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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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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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围沉寂。

  凉风骤然而停,阻隔在大田坳之外的热的暗流从四面涌进,胀满了每一个空隙,闷热是浓度过高的浆糊,粘稠地向人包裹。

  燠热难当。

  考大学便是成为人之骄子,“大学毕业”在母亲那里应是“锦衣荣归”,天底下也许不只母亲这样想,跟母亲这般年龄的也许都这样想,这样子想又事与愿违,于是失望。能怪母亲吗?希望是鲜艳的,喧腾的,失望总是断井颓垣般让心沉重。

  韩绮梅独对苍穹。苍穹是漠然的。

  高坡上的采薇园远远地雄踞,沉默的,仿佛是一个陷在凌波河边永远也出不去的老人,他目光呆滞,无声地追悼远逝的辉煌,以它的沉默重压她的心。

  放眼月下的田园,韩绮梅忽然想起下午面对它时萌芽的愿望,耕田的犁铧?为什么会这样想?即景生情,还是因为处在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

  转折点是结束,也是开始。如孕育新芽群体的胚胎,有小鸟的婉转鸣唱,有季节轮转的变奏,人在这时候很易有些想法,有些抱负,有些计划,很容易在心底响起没经过编排的粗糙的战歌,鼓噪出一些被唤作理想的情绪。

  何处有小鸟的婉啭、战歌的铿锵?前程有点狭长,有点幽暗。

  理想,暂时混淆在一片杂沓光影之中。
  作者题外话:小说的场景,用了天与地的一部分。这样更忠于生存现实。幻想,往事,一半对一半,没有界线。生存如此平凡,甚或如此难堪,最是惊心的善良与高贵,也经不得经验的覆盖。在暧昧混乱的窗口,持一杯妖娆的红酒。迷惘地观望,还是有屈辱伤怀依然堂堂剑气的灵魂出没,醒目的仍是万丈红尘无法遮蔽的几抹血色。仍然看得见尊严、仁爱、悲悯与牺牲。荣华锦绣的背后,依然有纯粹的忧伤盈然。文字,也不曾醉到失去自己的逻辑。

五、折叠变了形的风景
燠热过去,是场暴雨。

  整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韩绮梅在半梦半醒间巅簸一夜。

  雨过天晴。

  郁积的热气散尽。

  天地被洗刷一遍,刚出浴的大田坳,婴儿般的清新。

  田地里有人劳作。

  韩绮梅习惯地开了二楼朝南面的大门,来到阳台,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沉重和郁闷已过去,只觉累。

  院子里传来鸡鸣。

  韩绮梅下楼。

  母亲在忙碌。

  一只鸡泡在盆里。热气笼罩,羽毛一张一合,垂死的生灵还在呼吸。

  父亲不在。

  母亲说,昨晚给你两个哥哥打了电话,他们两个有闲时,一早就来。你工作安排的事不能再拖,一家子在一起想想办法,定个心。

  韩绮梅“哦”了一声,去洗漱。

  韩绮梅和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着。父亲拎了大篮子菜回来,两个哥哥也相继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进了采薇园。

  两个哥哥径直来到厨房,走在前面的秋城叫了声妈,母亲抬头应声,便埋怨开,做人要孝顺为尊,不打电话就摸不着回家的路了?

  秋城说,您老人家一打电话我们不就来了吗?双抢时期,镇里事情多,抽不开身嘛。

  楚暮跟着笑,把话题带向了妹妹,梅梅,大学毕业生了,连哥哥都不会叫了嘛?

  母亲端了盆水出去,见老二故意打岔,也笑。楚暮连忙接过盆,母亲对他瞪一眼,撩起身上的围裙擦手,边说,别以为自己就成人物了,年纪一大把,老大的不懂事,还说梅梅的不对。

  韩绮梅招呼过秋城哥楚暮哥。

  秋城说,梅梅回来两个星期了吧?也不到我家去玩玩,老憋在家里可不好。

  楚暮接话,你这话就不对了,怎么可以说是憋在家里,跟党中央在一起,不是了解荣辱之本,就是锤炼克己奉公。然后隔着窗子对妹妹说,梅梅,看看你这身又红又专,这两个星期的熏陶一定不少吧?我到师院去看你时还穿得蛮有品味嘛,那些衣服呢?斗资批修啦?

  母亲本来往前屋去,这时转过身来厉声,好啦!请你们两个老爷回来是来办正经事,说话做事别大人不成、小人不是!

