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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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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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挂羊头卖狗肉,什么轮斤轮两贩卖分配指标,不看他是老田头的儿子,把他告到法院去!

  韩绮梅对田君未昨天的表现已了解到*不离十。

  孙主任把憋绿了的气倒垃圾般撒在韩绮梅的身上。

  韩绮梅看着眼前这张快速扭曲成各种形状的鲜艳的嘴,觉十分好笑。待孙主任的火气发泄完毕,韩绮梅问,孙主任,我什么时候来比较合适?

  孙主任一挥手,25号吧!

  要拿的没拿到,韩绮梅却特别开心。她走出人事调配科,在走廊把雨伞撑开。只听小蔡在说,现在的大学生,马屎皮面光,里面一包糠,您真的犯不着生气……

  韩绮梅抿嘴一笑,轻快地进了雨雾。

  韩绮梅疾步如飞,赶到江边时,雨正大,风正大,那被上苍赋予了权力想与她在一起的人正在大雨中淋着,在大风中吹着。

  韩绮梅跑过去,红色的伞张满了风,阻碍了前进的步伐,她干脆把伞收起,拿着伞在雨中奔跑。

  田君未看见了韩绮梅,他取掉满是水雾的眼镜,拂了把脸上的雨水,奔跑起来。

  因别的江段采金船留下的大量矿砂、尾堆致使水流改道,鸿鹄江这段江水更显浩淼。浩瀚的江水恣肆翻腾,白浪如山。天水融为一色。江水的咆哮声和着雨声、风声,一片喧哗。喧哗裹在浩浩冥冥的浑浊。鸿鹄江落入巨大的寂静。江边松软的沙地延长了奔跑的时间,减慢了奔跑的速度,泥沙被流动的脚步带出来,飞溅到衣服上。他们在艰难的奔跑中激情洋溢,又感到这雨这风这翻腾的江水在一寸一寸地吞噬自己。天地如此广漠。那向自己跑过来的人,显得渺小而脆弱。无法排遣的孤独。狂风暴雨撕扯着衣服。他们无可躲避地陷入一种生离死别的情怀。一个封闭的迷宫,一个无限放大却又永远封闭的容器。他们被囚禁其中。唯一的自由就是向着另一个人跑去,这个人被如注的雨切分着。模糊。明亮。温暖。

  努力前进,风左右摇摆,蹂躏到几乎不能坚守前进的方向。

  距离终究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还有一步之遥,他们收住脚步。

  雨,肆无忌惮地打在两张轮廓清晰的年轻人的脸上。看着彼此,一时没有言语。眼睛湿湿的,由内而外的潮润。他看见,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睛,两行热泪淋漓,从瞳仁溢出时那么清晰,暴雨不能冲刷的晶莹、温润、忧伤,和挣扎,在他心里是低音吉它上轻盈的一记低频音。那另一双眼,燃起了远古苍穹下一堆篝火,蓝色的火焰,从迷离的水汽中升腾而出,变成风雨中猎猎飞扬的绸缎,追溯一个念想到苦的身影,勇敢地盼望将她环于臂弯的一刻,却在触及她时温柔的停止。

  她看到了火焰,周围是寂静的无边的黑暗。

  除了投身这团火焰,她无力作别的选择。

  “绮——梅——”田君未喊。

  “我来了”她说。

  “绮——梅——”田君未再喊。

  “我来了”她说。

  “绮——梅——”田君未终于跨出滞重的一步,把湿淋淋的伊人抱在怀里。

  韩绮梅闭着眼,这一瞬间,她只剩物质的空壳,孤立无援又终于靠岸的感觉,疲惫至虚脱,生命似乎在她立稳脚跟的同时弃她而去,思维空白,她几乎是毫无自知力地投入,却伤心地发现,这团火焰里,她不曾怒放。就是燃烧,她也只是秋天一把枯槁的荒草。两行泪滑下,和着雨水直至下颌。

