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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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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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杰尔查文(1743…1816):俄罗斯诗人。

这首诗是用秀丽而圆浑的笔迹写在一张薄薄的信纸上,诗里充满了动人的感情,使我很喜欢它;我立刻就把它背熟了,决定拿它当作范本。以后写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外祖母命名日那天,我写好一首十二行的祝贺诗,于是坐在教室的书桌旁,用精美的皮纸把它誊写出来。

我已经写坏了两张纸……并不是我想改动什么,诗句我认为是非常好的;但是,在写第三行以后,每行的末尾越来越往上翘,因此,就是从远处也会看出写得歪歪扭扭,完全不行。

第三张纸上的宇同前两张的一样歪斜;但是我决定不再抄了。我这首诗祝贺加祖母,希望她长命百岁,结尾是这样:

我们要尽力使您欢欣舒畅。

并且爱您,象爱自已的亲娘。

这好象很不错,但是最后一句诗使我感到出奇地刺耳。

“并且爱您,象爱自己的亲娘。”我暗自反复吟哦,“还有什么字可以代替娘字作韵脚?荡?床?……峨,这还过得去!无论如何比卡尔·伊凡内奇的强。”

于是我写下了最后一行。接着我的卧室里,做着手势,怀着感情,朗诵了一下全诗。有几行完全不押韵,但是我不再推敲了;只有最后一行听起来更不顺耳,更令人不快。我坐在床上思索……

“我为什么要写象爱自己的亲娘呢?她不在这儿,因此提都不用提她。的确,我很爱戴,很尊敬外祖母,不过总还不一样……我为什么这么写呢?我为什么撒谎?就算是诗吧,也不该这样呀!”

正在这时,裁缝走进来,给我们送来崭新的小燕尾服。

“哦,算了吧!”我非常不耐烦地说,很懊丧地把那首诗塞到枕头底下,就跑去试穿莫斯科的服装了。

莫斯科的服装非常好;缀着铜扣的棕色小燕尾服缝得十分合身,不象在乡下给我们做的衣服那么肥大。黑裤子也窄窄的,简直好极了,它使筋肉都显露出来,下边罩在靴子上。

“我终于也有了镶着饰带的裤子,真正的礼服裤了!”我沉思着,得意忘形了,从四面打量着自己的腿。虽然新衣服很紧,穿着很不灵便,但我却不对任何人讲这一点,反而说它非常舒适,如果说这身衣服还有什么毛病,那就是它稍微肥了一点。接着我在穿衣镜前站了好久,梳我那涂了很多生发油的头发;但是无论怎么努力,我也梳不平头顶上那绺翘起的头发。我刚要试试看它听不听话,不再用梳子往下压,它马上就竖起来,向四面翘,这给我的脸添上一副滑稽相。

卡尔·伊凡内奇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穿衣服,穿过教室给他拿去一件蓝色燕尾服和几件白内衣。在通楼梯的门口,传来外祖母的一个使女的声音,我出去看看她有什么事。她拿着一件浆得笔挺的胸衣,对我说是给卡尔·伊凡内奇送来的,为了及时洗好,她通宵未睡。我承担了转送胸衣的使命,顺便问外祖母起来了没有。

“当然起来啦!她已经喝过咖啡。大司祭都来了。您多么漂亮呀!”她微微一笑补充说,一面打量我的新衣服。

这句评语使我脸红了,我金鸡独立地扭过身去,弹了弹指头,跳了一跳,想让她感觉到她还不够清楚我实际上是个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哩。

我给卡尔·伊凡内奇送去胸衣时,他已经不需要了。因为他已经穿上另外一件,弯着腰,站在摆在桌上的小镜子前面,双手拿着领带的蓬松花结,试试他那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是否能自如地套进套出。他给我们把衣服处处都拉直,并且叫尼古拉也替他这样做了以后,就领着我们去见外祖母。想起我们三个下楼时,发出多么浓烈的生发油味,我觉得真是好笑。

卡尔·伊凡内奇捧着一只他亲手制做的匣子,沃洛佳拿着他那幅车,我拿着我的诗;每个人都准备好献礼的祝辞。正当卡尔·伊凡内奇打开大厅的门时,神甫穿上法衣,传来祈祷仪式开始的声音。

外祖母已经在大厅里了:她弯着腰,扶着椅背,站在墙边虔诚地祈祷着;爸爸站在她身边。他向我们转过身来,见到我们匆忙把准备好的礼物藏到身后、竭力想不惹人注意地留在门口,就微微一笑。我们本来打算来个出其不意,现在全垮台了。

