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的村落,河对岸的凌波镇,浸洇在薄雾,像一座一座黑黝黝的岛屿,没有灯光,夜空里震荡着夜鸟孤寂的回响,屋里的人、棚里的牛、圈里的猪、笼子里的家禽,都已在漫天的雾气里睡眠。
母亲不见踪影。这个时候,母亲不会到人家家里去,韩绮梅很快确定了母亲的去向,那就是外公外婆的坟地。
外公外婆的坟地,在凌波镇东南面的一片果园。从采薇园到果园,是一条不短的路程。这样的夜晚,走一条通向坟地的路,即使一步之遥,也是漫长的。
韩绮梅疾步走在路上。
大田坳的小路上立着一个一个的草垛,它们罩在一缕一缕的纤雾里,被广阔的田园衬托,有着梦幻一般的宁静和安谧,耳边不时响起干草簌簌索索的声音,然后一切又都静下来,静下来……白天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树,在淡淡的月色里,在纤雾飘荡之中,呈现出各种怪异的姿态,它们有了人的生命,在姿态中显示出它们深不见底的欲望和不安,它们喘息,左右摇摆中阵阵呻吟……
夜色中的光也有了生命,一股股的,蟒蛇似地扭转,扭得那黑越来越沉,越来越浓淡不明,越来越模糊不清。这模糊不清中又似是而非地掺和了别的什么生物,琐琐碎碎的,心怀鬼胎的,伺机爆发的。还随时会长出几百几千只手来。这手是专从背后偷袭的,无声无息的就到了你的腰上,你的肩上,你的脖子上,等你反应过来,你已在它们的掌握中了,想逃也逃不了。夜的恐惧是没有范围的,要说有范围,就是无边无际,铺天盖地,视线落在哪个角落,哪个角落就是一堆恐惧。
韩绮梅疾步而行,尽量避开那些恐惧的想象。明天正式上课,是成为教师的第一天,该多想想明天的事,但骤然而来的声响、迅疾横穿小路的野猫野兔,总把她拉回到这个灰暗的夜,让她时不时的悚然而惊。她如陷在阴冷凄清时光里的一尾力量单薄的鱼,力不从心地游曳在孤独萧索的迷宫。她不免想起那个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哭泣,无数条伸向不知去处的路,她的奔跑,梦中美丽的景色,总是横在她与美景之间的深不见底的沟壑……
而我 /只能跪在人生的绝处 / 泪雨滂沱
眼泪终于流出来。想到这样的夜里不知母亲孤身一人在何方,眼泪更是汹涌。母亲不只一次说要死了算,在这心怀鬼胎的夜,谁知哪里就是死亡的陷阱。韩绮梅就这样边走边痛快淋漓地哭,倒把先前的恐惧忽略了不少。
到果园时,韩绮梅已完全没有了害怕,雾气浓酽了许多。果园里杂草丛生,阴气森森,韩绮梅听见母亲的哭声,就是找不到人。这里的土坟大小样子差不多,散乱,杂立在密密的果树之间,很难分辨。去年清明时,韩绮梅来给外公外婆上过坟,是跟父母一起来的,现在忘了方向。韩绮梅在坟地间跌跌撞撞,尽量避开可能有蛇的草丛,努力分辨出可以安全落脚的地方。寻声找到母亲时,母亲正伏在墓碑上有气无力地哭。被愤怒和悲哀焚烧着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母亲就是这样。
陪着母亲从果园回来,已是深夜两点。
一夜没怎么睡,韩绮梅早早到了学校。
早上看到镜里的自己,眼圈黑黑的,用冷、热毛巾交替着敷了敷,好了些,为了在学生面前不致太萎靡,韩绮梅仔细盘好了头发,把淡蓝色的衬衫塞在黄色卡叽布裤腰里,腰上系了一条楚暮给她的军用皮带。
到校时,韩绮梅碰见了冯天琦老师,现在的副校长。冯老师见到她很高兴。我们原来是师生,现在可是同行了,冯老师说,年轻人好好干。韩绮梅说开教师会时怎么没见到你。冯老师说去灵均中学参加了一个全县开学工作会。
冯老师背微曲,面部骨骼跟鼻梁一样清晰凸现,深陷眼窝的眸子放射出热情的光芒,亲切的笑容把张脸扭挤得沟沟壑壑,行动间却看不出因体质孱弱带来的疲惫。衣服在他单薄瘦削的身上,如同挂在衣架。
冯老师陪着韩绮梅到办公室,韩绮梅开门进去,把包放在那张属于她的孤零零的凳子上。
冯老师问办公桌还没领到吗。不等韩绮梅回答,冯老师说会尽快解决。
韩绮梅进教室时是6点40分。几个学生或羞怯或大胆地看了他们的老师一眼。刘薇低声说了声老师早。坐在前面的谢一琛专注看书。谢丽丽见老师进来,读书读得山响。学生的良好表现超出了想象。
韩绮梅在教室里巡视,有学生读错了字音指点一下,地上有垃圾就捡起来放在教室后面的簸箕里。
学生陆续进来,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朱斌,小家伙蓬松着头发,手里拎着书包,衣服上第二粒钮扣扣在了第一个扣眼。
韩绮梅若有所思地看看手表,帮朱斌把衣服整理好,叫朱斌进去。
早读课结束,韩绮梅把朱斌带到了陈根华老师家。朱斌不知犯了什么事,有点紧张,磨蹭着不肯走,韩绮梅说给你打扫一下卫生,想看看你的手到底是什么颜色。
用了三盆水,才洗出那双手的原貌。
——你妈妈不管你吗?这样脏!
