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个牢房,一排排铁窗,一个个狱警,一双双眼睛。
灿烂的阳光下,一切都安详如昨,静悄悄的盯着我,仿佛要开始一场预谋中的审判。
望着玉府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我的心稳稳的落回原处。不仅是我摆脱了牢狱之苦,玉家人也重新的拥有了全部的玉府主宅,玉家玉器行再一次重新开张。虽然,有些理不清头绪,也有些惶恐不安,但,玉家的确又度过了一场劫难。
我不吃不喝,也没有梳洗沐浴,倒在我久违而亲切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屋子亮丽的阳光,我的感觉似乎再世为人一般。
呆坐了许久,不见有人进来,我轻轻的唤了两声“莫言”,进来的却是玉荷。
“姑奶奶,您醒了。莫姨娘有事出去了,不在府中。”
我茫然的点了点头,心里却非常明白莫言的去处。空白一片的脑海中,唯一存留了一句话,“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我的沉默并没有影响到玉荷,她前前后后,进进出出的忙碌着。待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我已经梳洗打扮完毕,早膳也已经丰富整齐的摆放在我面前,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哦,我饿了
当我将早膳一点不剩的吃到肚子里之后,抬头看见玉荷干净而美丽的脸,感觉鲜血和生命又重新流淌在身体里,活着真好
“三婶母好吗最近家里多事,她怎样”
“您放心,婆母挺好的,想吃的时候吃,想睡的时候睡,不哭不闹,像个孩子。”
“但愿她能永远如此,没有烦恼没有悲哀。”
“她已经躲进一个安全无忧的世界里,她不会离开那儿的。”
玉荷的话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一根神经,我千方百计在寻找的,一直想要拥有的,也是一个安全无忧的世界。也许清醒理智的时候,我是无法得到的,但是,我也不愿意只在疯癫的时候,才能拥有它。
“姑奶奶,莫姨娘今天有些奇怪。”
“哦,如何奇怪”
我费力的将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拔出来,望着一边说话,一边把窗子打开一条缝隙透气的玉荷。玉荷的观察力是值得信任的,因为,她自小便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成长,观察力是她生存的必需条件。
“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烦躁而又期待,悲伤而又兴奋。神情当中仿佛藏着壮士断腕的悲壮。与平时的莫姨娘一点都不一样,我的心里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我想,你的预感是有道理的。”
玉荷干脆麻利的收拾好桌子,没有赘言,端着餐盘退出了房间。我在房间里无意识的来回走着,摸一摸窗幔,摸一摸妆台,摸一摸桌子、柜子、椅子,原来熟悉如手指一般的东西,也会让人倏然感到陌生。
最后,我停在了镜子前,记不清我有多久没仔细的看过自己了,三十六岁的容颜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鱼尾纹爬上了眼角,皮肤失去了光泽,只有眼睛还闪烁着光芒,证明我曾经的年轻。
李淑媛的话闪进我的脑海,她说,我的眼睛里满是梦和**。我贴近镜子,直视自己的眼睛,我没看见梦和**,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新归还的玉家主宅,需要重新装修和整理。新开张的玉家玉器行,需要重新整顿和打理。这两件事情着实让我忙碌了一阵子。
第一场冬雪飘然而至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冬天来了。口中呼出的哈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我伸出手,却无法接住那瞬间消失的白色。我再呼出一口哈气,再伸手去接,依然没有接到。
