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校长说,绮梅,你也得放开点,别老像个大家闺秀,青年人在一块,就一起玩玩嘛。
韩绮梅犹犹豫豫。钟澄羽在一边喊,愿意留下来的就跟我走。
冯校长说,这样,我回去后到秋城家去一趟,请你秋城哥告诉一声你父母。
韩绮梅说不行啊得回去。
吴珊珊拉着韩绮梅就跑。
李霄鸿却悄无声息的跟车回去了。
夜色中的灵均镇以与白天完全不同的声色猝然展开,它的繁荣让人目不暇接。
大大小小的招牌悬挂在大街小巷。歌舞厅、咖啡小馆、美食小吃店、桑拿浴、美容院在或破旧或华丽的建筑物间琳琅满目。人力车夫拉着三轮车到处转悠,一辆黑色小轿车在朦胧的暮色中带着两道铮亮的光芒飞驰而过。穿着时尚的女子散着漫卷的长发、扭动腰肢在街上来来去去。空气中同时弥漫着烤鱼排和油炸龙虾的香味及街边水果皮的*气息。韩绮梅神思恍惚,眼前似乎是电影镜头的再现,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大幕在八十年代末的嘉名县灵均镇拉开,黑帮老大,殷商巨贾,豪门贵妇乃至市井百姓纷纷登场。这酷似旧上海滩的令人感叹和回味的街景。荣耀与辉煌。荒谬和靡烂。在街上悠闲的男男女女带着酥软倦怠的神色,他们的血液和肉体沉溺在热烘烘的声色中迷迷惘惘,昏昏欲睡。
几个年轻教师在街上有说有笑,韩绮梅默默无语。
钟澄羽忽然说,韩绮梅,你放心好了,我家房子大,女宾男宾是分开来住的。
韩绮梅嗯了一声。
吴珊珊笑,废话,不分开住还跟你们同居一室?
李剑峰说,想同居也行,这就用不着到钟澄羽家里去了,选一家拉着门帘的美容院就行。
吴珊珊抬脚朝李剑峰踢过去。
我想到一个同学家去看看。韩绮梅想到了胡静。
你离开群体有点说不过去吧?钟澄羽说。
韩绮梅忙道,是女同学。可不可以麻烦你们先送我过去?
到了胡静的店门口,关门闭户的,胡静不在。
韩绮梅只能意兴索然地跟着他们走。
钟澄羽警告,今晚我是主人,大家都得听我的。这里前几天因赌博出了一桩人命案,乱得很,你们可别指望搞什么独立。我到哪,你们跟到哪。
吴珊珊提出想跳舞,钟澄羽把他们几个请到了一家豪华舞厅。
吴珊珊和李剑峰一进去就有了各自的舞伴。钟澄羽请韩绮梅跳,韩绮梅说不会跳,有些累,想坐坐。一女子过来,把钟澄羽请进了舞池。
一曲将终,意气风发的罗萧田步入了舞厅。他在舞厅门口迟疑片刻,径直朝韩绮梅走去。
韩绮梅坐在大沙发里,旁边都空着,这使她看起来极醒目。罗萧田一进门就看见她。她正用手指使劲地按摩眉心。她不该出现在这里,这家舞厅。罗萧田意念一闪。
舞厅的左面墙是梵高的油画《麦田上的乌鸦》,那群乌鸦正在韩绮梅的头顶盘旋。右面墙是梵高的《红色的葡萄园》。
罗萧田不能适应太过狂躁的事物,不论是画,还是音乐。他不敢注视《麦田上的乌鸦》,看久了,头晕目眩。也不敢注视《红色的葡萄园》,看久了,有晕血的感觉。舞厅总以黑暗疯狂的音乐招揽舞客,他受不了。梵高的画是狂躁的,这里的装饰,灯光,音乐,也是狂躁的。它们有许多相通之处。愤怒与痛苦的混合。那些旋律争先恐后,摩肩接踵,深渊般的突如其来,不明不白又锋芒毕现。舞厅的一切物质都在狂乱的跳跃和扭动。这里有麦田上的乌鸦,有红色葡萄园。情绪暴风骤雨。爆炸性的灯光。光线剑一样的扩散。血红色的葡萄。无所适从的张狂的生命力。酒的酵素和醉意。无节制的色彩的喧闹和狂欢。一团风暴迭涌的湍流!那孤独的画家,好像把他的全部身体全部精神搅碎了涂进了他的画,那些色彩总带着阴暗的不祥,那旋转的色彩和线条,一片肝一片肺似的,披红挂绿的,阴晴不定的,血雨腥风的,在你的眼前满天地的转,满天地的舞。他不喜欢梵高,一点也不喜欢。更不喜欢这个舞厅。
韩绮梅出现在这团风暴迭涌的湍流。那音乐和灯光要把什么糅碎了,他看到了一朵莲花在湍流里的挣扎,一片一片的花瓣零零落落的在湍流里转……对绘画工具操练的执迷让他的视觉发达,内心的想法很多时候以视觉的逼真神奇出现。坐错了地方,罗萧田不自禁地嘟哝一句。他在吧台要了两小杯红酒走近韩绮梅。
——这有人坐吗?
