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绮梅离开采薇园,下了高坡,问了依附在西面坡脚的两户人家,都说没见到韩娭毑,这两户人家是近年从湘西迁移来的新户,母亲也常去。母亲不在坡下,便是去了别的村。位居采薇园前方的李家坪,母亲很少去。母亲爱与之交心的,是杨坳里的采缘姑,范坳里的秀芹姑,她们整洁体面,丈夫都在鸿鹄市工作,母亲跟她们最是谈得来。
大田坳的月亮是属于农人的,又红又大,瓜熟蒂落的样子。月下的大田坳,是高起手大造化的淡墨长卷,幽微、绵邈,如人未经襁褓之身,清气逼目。毫无遮拦的仰天可见的阔大的天幕,晶莹夺目的星星,合围村落的薄雾。村落、民宅、树冠,月下稀薄如烟的蜿蜒长路,凌波河熠熠闪动的俏皮又诡秘的鳞光。一切的直线、曲线、弧线、折线形成了谐和的呼应。隐隐传来的种田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带着孩子纳凉的女人哼唱眠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狗吠声,凌波河两岸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一组天籁般轻巧细腻的交响。
从孤拔的采薇园下来,眼前是另一番景致。大田坳的景色是能使精神得到纯化和超越的,它有极富生活气息的平淡,还有着令人激动不已的强烈的温和。
采薇园完全可以温馨、平常的方式存在,而它却以庸人自扰的悲哀存在着。
韩绮梅走在月色中的乡间道上,欣赏着夜鸟的翔舞,树影的幽异,河水的奇幻,心境渐趋通明、平静,觉已从采薇园的愁雾中独立出来。“大宇宙的秩序帮他整理了内心的秩序”,韩绮梅想起田君未在哲学公修课上的话,紊乱的心入了条明晰的轨道。
田君未?想起这名字竟有隔世之感。毕业才多久?韩绮梅不忍自笑。
韩绮梅北行,来到了杨姓人聚集的杨坳里。
这里以树为屏散落着十几户人家,每户民居多为单栋房屋,房屋低平。屋前为晒稻放农具的小块坪地。前廊上或左或右一律置竹编的大鸡笼。屋后即是茅厕、猪圈、菜圃。因每户人家筑屋时请的风水师各有来头,每户的房屋按各自的脾性朝向各异,或面南背北,或面东背西,或面西背东,或面东南背西北,或面西南背东北。就是东家的前门对着西家的猪圈,这家的厨房对着那家的茅厕,也是常情,好歹有树相隔,虽是气味难闻,却能香臭自得,相安无事。房屋高矮也不一,歇山式的屋顶平缓而下,上布小青瓦,靠得近的相邻飞檐翘角相抵相依。下雨天,这家的屋檐水能滴到那家的檐水沟里。房屋的高矮朝向代表了各家的个性,其它便是极为共性的东西。七个村落皆然,俯瞰每个村落,如同一堆堆摆放零乱的积木。
韩绮梅从小在采薇园里长大,在母亲的限制下,村庄里的非美因素,知之甚少。
走近杨坳里,声音变得嘈杂,大人们或躺在竹床上或坐在矮凳上,大摇蒲扇高谈陈年旧事,憧憬丰收年成。这高谈是和天上的月亮相映衬的,透着农人的希望和淳朴,是可以合着花鼓赶着水牛在广袤的田野上高歌的。也有人压低了音传播流言蜚语。这些人大抵是些不怎么接近农活的女人,每天做饭,浆洗衣服,打扫灰尘,干这些活的时候通常是没有帮手的,无人说话,手下的活又不费半点脑筋,于是聪明才智大半的闲置。一天的活忙完了,三三两两的聚到了一起,手脚歇着,头脑便活络起来。她们早已不穿胸罩,不是姑娘,所以没有牛郎织女的幻想,她们的想象不外乎在浆洗男人汗馊味浓烈的衣服时来,不外乎在打扫一年四季都有点阴湿湿的房间时来,不外乎在塞着灶火转战满布油渍的锅台时来,她们的想象应是屏了呼吸不宜大声的那种,是和田间不知名的小虫尖细模糊的声音相映衬的。她们在晚上你一言我一言,有滋有味的,为陈芝麻,为烂谷子,为绿豆小事,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添油加醋。