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
有声音在韩绮梅的身后响起,她惊回头,竟是罗老师。
——有青春在就有欢乐在,怎么不去和他们一起跳舞?
韩绮梅惊问,罗老师,你怎么来了?
清凉的月光下闪烁渴望聆听的目光。罗萧田说,这里我生活工作过十年,我为什么不能来?
韩绮梅还在为行为诡异的陌生人迷惑,心不在焉的低声道,这样啊。
罗萧田说,幸好你穿着白色衣服,一眼就看到了你。走,到你房间去。
韩绮梅迟缓地挪步。
罗萧田看了看韩绮梅,悟到什么似的一笑,又看看教学楼间一盏昏黄的路灯,笑道,我们总不能站在黑暗中吧?走,到路灯下去。那里安静,又有灯。
韩绮梅为难地笑笑,那,还是到我房间去吧。
罗萧田忙说不用不用,从肩上取下他的萨克斯,十分为难地控制着他的热烈,我练了一首新的曲子,《清晨》,吹给你听听。
韩绮梅为难的指指教学楼。
罗萧田说,应该没事,录音机已放到最高分贝。
韩绮梅说,学生习惯了录音机,不习惯萨克斯。
罗萧田声音有些滞重,这里的每根树木都熟悉我,每个窗户都熟悉我,也熟悉我的萨克斯,我在这里吹过两年。作曲家柏辽兹说萨克斯像回声中的回声,那么遥远的声音,不会影响学生。
韩绮梅低声,你可以在这里吹,不过请让我离开。
罗萧田打起精神,其实没什么改变,师院是学校,这里也是学校,为什么不可以听我吹萨克斯?我还是罗萧田,还是七年前在教室吹树叶的罗萧田,在师院为你吹萨克斯的罗萧田,我不过是练了一首新的曲子,想有一个合适的听众。
——可我不懂音乐,更不懂萨克斯。
——你也许是真的不懂音乐,不懂和声,节奏,萨克斯分类法,可你懂得音乐的美,音乐要表达的情感和思想,甚至是灵魂,谱曲人的灵魂,演奏人的灵魂,你懂,你早就懂。
——罗老师,对不起,这,只是你的认为。
——不,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我吹树叶的时候,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也是我最好的听众。我在舞台上,你不是我的同行,不要求你懂音乐常识。你在舞台下,你是听众,你懂音乐要表达什么,就行。
韩绮梅觉得如履薄冰般一直防备的危险因温度的升高即刻要降临,她要逃避,双脚已在危险的薄冰上,不能轻易挪动。她深知在脚下深不可测的水域,有一件可敬的值她珍爱一辈子的东西,一旦沉下去,她便与这件东西在一起,一颗心,一个眼神,一份神秘温暖的礼物,一件乐器,一首诗,或是别的什么。但是,沉下去,等于赴死。而她并无为此赴死的决心。
罗萧田以请求的语气问,可不可以到河边去?
韩绮梅不容商量地回答:不行,晚上还有补差。
罗萧田无言。沉默。那好,今晚再见,我改日再来。罗萧田挥挥手道过再见,灯光暗处翻起米色长风衣的一角,消失在夜色之中。
韩绮梅心思沉重,罗老师离去的背影带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对罗萧田的愧疚变成了对另一个人的念想。她翻江倒海般地想起了君未。他的手。他问她“你没事吧”的样子。他拉她上车的全力以赴。他说“我担心错过了你”的戚戚声音。靠在他胸口时感觉到的温和的疲乏和愉快。说到甘肃孩子们苦况时,他脸上所呈现的深切的同情……他自始至终在她的面前贯彻着他的诚挚和真心,韩绮梅却不能把他的给予握在手心。他的情感,是色彩斑斓的虹,凌驾万物之上,热情,瑰丽,魅力充盈,却不是韩绮梅的期望。韩绮梅要的是感情的全部,他把感情敞在那里,分散给他每一个喜欢的人……而罗萧田,她给不出什么。纷繁杂乱的思绪无法安定,她只得踩着斑驳树影在校园里来来去去。
初三年级夜修结束,楼上喧哗声起。
韩绮梅回到宿舍,想起明天的教案还得熟悉一下,便去办公室。
陈老师在备课,陆老师伏在桌子上休息。
韩绮梅轻声跟陈老师打了声招呼,陈老师笑着朗声道,小韩啦,这么晚还到办公室来……
韩绮梅朝他后面指了指,陈老师疑惑地回过头,低低地叫了一声陆老师。
陆老师没动静。
陈老师用不祥的眼神看了一眼韩绮梅,韩绮梅背上起了股寒意。陆老师这一阵经常说是腹胀,用手按着腹部备教批辅,还经常性的牙龈出血,鼻出血,不会有什么事吧?
