舟共济,多他们一对无爱的伴侣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决心以宽容之心去接纳他了。

  母亲要他们到楼上坐坐。

  韩绮梅习惯性地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李强国挨过来,试探性地把手放在韩绮梅的肩膀上。韩绮梅肩部一阵麻痹,心下起了一阵被人轻慢又无从逃避的绝望。肉体的感官似乎更灵敏于她的心。

  李强国的气息喷在韩绮梅的脸上,脖子上,韩绮梅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挪动了一下身子。

  李强国却又靠近,拦腰抱住韩绮梅,笑嘻嘻地说,你看我们两个是多么般配。

  韩绮梅扭身走开,对李强国漠然而视。

  李强国在冷目之下,又变得怯生生的。

  韩绮梅望着要成为她丈夫的人,只觉周围的事物和他不复存在,只有一团冷冷的、静寂的空气把她裹紧。她全身发冷。流火的季节,连面皮都有种被寒风吹裂的感觉。

  韩家与李家开始频繁来往,为婚事忙忙碌碌。

  李强国慢慢放开了斯文。

  与韩绮梅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他在“吃”的问题上,斯文已灰飞烟灭。

  菜入口的那刻起,他会带出连串高高低低的吸水声。到忘情处,他会眯着眼睛全心神沉浸于“吃”。巴咂声中不时清晰地传出磨牙声,像是因为心急,像是饥饿正张大了嘴吞噬他强壮的胃,致使他在猛烈咀嚼时上下牙的配合不时失了协调。李强国用餐时还带着一股起伏不定的蛮力。他习惯将双臂紧紧地靠在桌沿上,因为急于获取食物,靠在桌沿上的双臂经常剧烈地抖动,弄得饭桌不停地晃。

  韩绮梅真想对李强国说,你还是像当初矫情一点好,比如吃桔子时剥了桔瓤外的薄膜再慢慢吃。

  7月1日。

  李家办婚宴。

  高朋满座,笑语喧哗。

  凌波中学的所有教师都来参加韩、李两家联姻的盛宴。

  敬酒,嚎叫,大放鞭炮。

  李父致辞: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没有党,没有大家,没有老师的培育,就没有李强国!

  新人一桌一桌敬酒,幸福微笑。

  李霄鸿向他们举举酒杯,拉过韩绮梅笑得意味深长,我只能祝你今晚别哭。

  酒席散后,韩家人因为家近,等一对新人入了洞房就早早回去了。其他客人一一散去。

  夜里10点左右,来了场阵雨。

  李强国先上床。他脱去上衣。他的身体线条跟他的面部恰恰相反,不见生硬,却也远离了刚健挺拔,呈现曲回的柔,这柔又不见韧,一种病态的凹凸曲回。

  韩绮梅没有防备地看到了没穿上衣的李强国,仓皇收回目光。这时候她才强烈地感到,与这个人同处一室,是个令人费解的不能接受的玩笑。她说还要看看书,坐在梳妆台前不肯动身。

  李强国急急地招呼韩绮梅早点休息,叫了几遍,韩绮梅就是不动。

  李强国赤脚从床上跳下,抱起韩绮梅丢床上。

  用餐时总被饥饿驱驶的嘴唇,就这样靠近。在韩绮梅的眼里,它是无法接受的恶。它以狂饮的姿态吮吸她的嘴唇。她看见自己是一只荒野里的弱小,在一条弱肉强食的食物链上为免遭虐杀而急速飞奔。他的手在她的肌肤上爬行。女人的皮肤是有禁忌的。如同高贵的信仰不容侵犯。她感觉她的肉体更强烈于她的意志在对抗。有的极限是宽容不能到达的。有的坚持是仁慈不能化解的。她想以坦然的心态做一个好妻子,而她不能驾驭,似乎有一个坚贞的灵魂在她的体内,随时准备与这个称做丈夫的男人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而她总是弱小的一方。她悲哀地想起雨林中的猪笼榕,她就是那棵被猪笼榕包裹绞杀的不幸的树。一纸婚姻把他安排在了她的身边,她能坚持多久?她能怎样坚持?有一瞬间她不再抗拒,她的身体接近死亡的状态。她好像就是那棵在寂静中被绞杀的树。一瞬息就完成了枯萎,腐蚀,消亡。粗重的呼吸和带着异味的体气令她五脏六腑翻腾不已。她又开始对抗。那双刻意温柔的手蚯蚓般在她皮肤上蠕动。禁不住的颤栗。她神经质地觉得被这个男人接触过的地方将滋生无法治愈的暗疮。生命不再优雅。灵魂不再干净。对莲花纯粹的幻想拦腰折断,天空一片漆黑。爱情已先她死亡,永不生还。