当大家都走到十字架跟前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令人变得傻头傻脑的羞涩,觉得再也没有勇气献上我的礼物,于是我就躲在卡尔·伊凡内奇背后。他用最优美的辞句向外祖母祝贺,把小匣子从右手倒换到左手,呈献给外祖母,然后朝旁边走了几步,让沃洛佳走上前去。外祖母好象很喜欢这个镶金边的匣子,用十分和蔼可亲的笑容表达了她的谢意。可是,很显然,她不知道把这个匣子摆在哪儿才好,大概为了这个缘故,她要爸爸看看这个匣子做得多么精致。

爸爸看够了以后,就把它递给好象很喜欢这件小东西的大司祭:他摇摇头,好奇地一会儿看看匣子,一会儿看看能够做出这么精美的东西的巧匠。沃洛佳献上他画的土耳其人,也博得大家的赞扬。轮到我了,外祖母含着鼓励的笑容望着我。

凡是尝过羞怯心清的滋味的人都晓得,这种心情是同时间成正比增长的,而一个人的决心却同时间成反比地减退,也就是说,羞怯心情持续愈久就愈难以克服,决心也就愈小。

卡尔·伊凡内奇和沃洛佳献礼的时候,我连最后的一点勇气和决心都失掉了,我的羞怯达到了极点:我觉得血液不住地从心里往头上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和鼻梁上出现了大颗的汗珠。我的两耳发热,浑身发抖,汗如雨下,我一会儿用左脚站着,一会儿用右脚站着,但是却没有动地方。

“喂,尼古连卡,让我们看看你带来了什么?是只匣子呢,还是一幅画?”爸爸对我说。我没有办法,只好用颤抖的手把那揉皱了的倒霉纸卷交给外祖母;但是我的声音完全不听使唤了,我一声不响地站在外祖母面前。一想到,不是他们期待的画,他们会当众宣读我那糟糕透顶的诗句,象爱自己的亲娘这种足以证明我从来也不爱妈妈,而且已经忘了她的诗句,我就心神不宁起来。外祖母开始朗诵我的诗,她因为看不清楚,念了一半就停下来,带着我当时觉得好象嘲讽的笑容瞧了爸爸一眼;她没有照着我所希望的那样去读,而且由于眼力不济,没有念完,就把那张纸递给爸爸,让他从头再念一遍,唉,此时此刻我的痛苦心情怎么来表达呢?我以为她这样做,是因为她不爱念这么拙劣的、写得歪歪扭扭的诗,是要爸爸亲自读最后那句清楚地证明我缺乏感情的诗句。我以为他会用这卷诗在我的鼻子上打一下,说:“坏孩子,不要忘记你母亲……因此,你就挨一下吧!”但是根本没有发生这类事情;相反的,全诗读完了的时候,外祖母说;“Charmant①”,并且吻了吻我的额头——

①charmant;法语“好极了,’。

匣子、画和诗,都放到外祖母常坐的高背安乐椅上的活动小桌上,摆在两块麻纱手帕和画着妈妈肖像的鼻烟壶旁边。

“瓦尔瓦拉·伊里尼契娜公爵夫人到!”通常站在外祖母马车后面的两个高大的仆人中的一个通报说。

外祖母望着玳瑁鼻烟壶上的肖像,正在沉思,没有回答。

“请她进来吧,夫人?”仆人又问道。

17 柯尔纳科娃公爵夫人

“请进来,”外祖母说,往安乐椅里更坐进些。

公爵夫人是个大约四十五岁的女人,身材矮小,瘦弱干瘪,满脸怨气,一双讨人厌的灰绿色小眼睛,她的眼神和那张动人得不自然的小嘴上的轮廓显然很不协调。在她那顶插着鸵鸟翎的丝绒帽子下面露出淡棕色头发,衬着她那憔悴的脸色,她的眉毛和睫毛的颜色显得更淡,更红了。虽然如此,由于她的雍容大方的举止,她的小手,由于她整个脸盘出奇的消瘦,她的整个外表还是有一种高贵和刚毅的神情。

公爵夫人滔滔不绝地讲着,按照她那爱说话的性格看来,她属于那一类人,这种人说话时总好象有人在反驳他,虽然并没有人说过什么。她有时抬高嗓门,有时又渐渐压低声音,随后又忽然有声有色地讲起来,环顾着在场的、但是没有参加谈话的人,好象极力用这种眼光来派励自己似的。

虽然公爵夫人吻了外祖母的手,不住声地管她叫mabonante①,但是我发现外祖母对她并不满意。外祖母在听她讲为什么米哈伊洛公爵无论如何不能亲自前来给外祖母祝寿,虽然他满心想来的时候,似乎很特别地扬着眉毛;在用俄语回答公爵夫人的法国话时尔·杜马(CharlesLouisDumas,1765—1813)等。德国的,她特别拉长了声调说:——

①maboname:法语“我亲爱的姑母”。

“我非常感激您对我的关切,我的亲爱的;至于米哈伊洛公爵没有驾临,那还用说吗?……他总是有事情缠身。本来嘛,陪老太婆坐着又有什么乐趣呢?”