韩绮梅走近陆老师。陆老师握笔的右手搁在头下,左手无力地垂在两腿之间。两人轻声地喊着陆老师,因她的面部在背光的一面,两人不得不把头凑近了去看,就在他们能够看清陆老师面部的瞬间,两人“啊”地尖叫——陆老师压着的作文本上,汪着一小滩暗红的血。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陈老师大叫着“陆静霞”,伸手去拉陆老师的手臂,一时用力不对,眼看着陆老师从他手中滑落,软软地躺倒在地,把一张惨白的沾了血污的瘦削面孔完整地暴露在灯光下。她的手触地的瞬间,笔从她手里飞出,“叮”的一声脆响,落在韩绮梅脚下。
韩绮梅惊骇得面如死灰。
血从陆静霞的鼻腔口腔往外溢。时间停滞,万籁俱寂。韩绮梅只听到内心的声音在狂呼,陆老师,陆老师……她蹲下把陆老师的头扶在臂弯,怀中温暖的头颅已完全没有了知觉。有一瞬息的黑暗,她看见有着温暖眼神的陆静霞去往世界的尽头,向她招手微笑。她好像高兴于远离现时的困顿,不再回来。韩绮梅把她抱得更紧,拿身上的衣服捂血。血从她的嘴角和鼻孔汩汩往外流,缓缓的,不可遏止。
陈老师跑出门,带着哭腔向楼上喊王荣祥。
王荣祥跑下楼,看到眼前一幕,身子一挺,往地上倒,跟在后面的冯天琦赶紧扶住他。
几个还未回家的初三学生也跑过来,一看陆老师那样,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大哭。
全校老老少少被惊动,一个个急急忙忙地赶到了教学楼。
从晕厥中醒过来的王荣祥抱起陆老师摇摇晃晃地往外跑。
李校长喝住了他,都这样了,抱着她往哪跑?
王老师泪眼迷茫,去医院!
李校长白着脸喊,我们一起送。
冯天琦急急地说,怎么送啊?陆静霞病成这个样子,不至于送镇医院吧?得赶紧打电话通知镇里派车送市医院啊!
李校长为难道,都九、十点了,还去麻烦他们!
黄书记圆睁了双眼,飞溅出一片唾沫星子,你他妈的李申正,人命大还是镇里的官位大啊?这个时候还把他们当菩萨供着!
范秋毓红着脸斜眼瞪了一下黄书记。
李校长对范秋毓发火,快去打电话,还杵在这搞么子?
范秋毓犹豫。李校长对黄书记说,还是我去打电话。你们送陆静霞到大路上去,车子到大路上接应。
一伙人急急火火把陆老师背到公路上,镇里的车子迟迟未到。
正待黄书记要返校,李校长急步来了,别急别急,车子快到了。他妈的镇办公室鬼都没一个,把电话打到了安全保卫科,联系到了韩楚暮。韩楚暮用摩托车先送王荣祥他们到市医院去,我们凑点钱再想办法赶医院。
韩楚暮很快驾驶着三轮摩托车出现。
王荣祥抱着陆静霞跌跌撞撞地坐了上去。
韩楚暮说了声两位先交给我各位放心,加大摩托车油门,弃尘而去。
远远地,传来王荣祥凄怆的喊声,李校长,让那几个学生早点回去!陆静霞的课暂时请别的老师代一下……
黄书记颤着声音喊,这档子事你就别担心了!