  大风大雨之中,一张苍白肃穆的脸展现在他的呼吸之间,这是一种虚构,她是今日的风雨粗暴碰落的昨日竹林深处的那颗露珠,她身上的隔世意味让他黯然神伤,从思想内部透露出的幽闭倾向又让他无以言说,甚至呼吸困难。她其实未曾放心地落入他的怀中,她仍在一处竹叶上停顿,这欲落未落的一滴,他可以承接吗?风雨中她的单薄像一块薄薄的弹拨片,快速游划于他内心纯净敏感的那部分血肉,他痛得沸腾。在她面前,他只想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更好的人。风摧雨拍之中,田君未把热情放在了最后的高度,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巅,他在这个高度俯瞰到了那些古朴的群峰。怒放的向日葵封存冰层,爱人的衣袂漫飞,在死亡的状态云朵般翻涌不息。爱情的悲歌,在那里,在苍穹,响遏行云。他感到了疲惫。热情的巅峰瞬间把他送到无望。爱情使人感到幸福,他却在一片荒凉的沼地燃烧,幸福温暖着他,一场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沉寂却洞穿了他的心脏。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感觉,这样去想。抬眼看看江面,疲惫的江鸟在江面漫无目的地盘旋,风雨的缝隙中传来它绝望的啼叫。如此迷茫。他伸出被雨水浸得发白的手,理了理她额上的乱发,擦了擦她脸上的水珠。她脸上的水珠怎么擦也擦不去。她的每一次出现都使他的感觉特别敏锐,听雨滴打在她脸上的声响,就像在寂静的夜晚听到音叉的敲击,清晰得能看到声音的形态,在虚浮的空气以箭的姿态冲击,以水的模样流动。雨水落在她的脸上,他看到水滴短促清越的爆裂,雨水洇濡了她的泪水,继而淹没了自己。他仿觉自己是一个青布长衫、愁风凄雨中与心上人长亭短亭的古少年。他抱紧了她,心脏一阵痉挛。另外一幕出现在他的眼前,仰躺在床上的绮梅,又薄又小,作为物质的她像在一张画布上,只要有一滴水,这画布上的物象就会瞬息消失……这个叫绮梅的人正在离他而去,他不知所措……这一刻,他怀念一位早逝的亲人。

  田君未的手瑟瑟发抖,一滴泪滑落。韩绮梅睁开眼,雨水劈头盖脸,却未冲刷掉一滴泪的温暖。她受惊似地脱离了田君未的环抱。她想看清田君未,眼睛累到睁不开。他流泪了。

  “你?”

  放开韩绮梅的田君未意味深长地笑,伸手理了理韩绮梅脸上零乱的头发,笑容滑向疲乏,没事,谢谢你能来。然后从韩绮梅的手里拿过雨伞,撑开,说,你让我多淋了半个小时的雨,好不容易等到雨伞来了,你又把它收起来,存心让我生病?

  韩绮梅醒悟正在爱情的处境,努力看清田君未的面部轮廓,然后低了声问,这么大的雨,就不会躲一躲?

  田君未说,原来江岸有两座房子,没想不见了,想是这里江流厉害,把人吓跑了,房子也拆迁了别处,这里变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电闪雷鸣的,站树下又担心没了小命,往哪躲?

  韩绮梅坚持,再怎么着,也不能淋成这样,大堤的后面不就有房子吗?

  田君未声音戚戚地,“担心错过了你。”

  韩绮梅道:“这样的大风大雨……这天,这地,这样子的江水,没什么能成为阻碍……你为你的情节,找了个很好的背景。”

  田君未向着狂怒的江水大喊:“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然后回头定定地看着韩绮梅,一股热力无法言喻地迫近,温暖莫名又激动到疯癫,韩绮梅觉有难逃的形式即将丰富她的生命,他是她生命内部的知情者,在无限时间和无数人流中他们达成了共鸣,这一瞬间她意识到她可以是盛开的蓝莲,不是荒草。这不是幻想。

  温润的唇从韩绮梅的额头滑过,细致地,缠绵地,温暖地,吻过她的睫毛,她的鼻尖,她的耳垂,最后落在她的唇边。泪水和着雨水下咽。是温暖,也是寒冷。是超越,也是沉沦。似乎一生的欲望就在这一刻饱和,又在这一刻释放。血液在温暖的虚空洄旋,灵魂在爱情的天堂翩跹。疲倦与晕眩。淋漓尽致地感受冲破一切阻滞的快乐。似乎是在一座巅峰,在最后的高度。过去了就是悬崖。释放了就是空洞。两个生命纠缠一起,冗长,又不厌其烦。留恋巅峰上一刻相拥的幸福,要在盛筵必散之前充分体验,然后才可无奈放弃。红色雨伞落下,随疾速的风飘进江水,又被浪头送回沙滩,然后在他们身边不动,似被根植,如一苍茫中怒放的梅花,色泽绚丽,汁液秾稠。它在他们脚边,安置得那么好。