——我没妈,我妈跟人家走了,现在是后妈,后妈懒得管我。
朱斌的声音纯纯的脆脆的,小女孩的声音。
——那你得管好你自己。
——我是管啊,要管自己吃,要管自己睡,还要管学习呀什么的,哪忙得过来啊?
韩绮梅“卟哧”一声笑了,那你说说怎么管吃?
朱斌眼睛一亮,煞有介事地说,这里面的学问可大啦,比方说吃苹果,后妈只给她的儿子吃,不给我吃,我也想吃呀,民以食为天嘛。
在前屋忙着的惠满姑听他这一说,也来了兴致,问,想么子法子才能吃到呢?
小家伙眨了眨眼,一幅诡秘的样子。
——第一次第二次当然是没吃着啦,没经验嘛。到了第三次,看见后妈拎了苹果回来,我就把弟弟叫到一边做思想工作。我说,这苹果呀香蕉呀都是有屁股的,我们吃鸡吃鸭有没有吃过屁股啊?没有吧?这屁股拉屎尿的地方多脏呀,你是弟弟我是哥哥,哥哥总得为弟弟做点贡献,以后你吃这类东西我就帮你咬屁股……
朱斌还没说完,韩绮梅和惠满姑已笑得不行。
朱斌也不理会她们,继续说,我告诉弟弟,这咬屁股的事弄不好要中毒的,千万别告诉别人。从此以后,弟弟一有水果吃,就把我叫到一边,帮他咬屁股。
惠满姑笑得直喊肚子痛,韩绮梅笑过,拎拎朱斌的耳朵,你呀,真是鬼机灵。
韩绮梅向惠满姑要了剪刀,帮朱斌修去长长的指甲。
现在才像读书人的手,韩绮梅在朱斌的手上拍了拍。
朱斌羞红了脸,一个劲地谢老师。出门时,他回过头,叮嘱知道他秘密的两个人,我弟弟到现在还相信水果有屁股。
韩绮梅诚恳地笑,我从现在开始也相信,这个奶奶也会相信。
上课铃起,第一课的设想自是没能写成,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韩绮梅用手拢拢衣领进了教室。
教室里的气氛有些怪异,一部分学生神情紧张,一部分学生抿嘴掩笑,坐在后面的,有几个在咬耳朵嘀咕,突出的是王海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带着些狡黠和挑战看着韩绮梅,似乎在等着看一场好戏。有什么事情发生?韩绮梅将眼光转向讲台,讲台上倒放一张凳子,上插一块残破发黑的木牌,上书几个歪歪扭扭的粉笔字:韩老师永垂不朽!
这是韩绮梅没有料到的。
几个白色的字向韩绮梅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吴珊珊的话没错。
韩绮梅在教室门口稍稍迟疑,稳步走向讲台。她将凳子转动,让木牌对着所有学生。
韩绮梅面带微笑,视线从南面的一组开始扫过,到北面的一组,停顿,然后将眼光落在王海光的脸上,意味深长地加深了笑意。教室里鸦雀无声。王海光的脸开始泛红。
韩绮梅板书“韩绮梅”,然后说: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名叫韩绮梅。今天是第一课,班级管理的一些工作还不能做得很好。在没有正式步入常规之前,我们可以自由一点,你们不用起立,我也不用喊坐下。我们可以视作是在路上遇见的朋友,当然,我们不可能打打招呼就各自离开,有很长的一段路要一起走。这段路也许平坦,也有可能很艰难,走到了一起,就是一个团体。不管前面的路怎么样,只要我们相互关心,相互促进,我们就能把这条路走好。同学们说说,有没有信心跟我一起走好这条路?”