不容公爵夫人反驳她的话,她就又接着说:

“你们的孩子们好吗,我的亲爱的?”

“很好,感谢上帝,matante;他们长大了,正在读书,可是非常淘气……特别是艾金,最大的那个。他变成那么一个调皮鬼,简直难以管教;可是他很聪明,ungarcon;quiPromet①。您可以想像,moncousin②,”她接下去说,只对着我爸爸一个人,因为外祖母对公爵夫人的孩子们丝毫不感兴趣,只想夸耀一下自己的外孙,她小心翼翼地从匣子底下拿出我的诗,打开来。“您想想看moncousin,他前些天干了什么把戏呀……”——

①unqarconguipromet:法语“是个前程远大的孩子。”

②moncousin:法语“表哥”。

于是公爵夫人探过身来,兴致勃勃地对爸爸讲了起来。讲完我没有听清的那个故事,她就大笑起来,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爸爸的脸,说:

“什么样的孩子呀,moncousin?他真该换一顿揍;但是那鬼把戏是那么聪明有趣,我只好饶了他,moncousin。”

于是公爵夫人把眼光盯在外祖母身上,一言不发,继续微笑着。

“难道你打自己的孩子吗,我亲爱的?”外祖母问,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毛,特别着重打这个字。

“啊,mabonante,”公爵夫人很快地扫了爸爸、眼,就用和善的声调回答说,“我知道您对这事怎么看法,但是在这点上我同您的看法不同。尽管对这问题我曾经在左思右想,。看过好多书,也向人家请教过,但是我的经验使我得出结论,用恐吓来管教孩子是必要的。如果要孩子有出息,就要吓唬他……不是吗,moncousin?ievoucdemandeunpeu①,还有比树条更让孩子害怕的东西吗?”——

①jevousdemandeunpeu:法语“请问”。

说着她用疑问的眼光瞅了瞅我们,老实说,不知怎地,我当时心里很不舒眼。

“随便怎么说,一个十二岁的小子,甚至十四岁的小子,总还是个孩子;至于姑娘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幸亏我不是她的儿子。”我暗自思索。

“是的,那好极啦,我的亲爱的,”外祖母说,把我的诗卷起来,放在匣子底下,好象她认为公爵夫人说了这话以后就不配欣赏这样的作品了。“那太好啦,不过请您说说,在这以后,您还怎么能要求您的孩子对您有好感呢?”

外祖母认为这个论证是不容反驳的,为了结束这场谈话,她就补充说

“不过,在这件事上,各有各的看法。”

公爵夫人没有回答,只是宽容地笑了笑,好象以此表示,她原谅她十分尊敬的人所抱的这种怪诞的成见。

“嗅,让我同你们的年青人认识认识吧。”她说,带着温和可亲的微笑望着我们。

我们站起来,凝视着公爵夫人的脸,不知怎么来行这个见面礼。

“吻公爵夫人的手呀。”爸爸说。

“请爱你们的老姑母吧,”她说,吻着沃洛佳的头发。“虽然我是你们的远亲,但是我重视友谊的关系,而不重视远近的程度,”她补充说,主要是对外祖母讲的;但是外祖母还是不满意她,回答说:

“唉,我的亲爱的,难道如今还把这样的亲戚放在眼里吗?”

“我这个孩于会成为善于交际的年青人,”爸爸指着沃洛佳说,“这一个是个诗人,”他补充一句说,这时恰好我在吻公爵夫人的枯干的小手,仿佛历历在目地想象着那只手里的树条,树条下面的凳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酉。

“哪一个?”公爵夫人问,拉住我的胳臂。

“这个小的,头上竖着一撮毛的。”爸爸喜笑颜开地回答说。

“我那撮毛跟他有什么关系……难道没有别的话讲吗?”我想道,于是向角落走去。

我对于美抱着最奇怪的概念,甚至认为卡尔·伊凡内奇是世界第一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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