我如同孩子发现了一个好玩而单调的游戏一般,不断的重复着。我被自己的行为逗乐了,傻乎乎毫无心机的笑了,笑出一弯好看的新月。
匆匆而来的关起远,呆呆的停下脚步,痴痴的望着玉玲珑的笑颜。他喜欢见到她的笑容,每一次看到她发自心底的笑,他的心总是能泛起无数涟漪,盈满亲切的温柔,她的笑就是他永远的精神家园。他愿意看着她的笑颜,直到天荒地老,沧海桑田。
“起远,找我有事儿吗”
玉玲珑的轻声问询,将关起远拉回到现实世界。他立刻把她的笑颜收藏进心底,恢复常态,走到她的身边,
“姑奶奶,有客人求见。”
“哪一位”
“一位女客,看着面善,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拜帖上怎么写的”
“只写北平市政府,魏拜。”
我点了点头,向议事厅走去,心里起了一丝戒备,但愿来者是善的。
议事厅内,背对着门站着一位女客,乌黑的头发梳成整齐光滑的圆发髻,身穿一件米黄色毛呢长款收腰大衣。听见我的脚步声,她优雅的转过身子,她看上去四十岁上下,齐平的刘海垂在眉上,小巧的悬胆鼻,艳艳的红嘴唇,圆圆的下巴,一双长眼中,是阅尽沧桑后的平淡从容。米黄色的大衣没有系扣,里面着一件墨绿色高领长款棉旗袍,脚下穿一双墨绿色牡丹绣花鞋。
关起远说的对,这位女客看起来是很面善,但,我也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她对着迈过议事厅门槛的我,温和的笑了,身子微微一福,
“少奶奶一向可好”
她口中对我的称呼让我愣在原地,我仔细的打量她,努力在脑海中寻找着蛛丝马迹。她静静的站着,笑而不语。电光火石之间,我认出了这个笑容,
“半夏,您是半夏。”
“少奶奶,好记性好眼力。我是半夏。”
半夏快步走到我的面前,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我和她面对面的看着,一点一点在对方的脸上找寻着当年的影子。越看越像,越看又越不像。
“姑奶奶,您二位还是坐下说话吧”
半夏松开我的手,走到关起远的面前,微微一鞠躬。关起远身子微侧,抬手一扶,
“您这是”
“谢谢关总管当年的相送之恩。”
关起远礼貌微笑,客气的请半夏入座。然后,退了出去,掩上议事厅的大门。
议事厅内,我和半夏对面而坐。我心中的戒备并没有完全放下,虽然,半夏是故人,又曾经帮助过我。但是,她出现的太突然,况且,拜帖上“北平市政府”的字样,让我无法松懈。
“少奶奶,您对于我的忽然出现,很戒备,是吗人之常情,我理解。乱世之中,防人之心是不能没有的。”
“实在是因为最近玉家发生的事情太多,您又以如此面貌出现,我不能不好奇啊”
“其实很简单,少奶奶一定还记得我有一个弟弟吧”
“记得。”
“离开于家之后,我们全家在一位英国牧师的帮助下,去了英国。弟弟在英国学有所成之后,因为父母思乡心切,所以举家回到国内,弟弟在南京政府供职,近日才被调职北平。父母在两年前,相继离世,如今,我与弟弟弟媳相依为命。”
半夏的语气轻柔平和,目光真诚温暖,谈吐文雅从容。我看不出来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同时,我对她刮目相看,她与当年的丫鬟半夏,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了。就算李淑媛也无法从她的身上寻到丝毫当年的样子。
“您这次来,不是只为叙旧吧”
“我想请玉府出面,帮助政府稳定北平的工商界。”
“玉家怕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您别急着拒绝,请您再考虑一下,好吗”
我静静的望着她,脑子里迅速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以及显得有些突兀的虎口脱险慢慢的联系到一起。我似有所悟,
“如果您方便,可不可以告诉我,您的弟弟在政府中所居何职”
“南京政府特派专员,魏耀祖,主要工作是尽快恢复北平的经济秩序。”
“玉家和我能够度过危机,是您和您弟弟的帮助吧”
“少奶奶,您对我对我们全家有恩,帮您是应该的。”
我缓缓站起身子,对她深深鞠躬。半夏急忙起身阻止我,将我扶到椅子前,坐下。她慢慢的蹲在我的身边,双手搭在我的大腿上。半夏抬起头,眼中泪光闪动,