没有,请坐。韩绮梅低垂着头。
——韩绮梅!
——啊!是你?罗老师!
韩绮梅惊讶地站起,把声音提得很高。
——是我。这舞厅怎么样?
——吵。
罗萧田递了一杯红酒给韩绮梅。韩绮梅惊讶地看着手中的液体,呵,酒?我从不喝酒。说着,把酒杯置茶几上。
——葡萄酒,适量喝一点,可使血管畅通,还可以,打破常规,跟这里的气氛亲近一点。
罗萧田拼了力气说。
韩绮梅重新拿起杯子,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松弛地握着杯身。
这双手秀颀修长又丰润白皙,在光影、色泽、质感的简洁组合中扰乱情感,使心炽热。
韩绮梅并不打算喝酒。
——能出去走走吗?
——不用。也来跳舞?
——不,来找个人。很久没见你了,听说已工作?
——凌波中学上班。
——还好吗?
——还好。
——可不可以邀请你出去散散步?月色不错。
——不用。同事要我在这等着。
——那好。
两人对口令般地喊来喊去,实在累,许久的沉默。
趁音乐停息,罗萧田忽然说,我可能要随县教研室的教研员到凌波中学去,我在这边搞一个课题。
很高兴又能得到罗老师的指教。韩绮梅说。
罗萧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笑,取过韩绮梅手中的酒,再一饮而尽。
舞厅安静下来,进入中场短暂的休息,哀婉的大提琴曲弥漫开来,英国女大提琴家杜普蕾的演奏,罗萧田熟悉,却忘了曲名。舞厅换了情境。音乐拖着安静的人下沉。两人不再说话。低沉的曲子有缓缓徘徨的身影,有在回忆中忧伤寻找的表情,有固执坚守却无望的不断往黑暗深处坠入的剧痛。
音乐是有形象的,这首曲子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的爱人走向行刑台。罗萧田说。
不,是爱人死去十年后对爱人的回忆。韩绮梅说。
想听萨克斯吗?罗萧田离开时问。
我不懂音乐,更不懂萨克斯曲。一个声音在秋夜的月光下回答。
十三、回声中的回声
韩绮梅一早回了凌波镇,步子拖沓。
找胡静,是为了君未,为了要一个地址,胡静不在,就是胡静在,胡静也未必知道。
韩绮梅是一个人回来的。
灵均镇影剧院在周日的晚上有两场电影,《血,总是热的》和《城南旧事》。钟澄羽说好看得不得了,都是抓得住人心的电影。钟澄羽倾情邀请朋友们再玩一天。吴正雄问星期一坐早班车能不能赶到学校上第一堂课,钟澄羽说没问题。吴珊珊说我要到第三节才有课呢。韩绮梅说早上要进班,星期天还得回去看看爹妈。
星期天的早上,韩绮梅坐6:30的早班车回到了凌波镇。
韩绮梅先到学校,因为要骑自行车回家。
身着红色束腰羊毛长裙的谢惠敏在韩绮梅的宿舍前等她。
韩绮梅到校园,谢惠敏正通过窗户向里窥视。待韩绮梅走近,她突然转身,抬手挪挪风起云涌的卷发,绰约着身姿对韩绮梅笑了。长裙领子开得低,拉链的拉环在*处晃动,胸部傲挺的两朵喷薄欲出。这种惊世骇俗的穿法在嘉名应无二例。
谢惠敏是*的,浑圆的腰肢和臀部惊乱了秋天校园里冷清的光线,成熟的女人味带着原始的生命力,放射出来,像经过深层发酵的液体,因酵素太多闷闷地泛滥着些无处着落的欲望和冲动。
紫色的眼影和口红。娇媚。冷酷。现在要去回想谢惠敏不加任何修饰的笑容,一进屋就要脱鞋脱袜子的习惯,讲话讲到高兴时张牙舞爪的样子,真的很难。尽管灿然一笑之中,洁白的两颗小兔牙还是单纯可爱。现今,她是个女人味十足的女人,一个要以自己的智慧和经验去战胜别人的狐媚气息浓酽的女人,她的身段和笑容似乎都来自千年道行。
两人笑笑,都没叫出对方的名字。
韩绮梅径自开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谢惠敏跟进去。韩绮梅拉开窗帘,又去开后门。
谢惠敏把坤包搁床上,顾自寻了把椅子坐下,不阴不阳地说,没想这人一当教师就惜字如金,语言都搁在四十五分钟里啦?