“有!”学生高呼。
韩绮梅深吸一口气,摸了摸那块木牌:“第一堂课,学生就走在了我的前面。在我还没想好拿什么送给同学们作见面礼时,学生就送了我最慷慨的礼物,这位学生,希望我永垂不朽。”学生笑,韩绮梅边说边走到了王海光的身边,“古今中外,不朽的事物很多很多。王海光同学能举个例子吗?”
王海光忸怩着立起,憋出一句话,我想,金刚石应该是永垂不朽的。
全场大笑。朱斌喊,猪脑啊,永垂不朽是用来形容人的。
韩绮梅示意王海光坐下,对朱斌说,读书人不该说粗话。
朱斌扬着头,大声道,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韩绮梅点头,很好,还有同学可以作补充吗?
刘薇举手,朗朗地说,在甲午抗日卫国战争中为国捐躯的北洋将士永垂不朽,所有的人民英雄轻视死亡,蔑视敌人,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得光明,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伟大的革命家、科学家、艺术家永垂不朽。
韩绮梅把手举过头顶,鼓掌。全班同学把手举过头顶,鼓掌。
掌声止,韩绮梅意味深长地说,“伟大的精神永垂不朽,伟大的创造永垂不朽,永久打动人心的音乐可以永垂不朽!……但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有人赞颂哪一位教师永垂不朽。”韩绮梅再次抚摸木牌,“作为一个教师,不可能脱离教育而永生,不可能脱离学生而永生,我明白这位学生的用心,他是希望我能成为你们的好朋友,好老师,以后即使与你们分开了或是突然间不在了,你们也能记得有这么一个韩老师。但人终究是不能永生的,能长久陪伴你们的是无边无际的宇宙和人类累积的知识,你们需要花很多的精力去探索宇宙,去了解知识,知识同宇宙一样无穷无尽,知识是永垂不朽的!”韩绮梅回到讲台,拿板刷擦去木牌上“韩老师”三个字,取了粉笔添上“知识”二字,“这是我送给同学们的见面礼,是与你们的第一次合作,也是我与你们融为一体的见证,知识永垂不朽!”
学生热烈鼓掌,王海光红着脸,也使劲鼓掌。
“这块牌子我会珍藏起来,相信我们在一起度过一些美好的日子后,你们会记得我,我也会长久地记得你们!”
韩绮梅把最后这句话讲得情真意切,几个女孩子眼睛红漾漾的。教室里静悄悄。韩绮梅眼光柔和地看着王海光,王海光低了低脑袋,最终带着诚恳的歉意迎视了老师的目光。
56双眼睛惊奇而欣喜地看着他们的老师。
韩绮梅面对一双双澄明清澈的眼睛,看到了孩子们眼中的光芒,它们来自于纯净的心,散发最纯洁的光辉,这光辉擦拭着自己,让自己与他们靠近。韩绮梅惊奇于自己的发现,庆幸在冲动降临的时候等待了足以让冲动退隐的10秒钟。
韩绮梅挟着木牌进办公室。音乐老师周晓松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啧啧,脏死了,脏死了”,一个劲地擦桌椅。语文老师陆静霞在整理抽屉,高健洪高卷着裤管露着脚歪在一张特大号的破旧的办公桌上抽烟。陆老师见韩绮梅进去,停了手里的活起身跟韩绮梅打招呼。韩绮梅叫过陆老师好高老师好周老师好就去找自己的凳子,却发现凳子放在了高健洪坐的办公桌的下面。她不知把手中的东西搁哪。陆老师过来,责备地看着高老师,说道,你看你,坐也不挑个地方!坐自己的椅子去!
高老师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撑手从桌上跳下,手在桌上摸了一把,算是擦过。办公室里七张办公桌,大小不一,颜色各样,从桌子破损的程度来看,它们的历史有短有长。这张特大号的桌子应该是历史最悠久的,经过岁月的长久磨砺,油漆丝毫不见,桌面凹凸不平,木质坚硬的地方明显突出,可谓山崖表里,黑色的年轮清晰可辨。要在上面办公,非垫一个平整一点的垫子不可。
陆老师说,这张桌子是冯校长的办公桌,他在校长室还有一张课桌,这张办公桌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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