一回一回地,把墙上的影子演绎成有起、承、转、合的完整故事。演绎得精彩,她们会洋洋得意,在半夜里会高兴得醒转来,将她们的集体创作讲给鼾声如雷的丈夫听。丈夫自是听得不明不白,于是在第二天犁地的时候大着声音讲出来的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小孩子们在屋旮旮里窜进窜出,大玩“工兵抓强盗”。一阵凉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好凉快啊”的声音夹杂其间。
采缘姑家正对凌波河。由于离河岸近,月光将水波折射到水边人家,光与影蜿蜒曲折,极尽变化。采缘姑和她女儿小莉在屋前纳凉。小莉摇着扇子,穿着薄衫仰脸侧卧在竹床上,姿态松弛自然,月光勾勒出她圆润俊俏的下颌,浑圆的肩膀,微微波动的*。采缘姑坐在竹床的一头,一手抚着小莉的腿替小莉赶蚊子,一手给小莉打扇。
韩绮梅远远地叫了一声“采缘姑,小莉”。采缘姑热情地说,梅梅来了,立即起身进屋取椅。杨小莉起起身,未坐起,斜躺竹床轻摇团扇,哼出一声你来啦。
杨小莉是韩绮梅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毕业,两人五年同座,是有了好吃的要留一半给对方尝尝,脚上有了新花鞋要跟对方换着穿穿的好朋友。小学时两人的成绩不相上下,到了初中,杨小莉因有在鸿鹄市大商场工作的爸爸,漂亮衣服越来越多,身材高挑的杨小莉一时在同学堆里风姿绰约,加上她有一幅活色生香的甜美歌喉,如明星般灿烂亮眼的她几乎每到一处都成核心。令韩绮梅奇怪的是,随着杨小莉衣服的花样翻新,杨小莉那对明亮清纯的大眼越来越让她把握不住重心,回想起来,才明白早熟往往从眼神开始。早熟是专注的克星。蝴蝶般美丽自在的杨小莉成绩越来越差,班主任冯天琦老师曾当着全班同学说她,蝴蝶好看是好看,可惜单在草丛里飞飞。初中毕业,韩绮梅上了高中,杨小莉中考不第。接而她父亲单位的招工计划被市政府取消,杨小莉的又一希望成为泡影。学业无望,工作无着,杨小莉又坚持不吃父母的现成饭,竟意外地选择务农。为这事,采缘姑去凌波中学找冯老师理论了一通,说身为人民教师,怎么可以给人家端端正正的孩子下这等晦气的咒语,被质问的冯老师不但无半点对不起人家的意思,还说,你几时看到过稗子长出稻米来的,蝴蝶不在草丛里飞还能雄鹰展翅了。采缘姑差点被这几句话噎死,回家躺了两三天才缓过神来。采缘姑一儿三女,儿子在凌波镇团委工作,两个大女儿,一个在鸿鹄市人民医院当医生,一个在其父亲单位当营业员,家里根本无田地,小莉坚持不呆在家里吃闲饭,采缘姑只好到亲戚家上门求情分得一亩薄田。小莉的选择,一时在同学中传为壮举。
杨小莉蝴蝶似地飞来飞去时已把自小伴大的韩绮梅撂在一边,中考后,杨小莉对韩绮梅更是视而不见,韩绮梅得母亲的允许几次想利用假期帮帮小莉的田活,也遭断然拒绝。杨小莉务农是玩花拳绣腿。第一次插秧,因苗根未入土只粘在潮泥上,秧苗一夜之间全被雨水冲走,亲戚家知道后心痛得不得了,因担心荒田,从此只允许小莉做做帮工,亲戚家负责每年交采缘姑家三百六十斤大米。亲戚家不断抱怨杨小莉干活时从头包到脚,做事不像事,见了蚂蟥大呼小叫,见了水蛇满田地乱跑,经常把印出来的田格子踩没了,帮事不成反误农事。采缘姑私下以黑市价付了亲戚家米钱,才平抱怨,杨小莉的壮举维持至今。
采缘姑搬了把椅子来,请韩绮梅坐,韩绮梅见母亲不在,便说,不坐了,我妈不知到谁家串门子去了,过来找找。
采缘姑极热情,来了就坐坐嘛,你出去读大学,采缘姑我好难看到你啦。
韩绮梅道,毕业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啦。
采缘姑“哦”了一声,接着关切地问,工作在哪啊?