  所有的景物有了烟火色。苍山远。浪连天。一把风雨,一泓浮天无岸的波光潋滟,一海暗水深处的烟花灿烂,一场吞天忘地的侵入骨髓的醉。

  彼此放开,眼神有模糊的沉迷,却不能掩盖未知前程的苦闷。

  ……

  风雨一丝一丝地吸纳他们的体温,两人瑟瑟发抖。

  田君未建议找个地方坐坐,韩绮梅说再坐就要感冒了,田君未说那就到我家去换衣服,韩绮梅说你回家,我到胡静家去,田君未说我们一起去。

  接下来,两人无话,躲在雨伞下只管赶路。田君未一手撑伞,一手搭在韩绮梅的肩上。雨伞太小,田君未大半边身子淋着。韩绮梅想伸手揽住田君未,靠近一点,田君未可少淋点雨,又觉这情景来得太不真实,手伸了几次又缩回,一只手反而不知放哪恰当,到后来连走路都有点拘谨。田君未则时不时地握握她的肩,叮嘱她靠拢点靠拢点。

  你的凳子,我给你送寝室了。长久的沉寂后,韩绮梅忽然说。

  田君未大笑:“绮梅,这点子事你昨天就跟我讲了。这样惦记着我的凳子,有没有惦记过我?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在那趟车上?”

  韩绮梅:“巧遇而已,有什么好问?你不也什么话也没有?”

  田君未:“我是说不出话。没想到从毕业会上离开之后,会以这种方式见到你。你站在车下时,我看见了,差点高兴死。后来你挂在车门外,那么危险,又差点吓死。好不容易把你拽进来,你只顾了咳嗽,又差点担心死。死了三次,我就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了啊!”

  韩绮梅侧过脸看着田君未,伸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拧了一下,没等她的手缩回,田君未一把握住,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腰间,然后看着韩绮梅,神情幽然:“就放这,很好。”

  韩绮梅顺从地轻扶他的腰,手指触着田君未湿透了的白衬衫,凉意如一滴水迅疾从指尖滑落,一股潮湿的热力从田君未的体内辐射出,她感到指尖长满纤细的触丝,丝丝穿透他肌肤上的那层薄幕,细致温柔地缠绵在这个文质而俊拔的男人的肌肤上,健硕的骨骼上,与他身上缕缕升腾的热气相融相合。

  一阵强风,韩绮梅把身子往田君未靠了靠,田君未一阵震颤,抱着韩绮梅的那只手更有力地往自己怀里紧缩一下。嫌小的雨伞一时大了许多。

  ——在甘肃的那段日子,几次梦到青湖,你站在黑暗里,轻声哭,想安慰,你又忽然不见。几次都这样,同一个梦,同一个情景。

  韩绮梅沉默。

  大雨如注,地上溅起一颗颗晶莹而饱满的水珠,那是幸福的眼泪,在韩绮梅的脚下一朵朵地绽放。

  ——我必须回来看看。

  田君未说。

  韩绮梅笑,很久没哭过啦。

  田君未看了看韩绮梅,浅笑,低声道,没事就好。

  韩绮梅默然。

  田君未低了声,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这次回来,觉得自己是个英雄,血液沸腾,我可以去保护一个人,这个人名叫绮梅,住在一个叫采薇园的地方,她陷在困境里,需要我去解救。我会看护她一辈子,她值得我去吃苦甚至牺牲。

  韩绮梅笑,这段话很经典,谢谢。

  沉默。田君未道,跟我去甘肃吧!

  绮梅眼睛一亮,赶紧接言,好啊,那里我肯定喜欢。

  ——为什么?

  ——到了贫困的地方,失去物质的高度,往往得到思想的深度。

  ——这想法太不切实际。那里要的是教师,可不是思想家。

  ——是去做教师啊!

  ——别动这个脑子。跟我一起上火车志愿支教的一共有25个人,新疆去了8个,山西去了7个,甘肃去了10个,现在仍愿意留在支教地的怕只有五个人了。当初是豪情满怀,奔着天苍苍野茫茫的美景去的,结果一看实际情况就没法子活,有的不到一星期就溜回来了,什么“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言壮语也顾不上了。

  韩绮梅笑,我是不可能陪同你去了,我只想离家近一点,我做不了英雄,你才是英雄。

  ——英雄说不上,大抵是有点良心的。我们苦,是因为从生活环境好的地方去,受不了生活上视觉上的落差。再说,当苦变成生活体验,就是乐趣了。要说苦,那里的学生才是真苦。石头堆砌的教室,四面透风,寒冬腊月,学生也只能在这种环境里学习。在学校的中餐由学生自己动手轮流做,厨房里一个像样的土灶都没有,几块断砖架一个锅。锅呀盆呀都是乌七抹黑的,都给柴火熏得不像样了。又缺水,洗刷碗筷都很困难。学生们吃的无非是家里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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