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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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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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呀盆呀都是乌七抹黑的,都给柴火熏得不像样了。又缺水,洗刷碗筷都很困难。学生们吃的无非是家里带来的干菜,有一个鸡蛋算得上是豪华餐。有的学生在上学的路上还要割猪草捡柴。有的到了适学年龄却不能上学,因为家里只供得起一个。那里的孩子也很聪明,一样有梦想,有渴望。想想他们,哎……我回来的时候,他们跟着车子跑,一双双的眼睛看着我……

  韩绮梅忍不住又说了句梦话,我想去,我可以为他们做很多事情……

  ——巴不得你跟我在一起。你别以为自己要在这里享福。这里的教育不见得比那边好多少。那边抓教育是无能为力,这边对教育是有力不肯使,当教师一样的艰苦。

  韩绮梅嘻嘻地笑。田君未疑惑地看她,笑什么呢?笑什么呢?

  ——你说话怎么那么老爷啊?

  ——你说我老爷?我放下书包还没几天呢,你说我老爷?

  田君未说着就去捏韩绮梅的耳朵,韩绮梅笑着跑进了雨中。田君未追上。

  田君未问,干部介绍信拿到了没有?韩绮梅答,没有,说要等明天。田君未咬咬牙关,又在刁难。韩绮梅道,这样已经不错了。

  田君未说,灵均中学,你是不打算去了,凌波中学你一定要争取,争取去凌波中学,是你的权力,它与我,没任何关系。

  韩绮梅似是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我有什么好……

  田君未蹙着眉头看向远处,停顿许久,在一浪一浪的思绪中寻找出口。

  你看上去就是个诗人。韩绮梅说。

  田君未立住脚,紧张起来:“诗?”

  韩绮梅:“怎么了?”

  田君未瞪大眼睛:“诗!诗啊!”

  韩绮梅想起了昨天的那封信:“对啊,诗呢?是不是在你衣袋里变纸浆啦?”

  田君未也不回答,拉着韩绮梅往回赶。

  韩绮梅:“到哪去啊?你把诗写在江边?学人家雅士沙上写诗?”

  田君未:“我怎么会那么迂?我的诗以后都要集成诗集发表挣分的,写在沙上不就没了。”

  两人到了江堤,江水仍在翻腾不息,田君未对着江面高喊了一声“哎——”,然后说:“我以为今天会风和日丽,没想大风大雨的。你看了那首诗可别觉得有什么不对。”

  韩绮梅笑:“就是有什么不对,你再写一首就是了。”

  田君未:“对,今天来写,肯定带着点壮美的味道了。只是情绪太烈,不宜做诗。”

  韩绮梅:“如此说来,你写的当属优美之列。”

  田君未:“看了就知道了,很女人气的。”

  田君未把韩绮梅带到江堤背水一面的一棵大树下。大树树根裸露,盘根错节,田君未弯腰在树根的下面摸索一阵,眼睛一亮,嘴里说着真是个藏宝贝的好地方,站起,把一小卷潮乎乎的纸挥到韩绮梅的眼皮底下。

  韩绮梅把它展平,字已被雨水化开,只有笔划简单的几个字还依稀可辨。

  韩绮梅念:雾沉花深……

  田君未看韩绮梅念得艰难,说还是我来念吧,伸手去拿,纸被一分两半,一半粘在韩绮梅的手上,一半粘在了田君未的手上,两人大笑不已。

  手并手把纸对接,田君未半看诗稿半凭记忆把这首诗念了一遍:

  雾沉花深遮千江

  万杆风樯迷中藏

  遥遥的你在苇滩惆怅

  层层的我在烟帘梳妆

  月光牵一缕芬芳宛转

  鸥鹭拈半爪尘香清凉

  叠叠的青山隐隐

  达达的骏马飞扬

  东风传,过从窗下是田郎

  诗念完了。托诗稿的手,没动。湿风飒飒,把韩绮梅手上的半张纸又旋走一半。倏忽间,他们手上的诗稿全被掀走。诗稿在雨中滞重地一旋,落入泥土。大雨滂沱,诗与泥土,化为一色。

  韩绮梅走近诗稿,蹲下,撑着伞的田君未也跟着蹲下去。

  韩绮梅默默地看着渐化为泥土的诗稿,田君未默默地看着韩绮梅。

  一只指头大的嫩绿色青蛙从诗稿上跃过,韩绮梅的心脏划过一丝疼痛:“这诗……你还记得吗?我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田君未:“别有什么舍不得,自己写的诗,尤其是写给你的,能忘吗?记住‘过从窗下是田郎’就可以了。”

  韩绮梅不能释怀,伸手去取诗稿:“这诗,蚂蚁可能会把它当成食物。”

  田君未拉韩绮梅站起,笑说“一张纸而已,不是诗。”

  韩绮梅抬头:“明天你就要走了?”

