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绮梅无言,向胡静投出求救的目光。
胡静接言,伯母,是这样,绮梅确实去灵均中学应聘了,应聘成绩也不错,不巧的是赶上灵均中学语文教师临时缩编,不进语文教师了,县政府领导见绮梅确实不错,凌波中学又需要教师,便决定把绮梅安排在凌波中学。
韩绮梅惊讶不已,娴静如水的胡静也能把谎言编得天衣无缝。
韩绮梅看见自己在茂密的草丛里步履蹒跚,许多人的身影在这个世界明明灭灭,她离他们很远。
当初的兴奋冷却下来。胡静带来的喜讯像一枚颜色浑浊的糖果,溢着一股子怪味,韩绮梅别无选择地把它咽了下去。她没有直截了当地哀求一个谋生的饭碗,还是间接的以谦卑的方式求得一份工作。胡静一定替她出面做了些什么。这跟她亲自去做毫无区别。在工作之前,她必须放下尊严和原则。
母亲接受了胡静的解释,面露喜色,要过胡静手里的通知看了又看,才将通知递给老伴。母亲道,有了单位就好,有了单位就好,凌波中学也不错,离家又近。
——我说还是按公开的方式联系工作的好吧。梅梅走公开的路子进学校,心正,身正,脚跟正,进了单位也经得起评价和考验。
父亲说。
母亲赞同地看了父亲一眼,这次你们是说对了,梅梅找工作明敲鼓,响打锣,也免了背后的闲话。
韩绮梅的脸色像是漂在冷清的月光里。
胡静看了一眼发怔的韩绮梅,扯扯韩绮梅的衣服,对两位老人说,伯父伯母,通知放好了,我回去了。
两位老人一定要胡静住一宿再走,胡静谢过,说有生意要照顾,要赶晚班车。临走,胡静要求绮梅送送。
韩绮梅机械地跟着胡静出了采薇园。
母亲追过来,拎了一盒银针茶叶硬塞给胡静,胡静自是不肯要,好一阵争执。母亲说,你一定要拿,不拿我叫梅梅送你家里去。胡静只好收下。
母亲跟父亲说,你看人家的妹子一个比一个的灵俏,你们韩家养育出来的何事就呆头呆脑的。
父亲呵呵一片笑,呆能有这么好的人缘,你看梅梅的同学,一个比一个待她好。
黄昏的大田坳在她们眼前气势非凡地展开。
飘拂的微风,随风摇摆的炊烟,寂静路边清一色的绿,广阔的田野,玫瑰红的晚霞,大田坳笼罩在澄清的明媚,几只小翠鸟在刺槐树的叶簇间飞来飞去,行云流水般地唱着婉啭的歌。黄昏的大田坳向夜色中滑去。
——从你家下来就像是踩着天梯,真美!
胡静叹道。
韩绮梅不语,沉吟半响,才拉着胡静的手,说谢谢你为我两肋插刀。眼里竟有些临风落泪的意思。
胡静了解地注视着韩绮梅,道,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有了单位总算定了心,其他的就不要太较真,想得太多反而不好。
韩绮梅泪眼模糊,一言难尽地看着胡静,哽着声音说了句谢谢,然后,视线移开,看向遥远的天际。
——你大老远的跑过来,水都没喝一口,不知怎样谢你。
胡静忙说朋友不言谢。
韩绮梅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满是歉意地对胡静说,那两条烟钱,应该现在就给你,可我不能向爸妈开口,我会用第一个月的工资还你。
胡静嗔怪地瞥了韩绮梅一眼,有点不高兴。
——这样说起来,我是特意来拿烟钱的?
胡静低头从嫩绿色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韩绮梅。
——烟钱呢就不用还了。我想为你两肋插刀,挺身而出,可人家不给机会。这信你好好看看,明天可别冷落了他。
信封有点沉。信封上的字迹一入眼,韩绮梅就认出是田君未的。
她心不在焉地让信在手里颠来倒去,似乎拿稳妥了会烫手一样。
胡静对这态度有点愤愤。
——不管里面写了什么,我看他对你的关心可是实实在在的,你可别把别人留下的阴影罩在他的身上,应该相信他的真诚。
胡静话音未落,韩绮梅手中的信掉落在地。胡静要紧拾起,一边吹拂信封上的灰尘,一边指责韩绮梅,这信,人家可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交给我时都一万个不放心,生怕中途出了什么差错。不是害怕采薇园里的戒律清规给你带来麻烦,人家就自己来了……
韩绮梅疑惑地,他知道我家什么清规戒律?
