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殇- 第10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接下来的几天,妈妈再不提这件事。我亦哪也没去,陪着爹爹妈妈。心里总有一种凄凉不散。妈妈也真是衰老到了“能说不能行”的地步,有天感觉疲劳,大热天居然不想洗澡。我了解妈妈的脾性,衣服不洗到清水里不见一个泡沫不见一点浑浊,老人家是不会将衣服晾起来的,身上有一点点不干净,老人家是睡不安稳的。在我的反复坚持下,妈妈让女儿洗了个澡。“不要你洗,俄尼叫你洗呢?”妈妈说。“一路子女,您老人家洗了多少个澡呢?”我回答。洗澡时,我跟妈妈说,“这几天,就让我给您擦澡。”擦洗得很慢,看着母亲的白发,我亦怀告别的心情。第二天,妈妈说,“幸亏你帮我洗了个澡,昨晚睡了一个好觉。”我满心欢喜。接下来几天,妈妈悄悄把澡洗了。

  7月29日,两个哥哥到家伺候,我返了江苏。走前,帮爹爹修剪了指甲,由于大意,给爹爹修剪脚指甲时,还弄出血来。“疼不疼?”“没事哩,不疼。”爹爹说。在家期间,未听到病重的父亲半句呻吟半句怨言。我走时,父亲在床上大声说,“我和你妈妈,你放心啊,重要的是自己的家庭,是带好孩子。”

  10月4日,是农历的八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一轮满月高悬。我到文明广场放许愿灯(孔明灯)。灯内气体充满,正待要放之时,一陌生老人过来扶着灯笼看,突听嗞的一声,老人将灯弄出一长条裂缝,张鼓圆满的灯生生的在我眼前瘪下去,为老父老母祈平安的愿望成了泡影。“您老人家过来看灯就看灯,为什么要撕啊?”我颤着声音问有点慌的老人。旁人说,老人家是好奇。我又何尝不知,不再对老人无礼,默然将损坏的灯笼交给卖主,内心的惶恐与担忧却是无人能知,也无法言说。

  10月5日,晚餐时突觉全身无力。躺沙发昏沉时电话铃响起,二哥来的电话,“爸爸快不行了,你们准备回吧!”赶紧打电话给也在江苏的外甥,商量回程安排。20分钟后再打电话回老家,问老爷子的情况,大嫂接的电话,“爸爸刚才去了,你们回来吧。路上小心。”电话那头已是人声鼎沸。

  10月6日,6点半赶单位,完成深入学习科学发展观活动有关文件,9点半回家取行李,赶车,10月7日凌晨1点36分进湖南汨罗江畔永新村的家。老爷子安静的躺在水晶棺中。

  妈妈在床上休息,见我们到了,妈妈一定要起床陪我们。妈妈安排大姐做些饭菜,然后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第二天,听人说,妈妈以为我到家会为父亲哭一场,结果没看到我哭。我也不知,为什么父亲去世我没有悲痛的感觉。要寻找答案,可能是觉得父亲已圆满地完成了他的一生,而父亲在重病期间的平静,亦体现了父亲生而不喜死而不惧的达观,子女们以平静的方式送父亲,应是父亲认可的。移棺时(把水晶棺从房间移至室外灵堂),哀乐四起,鞭炮齐鸣,孝子孝孙们哭得伤心,妈妈无言地将一条绿色小方帕塞在我手里。我默然落泪,内心却没有7月23日的痛彻心扉。妈妈不知,她老人家的最后一次言死,让我惊觉,岁月正在将父母拖离我的视线,对此我除了站在自己的岁月张望,我无能为力。那一刻我是真的这样想,如果妈妈固执地要缩短这点有限的时间,我只能以我的方式去挽留,自然的选择无可选择,人为的方式总可以用人为的方式来解决。

  父亲的葬礼一切按时下乡俗进行,从父亲去世到出殡前的仪式结束,一直秋高气爽。10月9日晚仪式结束的一刻,下了阵小雨。似是父亲对在生之人几日来的朝晚忙碌表示感激。父亲丧事期间,亦有超自然的神迹出现。父亲经营的一口鱼塘,岸边有一青石板,青石板上每日都有水螺栖附其上,自父亲过世的第二日始,水螺全不见了,父亲出殡入土之后,水螺又回来了。父母居住的楼房后有一株高大的木芙蓉,在父亲入土为安的当天下午突然开花,花朵硕大,倒映于池塘,蔚为壮观。我那喜爱养鱼垂钓、种花植树的父亲得道成仙了。加上故乡的丧葬文化颇有庄子鼓盆而歌的古朴热闹,从开始到结束一直洋溢超越生死的宇宙观和乐观情调,充满了对逝者顺风顺路的祈愿和对生者平安康乐的祝福,父亲的葬礼成了名符其实的“喜丧”。