  田君未一声叹息:“明天的现在,我在火车上。”

  韩绮梅有点不顾一切:“我来送你!”

  田君未:“明天是6点40的火车,今天晚上就得到鸿鹄去。你可以把今天的时间全部给我。”

  韩绮梅即刻说:“不行,上午得赶回去,我老爸老妈一早就到街上去买了菜,打算叫哥哥他们两家子回家吃饭,庆贺我拿到干部介绍信。”

  田君未一听急了:“那你今天空手回去怎么交差?”

  韩绮梅:“实话实说。”

  田君未:“不行!这折腾来折腾去的,别说你父母,就是我也受不了啦。”

  田君未建议再去一趟人事调配科,韩绮梅坚持不去,田君未说你不去我去,韩绮梅说孙主任正生你气呢。田君未说,你放心好了,立志做个正直人,今天为了尽早拿到介绍信,我会努力做个圆滑人。

  两人进了人事调配科,虽因湿衣裹身又受凉风的吹袭有点瑟索,两人极力表现得恭敬谦和。田君未一进门就向孙主任表示道歉。

  孙主任见一身泥水的两个人,起先还有点戒备,见两人不是来找麻烦的,奚落了一句这谈恋爱都谈到风雨同舟啊,然后叫小蔡,“刚才不是送了介绍信来吗?开给她吧。工资证明得到8月份来取。”

  小蔡拿支圆珠笔在一张干部介绍信上费半分钟填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田君未拿过介绍信一看:“‘绮’字写错了,应是绞丝旁,不是单人旁。”

  小蔡抢过介绍信,在“倚”字上“唰唰”地涂了一个黑球,然后又“唰”地在黑球上划了个勾,在勾勾里添上一个歪歪扭扭的“绮”字。

  田君未极为不满,说,蔡干事,这么正式的公文,写成这样子是不是难看了一点?

  孙主任说嫌难看不要就是。

  田君未道,孙主任,不是我嫌难看,只怕蔡干事这字,坏了人事调配科的名声。

  孙主任的脸如室外的天,乌云密布。

  小蔡倒是羞红了脸,实在不行,换一张就是。

  韩绮梅赶忙说不用换不用换,示意田君未离开,田君未把介绍信递给了小蔡。

  孙主任忽地立起,厉声,给我看看。

  看过介绍信的孙主任脸色平和了许多,把介绍信递给小蔡:要改也要改得干净一点。

  从人事调配科出来,两人欢天喜地。

十、太阳在花蕊开放
韩绮梅回家后即重感冒,又忌讳打针吃药,十来天才好。简直是折磨,发烧,头痛,嘴唇干裂,眼泪不断无声无息而下。她把那天的经历放在心里回味了又回味,咀嚼了又咀嚼,守着个秘密沉默不语。好在她平时言语就少,又感冒,父母也没觉出什么不正常。

  感冒好了,天也晴了。

  采薇园外层粉刷用的是石英砂含量较高的耐酸混凝土。石英砂反射着太阳的光辉,通体发亮。采薇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韩绮梅斜依围栏,眯眼看向远方。

  阳光噼噼叭叭的,一杆一杆的打下来,坚不可摧的亮晶晶的光柱,所向披靡地横冲直撞在大田坳的土地上、房屋上,碰撞得脸颊发痛,也把回忆中触手可及的潮湿一层一层地蒸发。她看见了被蒸发的影子,一只南去的白鸟在阳光斑斓的切割中泯灭了翅膀,消失在远山后面。这样的天气,在采薇园的高度,回忆田君未带来的温暖和寒意,实在强迫。手指触到嘴唇,指尖上沾了一点血迹,有点痛,因感冒发烧干裂的地方还没完全愈合。她进房取了一条小手帕轻轻地擦,那里,在那个有风有雨的时刻,享受过爱情的甜蜜。

  小手帕从额头滑过,然后慢慢地游过她的睫毛,她的鼻尖,她的耳垂,最后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模糊地想起一些片段,如一个曾经失忆的人,经过悠长的模糊的岁月,努力地拼凑一些碎片,回忆一场绚丽迷离的往事。

