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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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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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绮梅眯着眼,低声欢喜地喊,听到了,听到了。

  她的表情分明是种入梦的状态。田君未欣喜地看着她,他确定她听到了他能听到的声音。

  青湖只适合这样的雨,大了小了都不行,这样的雨落下来近乎没有声音,其实有声音,这声音很奇特,不大不小,正好可以引领耳朵听到平时听不到的声音,青湖下一场这样的雨,就像人做了一场梦,人在梦里梦外是不一样的,青湖雨里雨外也不一样。

  田君未说完这一段,眼神到了很远的地方。

  青湖的微澜在心尖上轻漾。有些滞涩的东西在软化。韩绮梅听到寂静嘎嘎的碎裂,耳边浮过一句“你没事吧”。

  那场梦,让她累。梦久方醒,似已千年万载。将醒未醒间见到那双眼睛,雨后落虹般,让她瞬息离了梦的阴霾,回了现实。那四个字,“你没事吧”,似乎有很多很真的涵义,这“真”应来自言行背后的背后,深度深处的深度,似乎饱含神性的善意,又不只是善的温暖,它能穿透,直入内心,让人莫名的感动。现在又是。这不大不小的雨!韩绮梅眼睛湿湿的。青湖使夜光有了缓慢流动的潮湿的幻像。映着水色的姿容在田君未的眼前晃动。

  他挪挪眼镜,神色有些无措。韩绮梅看出他的窘迫,也不回答他先前的问话,笑了笑,说没顾上吃饭,有点饿了。

  好啊,正中下怀,吃夜宵去啊。 

  两人快步赶往学院食堂。田君未把汤喝得咝儿咝儿的,很享受。两人边吃边聊,不觉入了文学的话题。入了文学的话题,就是入了无边无际的烟海。受话题牵引,两人用毕夜宵还意犹未了,不经意间又到了青湖。

  学院五四*已散场。

  空气中有深沉平静的旋律,出自萨克斯管,美妙的程度足以与湖边学院的夜色媲美,明亮的金属音质,流溢轻柔的感伤,令人想到忧郁和寻觅。那些更愿意探寻内心感受的年轻的脚步为此停顿,自省,从旋律中获得理解的抚摸和爱情的安慰。

  “这样的音乐实在好过任何陈词滥调。”田君未随口道。

  田君未把韩绮梅带到湖岸一块石壁边,自己哧溜一下蹭上去,韩绮梅远远地拣个地方坐下。继续海阔天空,下午交手相握的事,谁也不提。

  夜色已深,在语言的间隙,两人落进辽阔的寂静。他们眼里,自然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他们在巨大生命体的胎中。此时雨雾退去,水波无声,远山横亘,一层比一层更澄清更晶莹的景致慢慢展开,无与伦比的辉煌的圆润。圆润之中令人感动不已的大自然的洁净和宁静。仿佛能听到月光叩击人间窗玻璃的声响。同时有强大的力量拱破静的封锁,一股深邃热烈的力量,在青湖与天穹间壮丽对接,通过他们的心,穿透宇宙。离开石壁,他们同时一声叹息。

  往回走。韩绮梅问,在读什么书?

  十四行诗,莎士比亚,白朗宁夫人,还有评论,借了五本,还有两本没读。

  这样读下去,十四行诗可以写得不错。

  没想到要实践,欣赏音韵和情趣。十四行诗格式严谨,太严谨的东西我做不来。

  抛开商籁体,抛开抑扬格,就可写自己的十四行。

  这主意了不得。合作一首,怎么样?田君未喜极,早闻你能做诗,今晚有幸眼见为实。

  韩绮梅回说,我的所谓诗,不过是把长句掰成短句稍加韵脚而已,还真不会写。

  田君未笑。以后学学我,人家不称我才子,我还急着自封才子。说你会做诗你就是会做诗。你定个题。

  “陌生的石壁。”

  这么健忘?刚才去过的石壁可是我们来这个学院的第一天一块找到的,应该是“久违的石壁”。田君未略一思考,又说,还是“久违的男孩”能入题,就用“久违的男孩”。

  那石壁是“我们”一块找到的?韩绮梅一点印象也没有,他说“久违的男孩”就“久违的男孩”吧。其实韩绮梅的“陌生的石壁”,也无意指今晚的石壁,凭空拈来一个题目罢了。

  怎么样?“久违的男孩”,不错的立意,你来第一句吧。田君未期待。

  韩绮梅就是不肯起第一句。

  田君未急了,又没老虎吃你,随便起个头吧,我搜肠挖肚奉陪到底。……这样,我先背一首正宗的十四行诗,你再来开头。

  田君未清了清嗓子,以所谓带感情朗读的腔调高低起伏地背诵:

  白朗宁夫人抒情十四行诗集第二十二首

  当我俩的灵魂壮丽地挺立起来,

  默默地,面对着面,越来越靠拢,

  ……

  田君未背完,镜片后有泪光闪烁。又不确定,眼睛水质,有光映射,未必就是泪光。不管是与不是,忽见一男子独对自己热泪盈眶的样子,韩绮梅有点慌惑,薄如晨光的朦胧的温暖瞬息降临,驱走了迷离夜色的凉意。

  你以后这样教你的学生去朗读,估计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要得皮肤病,韩绮梅笑。

  她完全没有了梦意和倦怠。好吧,听好,第一句来也!久—违—的—男—孩,灰色黄昏充满灰色思绪灰色中走来久违的男孩。

  田君未一听在跑道上跳起来。

  是诗呢?还是流行歌里的唱白?田君未夸张地扭摆臀部,用摇滚乐中唱白的节奏把“灰色黄昏充满灰色思绪灰色中走来久违的男孩”复述一遍。

  韩绮梅有些着急,你倒是接不接啊?

  秀才息怒,我接我接。他说寂寞烦恼有甚要紧做做扩胸运动就可排开。

  两人一来一往,顺口溜一般胡诌,编到中间一句,韩绮梅不知如何接,田君未求之不得,立即说,这一句,我来。

  戴三百度仍失足的男孩俨然多智星在女孩眼里。

  韩绮梅笑,多智星的智慧我怎么没看出来?

  田君未催促快接下一句。

  韩绮梅:东游西荡摇摇摆摆欣欣然随他攀上久违的石壁。

  田君未:已是入梦时分山水静默湖色苍茫树叶都寒凉了。

  韩绮梅:滔滔不绝雪莱志摩现实未来男孩一急学青蛙叫。

  田君未忽地摘下眼镜揣进口袋,嘴里说着我什么时候学青蛙叫了,伸手去抓韩绮梅,那里手还没到,这里人已跑老远。

  韩绮梅到宿舍,室友说,你的罗老师来啦,人家可是从外地赶来气没喘匀就来看你,等了多时才走,还背着他的萨克斯。

  韩绮梅笑,什么“你的罗老师”,老师就是老师,不是“你的”老师。室友们笑,是我们的罗老师了,我们享受了一次音乐盛宴。

  回宿舍,田君未把“久违的男孩”一字一句地忆录,发现胡诌的十二个句子每句二十字。他将其抄录工整后又用小篆体誊写一遍,玩味良久方满足地睡去。

  半夜却醒了。

  窗外,月光婆娑,朦朦胧胧,星星特别鲜亮,窗口几枝瘦竹趁了夜深低声细语,婆婆妈妈,它们的絮叨吵醒了他。那是小女人私秘的声音,阴柔琐碎。他的睡眠有生以来就是高质量的,松涛海啸不能奈何的,何以被这点声音吵醒了?眼光从竹叶边擦过投在深邃的天幕。他想这天幕下指不定这一刻有多少人与他同时醒了。她也醒了吗?应该睡得很香,你看她那么能睡。

  目光擦着竹叶回来的时候,已看不到月亮,月已西去吧,那竹叶的摩挲竟有点相见时难的急切。眼光落在竹叶,久久的。絮叨不那么难听了。

  月亮在哪逗了一圈,回来悬挂窗外。一只蝙蝠从月亮中心划过,张爱玲“苍凉的手势”就潜入了意识。胸口有些闷。他后悔看书太多,那些沉迷灵魂的深渊散步的人,写出来的句子都像巫咒,想起那些句子就压抑,这压抑让他力不从心,譬如今夜,他的意识就在一个“苍凉的手势”的末端颠来倒去,再想到韩绮梅沉睡时的模样,他忧心如焚。原来睡眠与死亡如此相似。这星月争辉的夜晚,似乎有些阴暗。

  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呢?