  送走父亲的第一晚,二姐陪妈妈睡一张床。第二晚,我陪妈妈睡一张床。

  在父亲丧事期间心情平静的我,躺在妈妈身边泪流不止。寂静的夜里,我感受到了妈妈深刻的孤单。风风雨雨陪伴半个多世纪的老伴走了,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一定是妈妈。这个世上,最了解妈妈的那个人走了。睡在我身边的,是这个大家庭里,最孤独最伤心的那个人。可妈妈这几天很安静。

  我是妈妈最疼爱的女儿,这样的睡在妈妈身边,这样的与妈妈的厮守,过了这一晚,又不知等到何时。

  以往妈妈到了江苏,很多时候希望我能睡在她的身边,听她说说话,可我白天有工作,精力亦有限,妈妈半夜要说话的习惯让我首先想到的是逃避。而妈妈操心的那些事,有的在我看来实在不是什么大事,有的在我看来则是妈妈操心最多也改变不了的事。所以,我认为妈妈不如放下那些好好睡一觉。妈妈亦感觉到了我的不情不愿,不再强求。我每次回来,妈妈先要我睡她房间,见我答得不爽快,便要我睡楼上。

  此次回家的头晚,妈妈也要我睡她房间,我说不想睡,在外面坐坐。这次的回答,确想为父亲守灵。妈妈也不坚持,后来哥哥姐姐们安排我睡楼上,我回家的第二晚就睡在了楼上。其后人多,睡觉的地方变得不能固定,加上几乎每晚为父亲守灵到凌晨3点,哪个地方能将就睡一觉就在哪睡了。10月11日晚,是我此次回家唯一的一次与妈妈睡在一起,也是妈妈这一生最后一次与最疼爱的小女儿睡在一起。但妈妈很安静。凌晨4点,妈妈起床了,在房间来回走动,我装做睡得香,一直听着妈妈来来回回走动的声音。因为夜静,因为老人腿脚无力,步子异常沉重,鞋子与地面摩擦的唰唰声十分清晰。而妈妈分明在努力轻手蹑脚,生怕吵醒了我。5点,我起床。妈妈问,“睡得好吧?没吵着你吧?醒得这么早?”我答,“睡得好,我喜欢起得早。”

  现今想起,我的言行,生生地让妈妈收起了一点倾诉的愿望。我心安理得的时候,亦体会不了妈妈心境的黯然。妈妈凌晨徘徊的脚步成了留在我记忆中萦绕于耳的哀婉述说一生的余音。

  父亲丧事期间,家里人来人往,父亲上山之后,亦有亲戚朋友及几个村子里的人前来看望母亲。母亲表示感谢,极力退掉礼金,其余并无多话。

  10月12日,我即告别妈妈,返江苏。告别的一刻,妈妈内心的孤单烧得我心慌。按乡俗,爹爹过世,妈妈要在家守49天。几兄妹商议好,主要由大姐相陪,其他人则轮流回家陪伴妈妈。49天后,妈妈到二姐家住一段时间。我想,如果先在湖南的几家轮流,两年一晃也就过去了。两年内我多回乡几趟,两年后再接妈妈到江苏。我跟妈妈说,“两年后,接您到江苏去。”妈妈说“好。”我出门,妈妈泪两行,未相送。我还未出门,泪已不止,一路直到长沙,泪眼朦胧。路边楼台村舍,亦依稀向尘中老去。

  返江苏后,一直寝食难安,隐隐的提心吊胆。11月3日晚上,梦到了长长的出殡队伍。11月4日,星期三,是我给妈妈打电话的日子。下午,老家来信,妈妈脑溢血,昏迷不醒。大孙女叫了千句万句“奶奶”,也唤奶奶不醒。我知道我又得回故乡一趟。而我实在不想在今年再回去。过年回去探望妈妈是早就在心里的安排。但现在我是不想回去了。浸凌身心直至骨髓的倦怠让头脑迟钝,亦让心渐近麻木,想到妈妈难道也要走了,竟未哭出来。问了同事,像我妈妈这种左右脑同时出血的情况,一般能熬几天,同事说,最多三天。11月7日给二姐打了个电话,“妈妈如果真就这样走了,我赶不到送终,妈妈是个讲究的人,要让妈妈走得体面。”晚10点左右,电话得知,妈妈走了。我回答,“好。”

  妈妈最后的三天,我处在混乱状态,江苏的家也不像父亲走之前一样安排得有条有理。得知妈妈已走的消息后,我耽搁了一天,把在江苏的家稍作安排,把女儿交给朋友照看。11月9日,和外甥同往上海虹桥机场赶飞长沙的航班。上午有雾,天况阴沉,下午暗云沉沉。我们乘坐的航班晚点,中途打算转坐别的航班,颇费周折,仍改原航班。下午5点左右,候机厅外惨雨酸风。我给不能回湖南的女儿发了一条消息,意思是,人要学会独立地面对各种变化处理好各种事情,大部分情况下,人是孤立的。