  她零零落落地想起那天的经过,总觉田君未的表现有什么不对,那首诗也有什么不对。她只模糊记得“东风传,过从窗下是田郎”,整体的印象却很深刻。那首诗优美深婉,又封闭沉闷,当时就觉不是风和日丽之作,听后心里还有些细雨霏霏,且诗的语气更宜从她之口,弥漫着女人气质,倾诉的是细致情怀,不像田君未之作。或者,这就是田君未?苏东坡能歌豪气干云的大江东去,也可吟悱恻伤感的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散漫的田君未就不可以婉约一次?韩绮梅不忍一笑,王夫之说景生情情生景,那天的风雨,多少也为情绪的风起云涌推波助澜了吧?韩绮梅奇怪自己的淡漠,奇怪回想中对那场风雨没有激越一点的回应。爱情不是带来蚀骨的欢乐,就是带来切肤的痛苦,而她正平静了心回到眼前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去。思念应绵长无比,热情应在火焰中沉沦,那天的风雨应渗透太阳的颜色,那滴温热的眼泪,应穿透肌肤,长流在心里……有些什么该铭刻在心的,藏匿在那一场狂风暴雨,连那首舍不得丢弃的诗,也忆不起半章断句了。韩绮梅困惑极了,她能清晰地记得白朗宁夫人的诗,没读过,经田君未一读,她就记得差不多了,后来找了诗集看一遍,就跟模板一样刻在头脑。田君未的诗,那样的情景,她却不能一字一句地记得。临分手,他说会把那首诗寄到采薇园,她说还是不要寄了吧,等见面的时候给我就是。他说时间久了终究会忘。他不是说过自己写的诗尤其是写给我的就不会忘吗?怎么又说终究会忘?

  更奇怪的是,7月底人事调配科打电话至凌波镇,说分配至凌波中学的韩绮梅为何不去取干部介绍信,而家里也找不到那张和田君未一起争取到的介绍信了。母亲说,你24号那天根本就没拿到介绍信,家里何事会有呢?秋城去灵均镇办事带回了介绍信,介绍信上没有修改的痕迹。

  回想这一段一段的事真是很累。

  工作的事算是尘埃落定,家里平静了许多,日子也变得简单。母亲因见了凌波中学的破落有点沮丧,女儿毕竟要成为人民教师了,心里还是溢着几分高兴,逢了婆婆姥姥少不了要说说梅梅的工作如何如何。两个哥哥特意跑到鸿鹄市给妹妹买了一辆漂亮轻便的自行车。父亲茶时饭时,也得对韩绮梅告诫几句如何为人师表,如何爱生如子,如何取长补短,如何不耻下问……韩绮梅谨遵教诲,除了家务和学学骑自行车,就是埋头看书。 

  心思也变得简单,只是到了夜深人静,仍会想起风雨中的鸿鹄江及江边的田君未。

  八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李强国走进了采薇园。

  李强国家里有田地,休假在家,李强国没少下田,来采薇园时,晒得像个黑人。大田坳人说,李强国虽是读书人,一点也没有读书人的酸腐气,读书是读书的样,种田是种田的样,插秧时那秧苗插得笔直笔直的,正儿八经的种田人还没他的田格子中规中矩。李强国是大田坳的名人,韩绮梅的父母也从了众意,对李强国的到来自然欢喜。

  韩绮梅正在楼上,听见是李强国的声音,懒得下楼。同是大田坳的大学生,像是走在两条平行线,难得搭上话,现在李强国忽然跑到采薇园来,母亲又一反常态地接待了这位男性校友,韩绮梅深觉有违常规。

  梅梅,你下来,强国来了。母亲喊。

  韩绮梅磨蹭着下了楼。李强国窝着肩又强作端正地坐在那里,满头大汗地喝着母亲泡的姜盐茶。

  ——强国哥,你来了。

  ——嗯!

  李强国起立。

  韩绮梅道,你坐吧。

  李强国坐下。

  ——你……休假在家?

  ——嗯。

  李强国额头油渍渍的,光线从头顶斜射,明暗的对比显出了李强国面部生硬的线条,这张脸几乎没有读书人玲珑的迹象。

  这是李强国给予韩绮梅最深刻的外部形象,或者说是韩绮梅对李强国最深刻的外表印象。多年后,韩绮梅对这一点作过深刻的反思,她认为自己是个缺少智慧和理性的人,她对人的认知时常停留在线条与明暗,这点多少有失格调。有失格调,也毫无办法,她固执地认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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