回去的路上,韩绮梅尽量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她的身上,弥漫一股血腥。
月亮完全是惨白的,她孤寂地悬挂在那里,散发些没有底气的微光,十分衰弱。
学校东南面的别墅群灯火通明,清晰地传来“噼哩叭啦”的麻将碰击声。
李校长和黄书记走在最后,压低了嗓门商量事情。
——荣祥的父亲去年重病就花了一笔钱,陆静霞重病坚持到这个地步,怕是钱用空了。
——就是呀,两口子感情那么好,王教导也不可能有钱不给爱人看病吧?上次为发工资的事,王教导就急急火火地冲在前面,对陆静霞的病,他心里早已有数了。
——看样子,只能我们自己凑点钱出来,陆静霞那样子,恐怕不是几百元能解决的问题。
——我拿三百。
——好吧,我也三百。再问其他人能不能挤出一点。
李校长喊,大家就在这站一站,有点事跟大家商量一下。
刘日华老师说,不用商量了,大家这就回家去取钱。
韩绮梅问刘老师借了两百。刘老师取出一本发黄的书,翻来翻去,才找出两张陈旧的钞票给她。刘老师颤颤悠悠地把钱递给她,关切地问,你工资都没拿到,就借这么多钱,你妈不会说你吧?
韩绮梅想想,回答,应该不会。这钱,我明天还您。
孔老师说不急。
刘老师黯然道,不是靠这两百块过日子,就应该全部给王荣祥了。孔老师,你去凑凑身边的零钱。
孔老师说估计还有五十块。
刘老师道送到李校长那里去。
韩绮梅回住房时,听见刘老师在嘤嘤地哭,伤心得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风过校园,树叶簌簌,月下的校园呈现出从来没有过的诡异,此刻的校园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死寂。凌波河浩瀚的夜空这时传来萨克斯管哀婉的旋律。低沉。飘忽。是的,回声中的回声。没有哪一种声音比萨克斯更能与寂静深处的悲伤相匹配。痛苦,专注的倾诉。对往事细致、着迷的触摸。爱人听不见的欲哭无泪。壮烈牺牲者血流不止。祭奠者川流不息,在黑暗墓碑前无奈沉默。那些巨大深沉的悲哀,疲惫停顿间向天空轰然散开枯萎的花朵。遮天蔽月。罗萧田把上次在舞厅听到的大提琴曲翻作了萨克斯曲。他还未离开凌波河。曾与他共过事的另一生命正无声远离。一片树叶飞离星空,进入萨克斯风悲伤的河流。
陆老师没能等到李校长凑的那笔钱,在医院门口咽了气。
就是有了那笔钱,她也活不了多久。
陆老师死后,才被确诊,巨块型肝癌晚期,去世时已引发胃静脉曲张,糜烂性胃炎,肝上有腹水,出现大出血。以前医生误诊,是因为右肝包膜下癌结节破裂酷似胆囊炎,并因右肝癌结节小破裂,少量血液流至右下腹,误以为是阑尾炎。
医生说,像陆老师病到这个地步还能坚持上讲台讲课,临死前还在批作业,是个奇迹。第二天,陈根华在办公室捡起从陆静霞手中飞落的笔,喃喃道,壮士死了,还带着长剑。
胡镇长抓紧时间召开了镇党委扩大会议。胡镇长在会上说,陆老师英年早逝,教学效果好,年年被评为优秀班主任,去年还被评为岩霞地区的先进教育工作者,是了不起的模范老师,镇里要送花圈,另加500元抚恤金,灵堂要设在学校,让家长和学生都来瞻仰陆老师的遗容。王荣祥对胡镇长的提议概不同意。镇政府送的花圈和抚恤金不要,为什么不要,王老师没有解释。灵堂也不能设学校,为什么不能设?王荣祥回答得很简单,不能影响学校的教学秩序。
陆老师下葬那天,几百名学生和家长相送。一个家长哭得死去活来,说是陆老师暗地里资助她的孩子读了三年初中还不让人说。王荣祥查病历卡,才发现有几次要陆静霞自己去看病,那几次病历上无记载。
胡镇长也来了,本来没流泪,听了陆老师资助学生的事,深为感动,于是也流了眼泪。
韩绮梅向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一听搁下电话就拉着父亲往凌波中学赶,拿出两百元,请李校长转交给冯老师。母亲说,陆老师是好老师,生时清苦,死后的事还是要像样一点。。 最好的txt下载网
十四、风暴降临冬夜
陆静霞的死,并没成为凌波中学的长魇。
丧事过去,校园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王荣祥瘦露骨骸,但很快上班,全力以赴主持了期中考试的质量分析。
人们在茶余饭后谈论着陆静霞的敬业,陆静霞的好,也逐渐地语调平淡。怀念依然深切,却非当初的愁痕满脸,句句哽咽。
生者对于死者,就是悲哀,哭泣,埋葬,回忆与忘记。
日子是实实在在的,活着的人原来是怎样个活法,还得怎样活下去。
人们并不借陆静霞的死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