  原定1点起飞的飞机,到6点半总算起飞。这时雷雨未停,飞机在空中遇强气流,机身剧烈摇摆,跟我们坐一排的一位女士取出圣经默诵。飞机平安降落长沙,二侄女接机,一起回永新村。故乡无雨。

  晚11点左右到家,眼前是一个月前的情景再现,不过,灵堂里的大幅照片由爹爹换成了妈妈,水晶棺里躺着的由父亲换成了母亲。我心里仍是一片迟钝茫然,下车时心想应该放声大哭啊,眼泪却不下来。二姐过来一起拿行李,二姐哭着过来的,“月月,妈妈就这样走了……”我眼泪始出。大门上又是白纸黑字的对联,“前悲严父今哭慈亲两度捧灵心倍痛,泣染麻衣哀迎鹤驾深谢嘉客吊重来”。

  看着水晶棺中如同睡熟的妈妈,我说,“您老人家怎么这样性急?”接下来,亦无多话,哭了几声,想到自己血泪迸流般的一句“让我死在您的前面”已成戏言,嚎哭亦显不够真实。

  陪了妈妈一个通宵,哥哥嫂嫂们催我休息休息,我无半点睡意。头脑亦只是混乱,看着睡在鲜花丛中隔了一层玻璃的妈妈,未想起什么来。天放亮时,觉有侵肌的寒意,要变天了。头脑中始出现妈妈的画面——

  我家小宝贝一个多月大时发高烧,是外婆陪了一个晚上。妈妈对我这个初为人母的人不放心,一趟一趟地起床,一次一次地给小家伙喂药水。

  爹爹妈妈在八十年代初期即开了商店,1983年汨罗江发洪水,风雨飘摇之中妈妈一趟又一趟跟着拖拉机将瓶瓶罐罐运往地势相对较高的屈原镇,一有空闲,即在屈原镇的街道摆地摊,让小女儿陪同,小女儿偏心气高,离妈妈远远的,做了妈妈的看客。洪水退去,商品又得一趟一趟地运回二十里地外的家,仍旧是拖拉机,因担心瓶瓶罐罐碰撞,妈妈独自一人坐在瓶瓶罐罐间守着。路远,路况亦不好,装着腐乳盐糖的大瓶大罐往一个方向挤,把妈妈挤在中间,开车人听不到妈妈的叫唤,妈妈推不开那些大瓶大罐,只得拼命呼救,是路人叫停车救了妈妈。

  爹爹妈妈现住的地点原为中队部,是那个村的行政机要之地,批斗地主成风的时期,批斗会现场往往就设在我家旁边。外面批斗风起云涌,妈妈的厨房亦灶火熊熊。外面批斗高潮一过,妈妈这边水烧滚了,葱切好了,蛋从鸡窝拣出来了,只等面条下锅了。妈妈顺手从墙上摘下一顶斗笠,罩在哪个女儿的头上,“去,叫满娭毑会后绕道从后门进来。”这戴了斗笠的女儿便溜进会场,潜到某个地主婆的身边,叽喳一番,那戴着高帽手被反绑的瘦弱老人噙着眼泪点点头,批斗会后必是带着妈妈的温暖和安慰暖心暖胃的回家。这样的人我们那有三四个,因为妈妈的关照,我们对她们也熟知。爹爹是当地的书记,对妈妈的行为不是没看在眼里。爹爹一是从政治立场出发,二是从家庭安全出发,自然对妈妈有些微词,妈妈的理由大而化之,“看着可怜,请进来安慰安慰而已。”

  1983年的洪水,来势汹汹,大哥联系到车,和二哥一起赶紧回村接爹爹妈妈,还有我和二姐。妈妈凡事也没考虑,先去隔壁敲梅娭毑的门。60多岁的梅娭毑也曾是被批斗的对象。八十年代初,人们的政治顾虑依然存在,有人说梅娭毑是地主成份,不能带到屈原镇。妈妈大声说,“我看她无依无靠,孤寡一人,就是贫下中农。”梅娭毑耳背行动慢,又舍不得圈里的鸡柜里的衣服梁上的腊鱼腊肉,慢得很。当时大雨倾盆,大堤告急,旁边人也催得急,妈妈坚持再等等再等等,非亲非故的梅娭毑即以贫下中农的身份和我们一起在屈原影剧院的舞台上住了一个月。只是因大堤危在旦夕,走得混乱,未及通知梅娭毑的亲戚,害他们在屋后鱼塘捞了半天亦哭了半天。妈妈因此自责不已,说想得不周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