“少奶奶,您是好人,我也知道您的难处。我只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半夏,您真是个好姐姐。”
半夏微低着头,我看见她的头顶已经有了白头发,我轻轻的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掌上指间有粗糙的老茧。我的心渐渐的平静柔软,对她的戒备也放下了许多,
“我会考虑的。半夏,苦难总是会过去的。”
半夏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扭转身子,向前急走了两步,停下。她的胸口大幅度的起伏,双手互相交织在一起,情绪激动,声音颤抖,
“但是,制造苦难的人必须受到惩罚”
“您在说李淑媛,是吗”
半夏猛然转过来,直视着我的脸。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始终倔强的不肯落下,神情庄严犹如审判庭的法官。我慢慢的站起来,将手帕递给她,
“您打算如何”
“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让她知道恶有恶报。”
“半夏,放过她,忘记仇恨。”
“您为什么替她说话是她害死了二少爷少奶奶,我对您真失望。”
半夏对我慢慢的摇头、再摇头,眼中的泪水终于宣泄而下,肆虐在脸上,点点滴滴都是苦难的记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却一时无法调整,只好转身匆匆离开。
望着半夏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陡然盈满了酸苦,我明白,善良如她,即便看到李淑媛受到了惩罚,半夏也是不会快乐的。这件事情,我不该管,可我又必须管。不为半夏不为李淑媛,只为于逢春。
还没有等我去找半夏,于逢春已经登门拜访了。
岁月很奇怪,不知道是有情还是无情,它在剥夺了你身上的某一件东西的时候,总会顺手抛下另一件东西给你。
眼前的于逢春,被岁月剥夺了年轻挺拔的身躯,和烁烁闪动的目光。却多出了一份沧桑的稳重,和度尽劫波后的平静。
“姑奶奶,我是来求您的。”
他的态度从容不迫,神情淡然平和,语气不急不缓。不似求人,倒像是被求者。于逢春的一声“姑奶奶”,叫得我好不尴尬。我压抑住内心的情绪,迅速武装起强大平静的外表,
“于大夫,我已经知道您的来意,我会尽力而为的。”
“谢谢”
“慢走,不送。”
于逢春在门口缓缓的站住,回头看着我,他的目光仿佛在说“玲珑,保重”我欣喜的迎着他的目光,心里对他说“逢春大哥,对不起”
一瞬间的目光交错之后,于逢春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能够再次拥有他如此真诚的目光,我已经心满意足。很多时候,瞬间的温暖足以让人铭记一生。
半夏的拜帖上有详细的地址,所以,找到她并不困难。我站在两扇宽大高耸的镂空铁门前,铁门上的图案精致唯美,但是,有些抽象,我看不出来它们是什么,仿佛一只只展开等待飞翔的翅膀。
阳光,透过镂空铁门照射过来,我的视线穿过金黄色和亮紫色混合成的光线,看到院子里占地广阔的花圃和大片的绿色之后,是一栋红顶白墙的三层尖顶洋房,清水砖砌出的线脚和壁柱,砖拱券加外廊,木结构的角檩架。每一个窗子上都飘动着白色的窗纱,每一个窗台上都盛开着娇艳的花朵,每一扇玻璃都接受着阳光热烈的拥抱,星星点点如遥远的银河一般。
这里,让我想起了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或许在如此雅致的花木扶疏中,也会有一个“无计留春住”的伤心人吧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按下了门口的电铃。不一会儿,一个十七八岁、衣着干净、眉清目秀的小女佣跑了出来,隔着镂空铁门客气的问我,
“太太,您找谁”
真有意思,她叫我“太太”,这个称呼对于我,过于西式过于新鲜,我有些不太适应。她稚嫩的声音中挂着的一丝童音,让我放松下来,我对她微笑,
“我找魏半夏。”
“哦,您找我们家大小姐啊您请进”
她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