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好多姑娘都有耸肩膀的习惯,想用这种动作调整一下滑下肩头的开领衣裳。我还记得,米米看见这种动作总是很生气,说:“C’estungestedefemmechambre①”。卡简卡伏在毛毛虫上面时,就做了这种动作,同时一阵清风吹起她因在脖颈上的小围巾。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肩膀离我的嘴唇只有两指远。我不再降毛毛虫了,看着看着,我就使劲吻了吻卡简卡的肩头。她没有回过头来,但是我觉察到,她的勃颈和耳朵都红了。沃洛佳头也没抬,轻蔑地说:——
①c’estungesredefemmedechambre:法语“这是使女的姿势。”
“这算什么柔情呀?”
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目不转晴地望着卡简卡。我早就看惯了她那金发下面鲜艳的小脸蛋,总是很喜欢它;现在我愈是仔细地观察,我就愈喜欢它了。我们回到大人们那里的时候,使我们大为高兴的是,爸爸宣布说,由于妈妈的请求,我们推迟到明天早晨动身。
我们骑着马跟着马车一起回去。沃洛佳和我想在骑术和胆量上比个高低,在马车旁边大显身手。我的影子比以前长了些,根据影子来判断,我想像我具有十分漂亮的骑手的姿态;但是我体验到的这种自我欣赏的心情,不久就被下面桩事故破坏了。我为了要迷住坐在马车里的所有的人,就落后一点,然后鞭打脚踢,策马前进,摆出从容而优雅的姿势,想要象一阵旋风似的从卡简卡坐的马车那边冲过去。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不声不响地疾驰过去好呢,还是大喊一声的好。但是,我那匹可恶的马在和拉着车的马齐头并进的时候,任凭我怎么努力,还是停了下来,而且停得那么突然,使我从马鞍上滑到马颈上,险些儿摔下去。
10 我父亲是怎样1个人
他是上一世纪的人,具有那个世纪年青人所共有的那种难以捉摸的侠义精神、富于进取心、过于自信、待人宽厚和耽于酒色的性格。他看不起我们这个世纪的人,这一方面是由于他天生的骄傲所造成,一方面是因为他恼怒在我们这个时代得不到象在他那个时代的权势和成就。他生平的两大嗜好是打牌和女人;他一生中赢过几百万卢布,同数不清的、各个阶层的女人发生过关系。
他身材魁伟,体格端正;走路时迈着奇特的小步子,爱耸一边的肩膀,小眼睛里永远含着笑意,大鹰钩鼻子,线条不端正的嘴唇仿佛不好意思地、却很惬意地抿着,发音有缺陷,有点咬舌,头顶秃得很厉害,我所能追忆得起的我父亲的外表,就是这些。凭着这副仪表,他不仅能够出名,而且还是个abonnesfortunes的①,不论哪个阶层、哪种地位的人,都毫无例外地喜欢他,特别是那些他想取悦的人——
①abonnesfor…tuneS:法语“走运的。”
不论他同什么人交往,他都知道怎样占上风。他从来不是最上层社会里的人,但是他却经常同这个阶层的人物交往,而且博得他们的尊敬。他极其骄傲和自信,他既不得罪别人,又在舆论中提高自己的声誉。他富于独创性.但并非总是这样,他用自己的创见作为换取社会名誉地位或者金银财富的手段。在他看来,世界上什么都不足为奇:不论他的地位多么显赫,他都觉得那是命中注定。他非常善于避而不提和摆脱人所共知的、充满小小的烦恼和悲伤的生活的阴暗面,使人不能不羡慕他。对于能够获得舒适和享受的一切事情,他是行家,而且很会享用它们。他最得意的是同达官要人来往,这部分是通过我母亲的亲戚,部分是通过他童年时代的伴侣,他心里对这些人很愤慨,因为他们的官衔远远超过他,而他始终是一个退伍的近卫军中尉。他,象所有的退伍军人一样,不知道怎样穿着入时;不过,他的打扮却很独特而优美。