  韩绮梅想大喊,大哭,显然有失理智。

  她貌似平静。她说,强国,别这样,没请婚假,明天还要上课,早点休息。

  处在醉酒状态下的李强国心神迷乱,根本没理会韩绮梅在说什么。

  韩绮梅使足力气脱出他的控制。

  “这事,等我们适应过来再说。”

  李强国愕然地看着韩绮梅,“什么事?”

  韩绮梅边下床边说,就这点事。

  欲望中颤抖的男人终于领会,“洞房之夜不做这事,算什么?”

  韩绮梅又被蛮横地丢在床上。

  羞辱不堪又觉无望的她失声哭了起来。

  李强国僵直地跪立一边。

  韩绮梅坐起。有巨大的痛苦在肆无忌惮地折磨着她,她不可遏制地哭得全身耸动。

  风雨声中传来李父的一声咳嗽,韩绮梅趿着拖鞋开门冲进了沉沉雨幕。

  李强国被韩绮梅突如其来的恸哭弄得不知所措,他迟缓地穿好衣服追了出去。

  他无法理解这个在雨中狂奔的女人。

  做错了什么?极小心地察言观色,极耐心地追求等待,极坦白地表露一切,他几乎把中国男人的传统美德集于一身,谦恭、温和、体贴、勤劳、好学、上进,尊敬女人,任劳任怨,我做错了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沉沉的夜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她的身影不见了,哭声渐远渐小直至消失。雨水劈头盖脸地倾泻,风肆虐地扭摆着他的衣服,东西南北地乱扯,衣服紧巴巴地裹在了身上。从来没有过的凄风苦雨。

  耀眼的闪电,肆虐的风,狂暴的雨,昏黄的灯光,浓厚的黑暗,夜的寂静和神秘,都使他不寒而栗。一个清晰异常的意念直冲脑门——“我没错,这奇怪的女人”——想到“奇怪”二字,他什么都释然了,他不想再追究自己,于是放下那个困扰着他的疑问,反身回跑。

  “哎,这也是命。”

  他这样叹息着,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症结。

十八、我依旧需要呼吸

  李家离凌波河近。韩绮梅立在凌波河的遗骸,然后慢慢走向河床中心。雨柱从广漠之穹壮阔而下,她仰头承接雨之浩大的冲刷,双手伸张,感觉有漫漫潮涌的荡涤与拥抱。她在奔流不息的河流之中,神秘巨大的潮涌要把她带到时光的另一端,带到河流诞生的起始处。凌波河在她的幻想中复活,她告之她,她们与世间庞大欲望力量的悬殊,一条河流的被屠杀波澜不起,一个女人的被凌辱只不过是倾盆暴雨中的一颗泪滴。何况你自投纲常世俗的罗网,已困婚姻之中,他占据你,被众人和法则允许,包括你的父母和兄长。

  可是我不认识他,他是陌生人。

  可你嫁给了他。

  那是为了母亲。

  如果你离开他,为了谁?

  为我自己,为我自己的心。

  为你自己的心,为母亲,只能择其一。

  是的,已经嫁给了他,多么的心甘情愿。韩绮梅面对凌波河再无以言说。我当然是要择母亲的安宁,让我的心就死在这里。韩绮梅以为将其中的一个自己埋葬在了凌波河,于是另一个她走上岸,回到丈夫身边。

  韩绮梅湿淋淋的推门进房,李强国惊慌失措地从床上坐起。

  他的无意识是如此懦弱,就如一只听觉敏锐又特别胆小的兔子,遇有突然的声响或变化,就会惊恐不安。他的眼光闪烁不定。他的没有血色的面部线条平直而僵硬。

  韩绮梅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李强国含糊地嗫嚅一声,脸色由先前的惊恐骤然阴沉。眼前的韩绮梅已不是他原来所知道的韩绮梅。他不明白自己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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