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已经到了大殿之外,他在殿外台阶下稍做停顿,便悄然地绕到了殿后,从小门里,闪了进去。
元安一猫腰。蹲好了就往门缝里瞅。
寒蕊一个人,双手合十,静静地跪在大殿之上,佛祖脚下。
“大慈大悲的佛祖,我有三个心愿,希望您能应承我。”她轻轻地闭上眼睛,低声道:“第一。希望父皇的病赶快好起来;第二,希望磐义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她迟疑了一下,睁开眼,抬起头,望望佛祖,长叹一声。
平川沉默地站在佛像背后。望着寒蕊。还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感觉她的精神状态更不如从前,那清冷的面容上,除了落寞和忧伤,并没有一丝轻松的神色。
她轻轻的一叹。让他无端心悸。这些天,她都是,怎么过来的?这三个愿望,为父皇操心,为弟弟操心,那第三个愿望,该是轮到自己了吧。
想到这里,平川很是好奇。她想为自己求什么呢?平安?幸福?快乐?或者,嫁一个好丈夫?
“佛祖,我的第三个愿望,是想求您,放过那些无辜的人吧……”寒蕊无奈的声音,在大殿中细微地响起:“既然注定我是克夫的命,何必还要让他们来陪葬呢?如果没有我,他们会有自己的生活,可是有了我,他们就都必须去死。您既然慈悲,就答应我吧。一个人,孤独以终老,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嫁与不嫁,对我来说,意义已经不大,可是,每每连累到那些无辜的人,都让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北良是这样,那个新科状元……”寒蕊摇摇头,黯然道:“您看,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他却是因我而死,唉——”
“还有老太尉,他实在更冤枉……”寒蕊的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难过:“可以了,就到此为止吧,再也不要有别人了……如果还有下一个,那您,不是要逼我自绝于天下么?”
此时此刻,平川心底,涌起一股浓浓的悲伤。
她要求的,竟然是这个?孤独终老,多么让人心碎的结局啊——
这不应该是她的愧疚,她怎么知道,北良的死,不完全是她的责任,如果北良不是好胜心切,婚礼,是可以如期举行的,那这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存在。她怎么知道,新科状元的死,是源妃故意布置的,为的,是给皇后的病来个雪上加霜,源妃的目的,最终还是达到了。她怎么知道,老太尉的死,本也不该算到她的头上,若不是源妃,谁能把一个妙龄公主,许给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
她默默地俯身下去,深叩一个头。
再直起上身。
“佛祖,我还想问问您,”她带着忐忑的声音,犹豫着响起来:“从前发过的誓言,可以收回来么?”
“您并没有应允我,我现在收回,应该是可以的……”她喃喃道:“我想,您就是应允了,也没什么用,他,是不会爱上我的,从前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了,这辈子,都没有可能的……”
平川一怔,倏地明白了她话中的所指。是那曾经的誓言,她愿意牺牲了一切来换取他的爱。
不——
他痛苦地,在心底一声长嚎。你怎么可以,收回曾经的誓言?你怎么可以不爱我了?
他抬头,望望佛祖高大的背影,无声地呐喊道,不!誓言如此庄严,怎能如此儿戏,凭她一句话,说收回就收回?!
然而,就在此刻,他依稀地,听到从佛祖的胸腔里,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仿佛是带着无奈的叹息,又仿佛,是带着怜悯的叹息。
他忽然间,就感到堕入了地狱。
我不也曾经许下了誓言吗?只要她不再爱我……
我此刻,阻止她收回曾经的誓言,那我自己曾经的誓言呢,不是也一样,不能收回?可是,她怎么可以不爱我?我怎么可以让佛祖收回她对我的爱?
不可以——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我差点就杀死了他,我以为,杀了他,我一定会很开心……可是,我觉得,很心痛……”寒蕊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冷落我,休弃我,还打我,他跟源妃一起,逼死了母后,他还想刺杀磐义,就凭这些,让他死一百回,我都觉得便宜了他!”
她恨声道:“现在若还有一把刀,若还有那样的机会,我一定,一定会再扎下去!”
“可是,我还是,很心痛……”她的声音,慢慢地悲伤下去:“我曾经那么爱他,为他做了那么多,没想到,最后,我最恨的,我最想亲手杀死的人,会是他……”
“让最后的结果来告诉自己,曾经义无返顾的选择是错误的,爱上一个最不该爱的人,投身一段最不值得的爱情,为当初奋不顾身的过失承当所有的过错,佛祖啊,世间还有比这更大的惩罚么?”说到不堪回首处,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兑现了誓言,失去了一切,不但没能让他爱上我,反而让我发现了自己的愚蠢,世间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么?”