还没联系呢。
采缘姑惊讶地“哦”了一声,要韩绮梅到秀芹姑家去看看。
韩绮梅告别,杨小莉起起身,仍未坐起,轻摇团扇,哼一声,算作答复。
韩绮梅离开小莉家,回头透过稀疏的树影看见波光滟滟中的小莉,那横卧的悦目的身影,仿佛是天地间一个潜伏于江水中的湿漉漉的生物体,妖艳,神秘,这生物体的体内波动着不谐和的紧张的节奏,让人难以亲近。
少年时期她们也有过魂牵梦萦甚至生死相与的友谊。
也是夏季,天气要炎热多了,女孩子一个个穿上了花裙子。一下课,花团锦簇的,美极了。可韩绮梅不在其列,她依然是长衣长裤。韩绮梅并不在意,小莉却注意了。上课钟声一响,玩疯了的孩子们如蜜蜂归巢,涌进了教室。小莉拉着绮梅的手,趁闹咬上了耳朵,你妈真是的,连条裙子也做不起嘛?李姿家炒菜用铜钱蘸油也不缺花裙子……老师进了教室,小莉还咕嘟了嘴巴在为韩绮梅愤愤不平,我就不信你家没钱给你买裙子,你看看现在哪个女同学不穿花裙子,谁还像你穿得像坐火桶似的,你不难受,我看着也难受……韩绮梅使尽解数提醒小莉老师进来了,小莉居然没留意,直到老师大叫一声“杨小莉”,杨小莉才惊惶失措地站起。给我到太阳底下晒一节课!老师命令。韩绮梅也急急地站起来,跟着小莉往外走。老师拉住了韩绮梅,说我没叫你你干么去。韩绮梅说报告老师是我先问小莉问题,老师说那好陪着中暑去吧。那一次,小莉没中暑,陪站的绮梅却中暑了,上吐下泻,病了两天。老师把韩绮梅送回去,不说罚站罚晒,只说你孩子穿得太厚,于是韩绮梅得到了一条下摆齐踝骨的格子裙。病愈后返校,韩绮梅把父亲从长沙买的一个彩色玻璃球送给了小莉,小莉则在课桌里藏了一条小花裙,告诉韩绮梅上学你就在学校换上我的裙子回去时再换你妈给你做的筒子裙。
……
韩绮梅以为,友谊是并肩生长的树,时间越长久牵连越繁复,两棵树会枝冠相依,根脉相连,而她与小莉,早已不可能是并肩生长的树了。
这个世界上,谁能是与自己并肩生长的树?儿时的伙伴本是寥寥,一上高中,时空的距离渐渐成了隔断友谊的最好借口。大学里那几个秉烛夜谈的好友,执手时在眼前,随骊歌的唱响,一松手,又不知重会是何年。
短短几天的际遇在韩绮梅眼前一幕幕地过去,在空阔的夜幕下走马灯似的反复着,模糊的影像如同电影负片,怪影绰绰,噪音嘈杂。
路上偶尔有人走过,韩绮梅也懒得去理会,有人招呼她,含糊地应一声。她无意识地瞪视着深邃的夜空,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
是梅梅吗?一个声音虚虚渺渺地传来。
是梅梅吗?这声音再问,是母亲!
韩绮梅格楞一下,竟忘了为何走在这条道上。
是我,来接您回去。
这么晚,道上人又少,一个女孩子家晃呀晃的,多不好!
老头呢?母亲继而狠狠地问。
看书。
看书看书,以后死了,棺材也用不着买,用书把他埋了算!母亲恨恨地。
回来也好一阵了,没听你提工作的事。
工作总是能安排的,只是不知道安排到哪个学校。通知上说拿了派遣证7月25号左右到当地教育主管部门报到,我想就按通知上说的去做吧。
你就这样打算等安排?母亲的声音蕴藏着风雨。
师范生是包分配的,不用担心,韩绮梅坚持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用担心?我也不想操心啦。原以为你顺顺利利上了大学有个好前程,怎么也没想到你又回了大田坳!怀上你那年,你爸在门前种了棵梧桐树,不久就有喜鹊在树上筑巢,八字先生说有凤来仪呀,秋天生下你,一家子高兴得没法说啦。
母亲擦拭了一下眼睛,接着说,你两个哥哥没赶上好时期,你总算赶上好时期了。旧的读书人不行,新的读书人总行吧!本指望着你为韩家争得一点面子,在好的地方找个好工作,谁想你就这样子回来了呢?
母亲这些话说得语重心长情真意切。
妈妈,师范学校形势就这样,一个系里同一年级就一个一级分配名额,其他的都是哪来哪去的,您老人家用不着把这事放心上。
母亲听了,一下把步子迈得忽忽生风,很快把韩绮梅撂在了后面。
我何事不能放在心上?人家能拿一级名额,你何事就不能?
母亲重重地甩出一句,再不说话。韩绮梅紧随其后,自是无言。
月亮周围着了圈白雾,懒散地挂在树梢上,黄黄的面孔失去了先前的鲜亮,看上去像患了黄疸的病婴的脸,星星少了许多,残存了几颗在夜幕上没有表情地闪动。
四围沉寂。
凉风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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