——这就要问他了。他拿这信交给我时,以为我没来过,还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到你家要怎样怎样走,还说你母亲的严厉是这嘉名有名的,关照我要慎重了又慎重。还说万一不小心提到了田君未的名字,就说田君未是个女的。
——肯定是谢惠敏告诉他的。
韩绮梅漠漠地说。
——谢惠敏?这人跟田君未根本没什么关系。
胡静说着又从包里取出一本杂志来。
——喏,人家田君未可是想得周全,担心这信无法投递,特意买了本书来伪装。
——想得最周全也是笨棋一着,这么厚的信,一本杂志能掩盖得了?
韩绮梅嗤然一笑。
胡静白了韩绮梅一眼,把信夹在书里,递与她,一字一字道,剩下的事我可管不了,这次可要拿稳了。
韩绮梅接过,好了好了,你放心吧。晚班车要赶不上了。
——就这样急着要我走?
——不是我急,是你急,你不急的话,干脆跟我回去,晚上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胡静脸上漾过一丝笑意,嘴角向上提起,湿秀玲珑的嘴唇,在可爱中泄露了点俏皮狡黠的秘密。
——聊什么呢?你工作以后的打算,我的生意经,还是田君未?
韩绮梅深吸一口气。
——田君未和我,真的没什么,现在工作的事已搞得我焦头烂额,也没那份心思去细想田君未是怎么回事。他和谢惠敏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关心我。感情的事,我很厌恶做游戏,我不想做马戏团里的猴子,看人家耍还是耍给人家看,都不是件舒服的事。
胡静端正了神色。
——这中间,肯定是你误解了。田君未家离我家很近,在灵均镇也有一些玩得开心的朋友,可我没见过他对一个女同学这样用心。你从我那里走后不久,他就急急忙忙闯到我店里来了,满头大汗,一脸大难将至的样子,进门也不叫我,直问有没有看见韩绮梅。把你在我那里的情形大致说了说,他骂了句该死的谢惠敏,就火急火燎地跑了。中午他在我那买了两条烟,下午两点左右,他又风风火火来了,手里捏一封信。当时的太阳可烈了,街道都晒得起白光了,他帽子、墨镜也没戴,脸啦手啦晒得红红的,还没进门就一个劲地冲我巴巴结结笑,乐颠颠地说是事情办妥了事情办妥了,然后一边叫我赶紧把店门关了,一边说要委我以大任。我说店门不能关,他就一屁股坐在里面,还说我就求你这一次,你做我的信差,我做你的临时工……你看看,他给你办事的那个劲,不是真心实意的,能这样?
韩绮梅沉默。田君未意味深长的微笑飘扬而来。眼睛里极温存的颜色。手臂上那条粗长的黄色划痕。向外翻起的细小的皮屑,夹杂斑斑点点的小血珠,一个绝色的伤口……有些什么簇拥而来,在心里萦萦绕绕,不绝不息。眼前升腾起温馨的雾霭,紫气弥漫,暖色冉冉,与大田坳美丽的晚霞交相辉映。她原谅他了,尽管她不确定他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她已原谅了他,就是那张来历不明的报到通知单,她也不想去追究原委了。眼前所有的景物握手言和,月亮穿梭在晚云里,花朵开放在绿叶之中,鱼在水中结伴,暮归的老牛步态悠闲地走在田间的小道上。天空附下身来,与田野的肌肤一起融化。
胡静研究地看着沉默的韩绮梅。
——想什么呢?问问你的直觉,田君未是不是真心实意?