韩绮梅沉默。
谢惠敏挑着眉毛说,太小器了吧?进门是客。
韩绮梅将自行车推出房间。
谢惠敏笑笑,换了口气。
——其实,我在银行上班也忙。听说你在凌波中学工作了,就从岩霞赶来看看。我们几个,命中注定要比其他人多一些故事,多一些惊奇,这是一笔求之不得的财富。现在来你这,就是想听听你过去一段时间的情况,想看看你的现在。当然,更想了解你的经典爱情故事。
——是不是“如鲠在喉”,又要我帮你去刺呢?
——什么话?我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快人快语,说过就忘的。
——好吧,我会尽快满足你的每一个要求,然后,你该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还要回大田坳看父母。
谢惠敏咯咯一阵笑,还是老样子,开口闭口离不开我爸我妈。
韩绮梅从床上拿了包递给谢惠敏,说道,过去一段时间是找工作,后是上班,就这么简单。说到找工作,还得谢谢你。当初许诺,等我应聘上,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拿来谢你,现在兑现不了,上班到现在才领48元,交了40元给老妈。现在带你去看看我的现在。
谢惠敏斜睨了一眼韩绮梅,鼻腔里冲出一股气,暗笑,嘴上道,这是早就注定了的,县里学师范的有几个不是这样?我庆幸自己没选择师范,要不,哪能顺顺当当万事不求人地分到岩霞,还有一份撑得住面子的工作。
到办公室,招待谢惠敏的是一张硬梆梆的凳子,可观赏的是韩绮梅那张极庞大极古老的办公桌。
谢惠敏从包里取了几张面巾纸把凳子擦了又擦。
韩绮梅忍不住,把早就想说的几句话倒了出来,下次还想来乡下看看,穿着严实点,一个劲要迷倒众生,我这可恭奉不起。乡下人孤陋寡闻的,见了你,也不见得就不知今夕何夕。
谢惠敏斜着腰靠在大书桌旁,仰头笑,你呀,这话就错了,女人三分姿色七分打扮,要享受生命,不打扮怎么行?我们两个就现在这样走在大街上,谁更有自信?嗯?
韩绮梅不以为然。
——你和田君未怎么样?
——没有联系。
谢惠敏瞪大了眼,失去联系?怎么可能?我这个被他撇在一边的垃圾箱都收到了他好几封信。
谢惠敏说着从包里掏出几个撕了口的信封,伸到韩绮梅的鼻子底下,那上面写着谢惠敏的通讯地址,“谢惠敏芳启”几个字龙飞凤舞,确是他的笔迹。
还没等韩绮梅细看,谢惠敏快速将信封收入包中,道,想看信也可以,只要你说一声。
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现在要回大田坳了。
韩绮梅说完快步走到门外。
谢惠敏也动身走,却出了意外。办公桌沿的一根木签勾住了她的裙子。我的裙子!谢惠敏惨叫。韩绮梅赶紧进来,帮她把勾住的线取出。因为谢惠敏动作急,力度大,裙子腰部的几根羊毛线被勾出了三、四公分,线被抽出,背部及臀部的一片织面变了形。谢惠敏哭丧着脸,这条裙子可花了我两百多块哩,这下好,都见不得人了。
韩绮梅看着沮丧的谢惠敏,笑,刚才说过,我这恭奉不起。
谢惠敏马上笑容灿烂,一条裙子算什么,一个月的工资就能买个七、八条的。
等谢惠敏出门,韩绮梅关门上锁。
谢惠敏恨恨地骂着真是见鬼,扭头扯过裙子,想把拉出来的线从缝隙间塞进去,可任她怎样扭着头,就是找不到抽线的地方,只好在那团团转。
韩绮梅忍不住笑。
——笑什么呢?大不了这条裙子不要了。
——别在那狗找尾巴,到我房间去,有针线,给你处理一下。
折腾半天,裙子基本恢复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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