她绝望地捂住了脸,伤心地哭泣起来:“我很愚蠢,我做错了很多事,我一直,都在错过,不停地错过,不停地后悔……”她拜下去。
“如果可以收回誓言,我请您,把北良还给我……”她恸哭着,仰起头来,望向佛祖:“用我全部的生命,换跟他的来世……”
平川的心骤然间一紧,他黯然而无力地,将手臂撑住了佛像的后背。
北良……
元安静静地注视着一切,似有所思。
寒蕊已经走了,平川才失神地转到大殿上来。
佛祖还是一贯始终的沉默与平和,悲悯的眼光,注视着寒蕊离去,又注视着平川过来。
平川默默地打量着殿上悬挂的黄幡,满幅的有求必应,蓦地,感到无限悲凉。
那曾经的一幕,再次重现,他们佛前佛后的许愿,仿佛,就在刚才。
明哲大师的话语,又低低地响起在耳边“所谓佛法无边,佛祖是无所不能的,他能知道的事,你未必能知道,不到最后,当然不能妄下断语啊。”
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了。寒蕊不再爱他,身远离,心也远离。
但,寒蕊不知道,她也得偿所愿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如她希望的那样,他爱上她了。
佛祖不但应了正面她的跪求,也应了背面他的跪求,真真是有求必应的佛祖啊。
可是,好一句有求必应啊。明知他们的所求是矛盾重重,聪明的佛祖,却打了一个时间差。在她还深爱着他的时候,佛祖应了他的祈求,不停地制造机会让他获得了解脱;然而,有求必应的佛祖也不忍心回绝她的请求,于是在百转千回中,他爱上了她,这时的她,却已然唤不回来。
这就是最后的结果,阴差阳错,而佛,已经不动声色地,应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请求。
好一个有求必应啊——
平川紧咬着牙关,缓缓地闭上眼睛。
他还可以乞求佛祖,让他收回曾经的誓言么?已经不可能了,已经,来不及了。
做过了的,错过了的,都成定局。
第80章 一席话已知情根深种 (上)
平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大殿,头脑混沌,浑身无力,他漫无边际地走着,直到,晃晃悠悠来到藏书阁。
“平川……”婉约的声音,非常耳熟:“真有这么巧么?”
那执书走近的绝色女子,竟是润苏。
哦,是了,润苏也一同来了。平川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转身想走。
“不想问问寒蕊最近过得好吗?”润苏一开口,就是尖刻犀利,仿佛她已经洞悉一切。
平川漠然道:“我为什么要问?!”
“你不需要问,因为你在想,呆会,就能自己亲眼见到她了。”润苏哼了一声:“你到归真寺来,难道不是为了见她?”
“不是。”平川冷冷地回答。
润苏嗤笑道:“口是心非。”
平川不想跟她纠缠,别过头去,加快了脚步。
“那个老家伙死了,你大概很是高兴吧?”润苏已经先他一步,拦在了前头。
平川有些不耐烦道:“高兴的应该是寒蕊,跟我有什么关系?!”
嘻嘻,润苏忽然笑起来:“原来你晓得我说的是哪个老家伙啊?我说了死的人是谁么?你干嘛要扯到寒蕊身上?”她眼睛一眯缝,笑得更加诡诈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已经辞官回老家了,那么,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轻笑道:“是为了寒蕊么?你还不想承认,她的新驸马死了,你心里,是高兴的?”
平川顿了顿,回答:“普天之下,都猜得到,寒蕊不愿意嫁给老太尉,这样的结果,难道你不希望?!”
“你错了。天下人都错了,”润苏正色道:“寒蕊,是愿意嫁给他的。”
“你胡说!”平川想都没想,冲口而出。
“我胡说?!你急什么?!”润苏悠然一笑:“将军的冷静都到哪里去了?人呐。越是在乎的,越是紧张的,就越是容易判断失误……”
“你不要阴阳怪气的,我没功夫跟你闲扯。”平川一摆手,提脚就走。
“我是公主,我不准你走,你敢走?!”润苏伸手一拦:“你以为我是寒蕊么?走也由你,打也由你?!”
平川一刺,冷冷地哼了一声,却也无法。只能呆站着。
“等我把话说完,自然不会再留你。”润苏根本不理会他的态度,反而不紧不慢地坐下来,悠哉地喝起了茶。她说:“我没有骗你,寒蕊是希望嫁过去的。因为。皇宫已经不能庇佑她,而太尉府,可以让她安身立命。”
平川的心,骤然间一紧。这个理由,很现实。
“你很失望吧?”润苏轻轻地瞥了平川一眼:“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她没有想到你,当她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抱希望了,她打算,当然,她也只能,靠自己。”
平川默默地垂下眼帘。润苏说的。或者是真的。
“你难过了?”润苏望过来,眼睛里深邃的光,象暗海底下的探灯:“到这时候,你还不承认,你是爱她的?”
平川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润苏:“我前几日,已经在乡下成亲了。”
“你爱你的新娘吗?”润苏揶揄道:“就我对你的了解,你恐怕,还没有碰过她吧……”
这个该死的、鬼精的润苏!平川恨得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她是怎么知道的?好像亲眼看见了一样!
“如果你不爱她,你就不会碰她。”润苏收敛了笑容:“秀丽么,只是个例外,当她发现你的痛苦,是因为与她洞房之后,她自缢了……”
越说越进入了平川内心真实的世界,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你有完没完?!”
“不说她了。”润苏的态度倒是出乎意料的合作,她莞尔一笑,话语竟然亲热起来:“你干嘛总是不肯承认,你是爱寒蕊的呢?”
“你对她的关心,已经超出了很多的界限,你怎么解释?”润苏伸出手指头,纤细修长的一根根,立起来,随着她数出来的事件,慢慢地弯下去:“你敢说,那次在宫里,面对那木措的穷追猛打,你不是故意来解救寒蕊的?”
“碰巧路过而已。”平川轻描淡写。
“不,从宴席之上,你一直都关注着她。”润苏阴阴地钉上一句。
平川将眼光转向别处,不做声。很不幸,被润苏说中了。
“你敢说,放灯节上,你不是故意跟着去保护的?”润苏悠声道:“花灯后的那张脸,让你放不下……”
平川淡淡地回答:“你们是公主,北良一个人护卫,不安全。”
“是吗?”润苏讥讽道:“你一路醋意翻滚,一路还要用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安抚自己,真是难为你了。既然你这么在意维护公主的身份,那在郭家的时候,怎么公主要留你洞房,会那么难呢?!”
平川按耐着,不说话。
润苏并没有就此罢休,依旧用半是调侃半是嘲笑的语气问道:“你敢说,北良要娶她的时候,你是发自真心的祝福?”她轻笑两声:“我知道,你一定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北良是你最好的兄弟,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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