韩绮梅回过神来。
——还是不要提这事。晚班车真的要赶不上了。我们快点走吧。
胡静神色严正,又疑惑重重,你冲他今天替你办事的这股子热情劲,明天一定要见见他,他说他信里写了见面的地点,你一定要去。
好吧韩绮梅答。
胡静要韩绮梅早点回去,韩绮梅坚持要送她到黄金道。两人相持不下,身后响起车铃声。韩绮梅回头一看,是李强国。
李强国在她们跟前下了车,热情地招呼绮梅哪里去啊。
李强国额头挂着汗,脸红红的,笑眯眯的盯着韩绮梅,绮梅,很久没见,长得更成熟了。
胡静忍不住哧哧地笑,趁李强国弯腰拍打裤管上的灰尘,附在韩绮梅的耳边细语,他上次见你时,你是不是半生不熟的?他的脸红得像个大柿子。
韩绮梅没理会胡静,却注意到李强国没刮干净的胡子,硬硬的毛桩在他的皮肤上,像收割后的田野。他用了一把钝了边的剃须刀。
眼见李强国打算支好了自行车长谈,她急忙说,我同学要赶车,我要送她。
胡静抢着说,什么我同学我同学的?我们都是灵均中学毕业的。李强国,我认识你。
李强国脸更红,言语也不利索,啊……啊……你也是……也是灵均中学毕业的啊?怪不得有点面熟。
胡静看他紧张的样子,更觉好笑,对韩绮梅使了个眼色,然后对李强国道,我要到凌波镇赶车呢,不奉陪了。
胡静说完就走。
李强国看着韩绮梅,手足无措。
韩绮梅也往回走。
李强国赶上胡静,我正要到……嗯……到凌波镇去办点事,坐我的车子就是。
胡静欢天喜地,迭声道好好好。
李强国骑上车,回头对韩绮梅说,绮梅,有空……嗯……到我家来玩玩,我……嗯……就是……嗯……正休假。
韩绮梅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奇怪这个当年灵均中学的高材生连几句简单的话也说不利索,声音在嗓眼里咕噜,让人直担心他的嗓眼被什么堵塞。
韩绮梅进家门时,把信从背部塞进了又大又厚的上衣,信封的一角插进腰带里。
母亲注意到了她手里的书。
——拿的什么呢?
—— 一本杂志。
母亲接过翻翻,又给了韩绮梅。
父亲在厨房里叫梅梅过来帮帮忙,韩绮梅随手将书放在椅子上,进了院子。母亲也跟了进去。
直到信封在背上吸足了汗,韩绮梅才趁父母在厨房忙的功夫上楼把信取出。
风从窗口拂拂而下。窗外,云淡星繁,一轮朗月悬在梧桐树上。正是蛙唱虫鸣夜静。立在窗口的韩绮梅,听到自己的心跳。那封信躺在光下,她远远地看着它,接近审视。它渐变为液态,在她眼前波涛微微,上下起伏。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文字是有心跳的。通过文字传递温度,情感在文字中涌动,天罗地网地逼近,与阅信者实现一场水乳交融,亦或清淡寡味地疏离,不过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背影。她拿起信封,又放下。白色的信封似是浮云漫漫,她不清楚要不要打开信封,又似乎听到了一声呼唤,不容许她站在这片神秘海域的入口止步不前。她拆开信封。
绮梅:
这样称呼你,觉得离你不是太远。
今天出了好多的汗,流水一样,二十几年流过的汗,也就今天这样多了。
现在又是满头大汗,再流下去,怕是江河湖海。
希望越强烈,汗流得越快越多。
真的很想与你在一起!
这句话,请你千万别认为冒失,这句话,我早就想说,想了很多年,就因为怕冒失,一直没敢说。很多年你会没概念,女孩子对时间总是概念模糊。不如这样跟你说,这很多年至少包括6年,72个月,2160天,51840个小时。为了一句话,用51840个小时做铺垫,是否做到了“言尽其意”?
很想来看看你!想跟你在一起!
以前听着这话要发笑,认为神圣的感情被浅薄的语言糟踏。与你谈感情应有更高的形式,但现在想着你,这些话就自然降临,它们从心里抽丝样地出来。
附了多少张纸,就有多少万句话要跟你说。后天我即启程去甘肃,我答应了那里的孩子,要与他们同苦同乐一年,我必须去。明天你该到人事调配科取干部介绍信,请你先来见我。还记得高中时我们去野炊的地方吗?我在那等你,明天上午8点。
你会来的。
今天在花坛边等你时,写了一首诗,见面时再念给你听。
想跟你在一起!
请记住这句话。一定要记得!如果真有上苍,这是上苍赋予我的权利。因为我来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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