  楚暮吐吐舌头,噤声。

  秋城揭开厨房的大水缸,看看没多少水,小声对老二说,缸里没水了,我们来摇点水。

  院子里有一个摇水器,是一种利用气压引出地下水的日常设备,每户人家一个,大田坳人管它叫“摇井”,摇出来的水冬暖夏凉。

  兄弟两个一个摇,一个提,不大一会,水缸就满了。

  秋城对楚暮说,说话当心一点,小心又惹妈不高兴。

  韩绮梅与两个哥哥的年龄悬殊很大,韩秋城已四十好几,韩楚暮也比韩绮梅大了十几岁,近不惑之年。在没有生育指标限制和禁育措施的年代,像韩绮梅父母这般年龄的夫妻,只生养二男一女的,在大田坳只此一家,就是现在人丁不多的,当初生育也多,孩子不是在饥荒时期饿死,就是因病医治不起早夭。母亲说过,有了秋城、楚暮,本不打算再养,因想有一个女儿,便有了韩绮梅。丙桂奶奶不只一次说梅梅长大成人应该感谢她,要不早被你娘淹死了。母亲也曾数落父亲年轻时喜欢打秋风,气得她抱着八个月大的梅梅差点跳河,幸得丙桂奶奶拖住。韩绮梅小时以为“打秋风”是种玩法,后来才知是指清官被贬或退职后盘缠匮乏只得沿路找官场人物积聚路费。父亲年轻时未入官,也不存在告官还乡缺盘缠的事,母亲指责父亲打秋风,自然是怪罪父亲过多的出外访文墨酒友而少顾家庭了。韩绮梅从历史碎片里得到两点印象:一是她属于韩家计划外的一条生命;二是她八个月大的时候就与母亲同过生死。

  韩秋城高大瘦削,皮肤白皙,鼻梁上架幅金丝边眼镜,脸上习惯性地挂着丝对谁都赞许对谁都包容的微笑,举手投足间尽显温和敦厚的书生气。秋城是特别的,他特别在突出于众的读书人的儒雅,更特别在眼神,它清澈又隐蔽,混和着孩童的单纯和成人的不安,在某些瞬息流露出难与人共语的长远的哀伤,活脱脱是俄罗斯文学里走出来的病态冷漠的贵族。这哀伤的存在,使秋城的温和敦厚覆盖在一层单薄而疲惫的植被里,时常表现出一个旧式书生的稚嫩和软弱来。韩秋城十八岁开始教书,二十四岁进入镇政府当秘书,从办公室文书,到办公室秘书,再到镇长秘书,位子不断地挪,任务越来越多,责任越来越重,虽然有时也换换新的官衔,但多年过去,与他共过事的、曾跟他站在同一起点的,不是已位高权重,在官场里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就是“小媳妇熬成了恶婆婆”,官小面子大,已大大方方拿了鸡毛当令箭了。采缘姑的儿子杨大春虽然一直在团委工作,就已在凌波镇玩到风生水起,闪展腾挪的功夫让镇长都服他三分。除了略输文采和气质上的粗鲁,大春的光芒远远盖过秋城,在大田坳人眼里,大春很有几分“钦差”风度。

  从外表看,楚暮与秋城是绝然不同的两个人。楚暮体魄魁梧,皮肤微黑,一双眼睛活泼跳脱,仿佛世上从来就没有过值得他烦恼的重荷和阻碍,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值得他低徊冥想的事情,对什么事都大大咧咧,对什么坎坷都无所畏惧。韩楚暮也是高中毕业后即工作,与哥哥相似的是,工作多年,不见长进,先在大田坳民兵队当了几年的队长,后来到镇里当了安全科科长,任安全科科长三年,得上级部门赏识,要调他至嘉名武装部任副部长,组织上与他谈话,韩楚暮说,嘉名县行政结构与鸿鹄市并级,官员太多,要一一认过来都太麻烦,要弄明白怎样应付还不连命都搭上。这事反映上去,不但上调的事情黄了汤,韩楚暮还因此吃了通严厉批评,落下个诋毁组织的罪名。武装部部长对韩楚暮关爱有加,找他促膝谈心,讲明上调对个人对集体的好处,要他自我约束点,争取人生转折。韩楚暮说,行,我可以与你积极配合,把游船漂到鸿鹄江江心去豪赌的几个大领导不是没人敢抓吗?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保管第一个冲在前面,单凭这点,我就可以将功折罪,连升三级。部长闻言,直叫韩楚暮“我的祖宗”。韩楚暮的官运就此冻结,轮到凌波镇安全科的几个干事都鸡犬升天了,韩楚暮还在乐呵呵地原地踏步。