  最好,像他一样的醒着。

  

二、湖边燃起离别的篝火

  第二天上午,红色字幅消失,风卷走了一般。

  《哲学》公修课。

  每次上课总比老师到得迟的田君未,破天荒早早到了。他将一个洗得发白的又旧又皱的黄书包搁在身边座位。

  对这班学生而言,上《哲学》课是对耐心极为残酷的考验。这样说不是因为哲学有什么不对,所有的原因全在上《哲学》课的方老师适合于上亲子课却上了哲学。方老师做母亲功德圆满,每堂课的开场白总有办法将弯子绕到她一双儿女身上去。她有一个在新西兰奥克兰理工大学深造的儿子,还有一个在天津大学就读“测试计量技术与仪器”专业的女儿,她家这点子事在师院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让人难受的是她在标榜之时故作的谦逊之态,踌躇之中因骄傲而起的红晕与娇态,与她的年龄及发福的体形实不相称,这于多少有点唯美思想的年青人的视刺激自然是难以言说的痛。学生强烈要求换老师。《哲学》开的是公修,毕业考试又是开卷,对学生的申请,校方总有理由驳回。

  田君未曾对这一事件作出如下明确结论:之所以学习哲学,是因为在每周一个小时的哲学课上我们被智慧抛弃,当我们怀着乡愁在哲学课上流浪的时候,社会现实真实荒诞的部分便在我们眼前显现,这将引导我们在未来世界以哲学先知的思想破旧立新。

  每遇《哲学》课,田君未不是迟到就是病假,今天一早就到了,同学们惊讶不已。

  田才子,今天是不是又发诗兴要采集素材啊?

  田君未,这堂课不会就讲考试内容吧?

  今天怎么不巧没生病啊?

  ……

  经过田君未身边的人几乎都有一个问题,田君未一律哈哈相对。一男生要坐在他放书包的位子,他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同宿舍的要我占的位子。

  田君未不时往门口张望,韩绮梅出现,他立马站起来,直朝韩绮梅打手势,示意坐到他身边去。韩绮梅佯装没见,径直往女生较多的一排走去。

  一百多号人挤在一个不算宽敞的教室,如鸭在圈,嘈杂的闹声里听不清一个完整的句子。田君未正张嘴,铃声响起,方老师夹着精致的公文包迈着相当权威的步子进来了。

  田君未有点沮丧。起立坐下。未等及方老师开口说话,田君未就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集》。

  同学们,方老师润了润嗓子,今天我们要讲的主题是“从歌德的《浮士德》看歌德的哲学思想”……

  一个新颖的命题。

  许多学生抬起头,正了正身。田君未合上书页,端正了神色等下文。散漫的课堂一时肃静许多。

  方老师对这一变化非常感激,少女化的音质里多了些花蕊未开的娇柔。她说,最近我在新西兰的孩子回来了一趟……

  此话一出,哗然四起,方老师对此种状况司空见惯。来岩霞师范学院读书的孩子,乡下的多城镇的少,读师范不用花钱,每个月还包伙食。眼前的学生听说人家出国念书深造,还不等于“下里巴人”听到“阳春白雪”,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犁地的听说“和平”号空间站升空,哪有不为之动容的。教室又恢复先前的散漫。少有几个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却又面相痴呆,眼神无华,三魂七魄至少有三魂离形:一魂窗外观云,一魂月下散步,一魂在图书馆内找情书情词。

  这次的变化方老师并未留意。

  她接着说,最近我在新西兰的孩子回来了一趟。有天晚上,我们母子俩聊天时,谈到了一个十分严肃的课题,那就是对宇宙的认识,我儿子的话对我很有启发,他说,宇宙是无数活跃的精神原子,每一个精神原子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在他里面像一面镜子反映着大宇宙生命的全体。当时我想,歌德的生活与人格不就是这样一个精神原子么?

  方老师讲到宇宙认识,田君未埋下的头颅抬了起来。方老师讲到“精神原子”,他脸上露出了一些诡秘的笑意。一个即将恶作剧的孩子,为要付诸行动的作弄自鸣得意。在方老师话音停顿的间隙,田君未举起右手,斜斜地直伸前方,郑重到滑稽的手势令人想起《七根火柴》里英雄高擎的手,一面旗帜牵引了全场的目光,也收回了那已离散的三魂七魄。

  那位同学,请站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对不起,冒昧打断一下。田君未推推眼镜,文质彬彬。您刚才讲的话对我很有启发,很敬佩您的儿子在宇宙观上超越常人的见解,由此联想到歌德也是合情合理。我最近在看一本有关艺术创作的书,书中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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