  韩家三兄妹也许一出生就染上了另一种气息,一种来自采薇园的与现时相隔膜的气息,这气息说不上是高贵和深刻,也说不上是卑微和肤浅,说不上是忠诚与顺从,也说不上是判逆与固执,它是一个多元因素的混合物,这一分子多一些,那一分子少一些,不管因素的含量多少,却正好是采薇园里才能酿制出来的那种从历史夹缝中弥漫出来的气息,这气息在他们生活的背景里放上了生命的巨大荒芜和社会的巨大残破,它与韩家的历史纠缠一起,扭结着,模糊着,迷惑着,影响着韩家人生活的每一细节,甚至充满了韩家每个人的一生。

  早饭过,母亲叫韩绮梅把正房的大门关了,家庭会议开始。

  地点,采薇园东厢客厅。母亲坐一方,父亲与梅梅坐一方,秋城楚暮坐一方。

  韩绮梅给每人泡了一杯姜盐茶,淡淡的茶香弥散开。

  母亲坐在*后退赔回来的一把雕花红木太师椅上,呷了一口茶,并不提绮梅工作的事,把眼光朝向秋城。

  秋城,上次淑芬回来讲,镇里叫你分管文教宣传工作,又没职位,又没津贴,你就一口答应了。你爸说这分管文教宣传的事一直是镇领导的事,不是镇长管就是副镇长管。你爸在职的时候不就是分管的文教吗?事情又多又烦,老师的工资镇里长期拖着不发,一天到晚怨声载道的。你爸身为副镇长都因无实权解决急白了头,你担这个担子是么子道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理你应比我这老婆子懂。还有几年你就是五十岁的人了,上头的领导坐着位子不理事,把么子难题死结都叫你这秘书担着,你就看着他们刮你身上的油,长自己的膘?

  淑芬是秋城的妻子,也在镇里工作。

  秋城抬了抬眼镜,眼睛在镜片后闪烁了一下,低声说,看您说的,我能有什么油给他们刮呢?

  韩楚暮接言,你在镇里担的事也太杂了,上传下达的文章都要你写,还兼管了一个信访办公室,现在又叫你去管老大难问题几箩筐的文教,你思想红,任劳任怨,我看你这身体能招架得住。现在镇里新楼房一幢一幢地立起来了,豪华歌舞厅也有了,那些镇领导的房子都建得跟洋房似的,凌波中学还是爸爸在职时造的,都十几年了,现在破烂一个也没人管,你就不知道这文教一直是这地方的重灾区?

  父亲登张报纸看,这时对楚暮投过一眼,心有戚戚然的样子。

  母亲道,莫提在职不在职了,人家在职是为官,他在职是为奴,统共也就做了三年,不是有人支持,学校也造不起来。母亲喝口茶,继续道,平时你们都嫌我话多管得多,人老了,思想过时了,一天到晚围着灶台转的,没水平来管你们,我看你们一个个都上不了正谱。秋城嘛,人家给你一担米,给你一担米的工钱,你挑着,人家给你两担米,给你一担米的工钱,你也挑着。楚暮呢?赶得南门的包子,就丢了北门的豆腐。你们看看你们的老子,一幅清静无为的样子。做父母的,对子女教导无方,有耻宗祖,你们兄妹还不是我来操心!

  母亲言语里又含了一股子怨气。父亲换换二郎腿,用指尖弹弹衣袖,照样看报。

  楚暮听母亲这样一说,马上辩解,妈,您老人家这样一说就冤枉我了,我既没赶南门的包子,也没丢北门的豆腐,我是一心守着一块好田,每年栽下那些秧,每年收取那些稻,以不变应万变,既不为做高官委身求好,又坚守岗位,保证凌波镇的安全不出问题,两全其美。

  母亲听老二这一说,也就笑了,好了好了,算你有出息。

  楚暮喜上眉梢,对韩绮梅吐吐舌头,做了个得意洋洋的鬼脸。

  韩绮梅起身添茶。

  母亲的话渐入主题,端正了声音。

  梅梅眼一晃大学毕业了,得回县分配工作,学的是师范,出了校门进的还是校门,可这次进哪个校门得好好考虑一下。梅梅是这个家庭里的一个,扯着耳朵连着腮,她的工作安置不停当,你们面子也不好过。我说秋城呢,你这分管文教正好可用在节骨眼上,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呢?

  秋城挪挪眼镜,笑笑,大言不惭地说,我已写了申请,打算辞掉这份工作了。

  楚暮道,反正实权落不到你的头上,想干点大事也做不了主,这文教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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