他总穿着十分宽大轻便的衣服,翻领卷袖的漂亮衬衫……不论他穿什么,都很适合他那魁梧的身材、强壮的体格、秃头和沉着而自信的动作。他多情善感,甚至好掉眼泪。时常,在朗诵的时候,当他读到动人的地方,他的声音就颤抖起来,眼泪汪汪,于是就难受地把书放下。他爱好音乐,自己弹钢琴伴奏,唱他的朋友A某所作的浪漫曲、茨冈曲、或者歌剧中的一些曲子;但是他不喜欢古典音乐,不顾公论,公然说贝多芬的奏鸣曲使他昏昏欲睡,兴味索然,他认为再也没有比谢苗诺娃所唱的《不要唤醒我的青春》①,或者茨阿女郎塔纽莎唱的《并不孤独》更美妙的东西。他生就那么一种性格,认为好东西必须群众公认。群众公认为是好的,他才认为好。天知道他是否有什么道德信念?他一生中享尽了福,以致没有时间形成自己的信念,又加上,他在生活中那么走运,使他认为信念是不必要的——
①谢苗诺娃(1787…1876):俄罗斯歌剧女歌唱家。
上了年纪,他对事物形成了固定的看法和一定之规,但是一切都建立在实用的基础上。凡是给予他幸福或乐趣的行动和生活方式,他就认为是好的,而且认为,人人都应该经常依此行事。他说话娓娓动听,而这种本领,在我看来,给他的规则增添了灵活性;他能够把同一个行为说成是最可爱的戏游行为或者说成是卑鄙无耻的行径。
11 书房和客厅里的活动
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暮色苍茫了。妈妈在钢琴旁边坐下,而我们这群孩子则拿来纸、笔和颜料,坐在圆桌旁边画图画。我只有蓝颜料,虽然如此,可是我还是想描绘打猎的情景。我栩栩如生的画了个骑着蓝马、穿着蓝衣眼的男孩和一群蓝狗,我拿不准是不是可以画一只蓝兔子,于是跑到爸爸的书房里去商量。爸爸正在看书。他听我问“是不是有蓝兔子?”连头也没抬,就回答说:“有,亲爱的,有。”我回到圆桌旁边,画了只蓝兔子,以后又改画成一棵树,又把村改画成一个大干草垛,把大干草垛改画成云彩,结果整张纸被蓝颜料抹得一塌糊涂,我很不高兴地把画撕碎了,就坐在高背安乐椅上打起瞌睡来。
妈妈在弹她的教师菲尔德的《第二协奏曲》①我在打瞌睡,在我的想像中出现了一些轻快、明朗、晶莹的回忆。她开始弹奏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于是我回忆起一件令人感伤。压抑的凄惨事情。妈妈常常弹这两支曲子,因此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它们在我心中唤起的情绪。这种情绪很象回忆;但是什么回忆呢?仿佛在追忆一种从未有过的事情——
①菲尔德(178…1837):英国著名作曲家。
我对面是书房的门,我看见雅柯夫和另外一些穿着长衣、留着大胡子的人走进去。那扇门随手就关上了。“哦,活动开始了!”我想道。在我看来,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比书房里所做的那些事情更为重要的了。由于大家一走到书房门前通常总是悄悄地讲话,踮起脚走路,更加强了我的这种想法;同时从那里传出爸爸响亮的声音和雪茄烟味,不知怎地,雪茄烟味总是非常吸引我。蒙胧中,仆役室里发出的一阵十分熟悉的靴子的咯吱声突然把我惊醒。卡尔·伊凡内手里拿着一些字条,踮着脚,但是却带着忧郁而坚决的神色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让他进去以后,门又砰的关上了。
“但愿别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我心里想。“卡尔·伊凡内奇很生气:他豁出去了……”
我又蒙胧欲睡了。
不过,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一点钟以后,我又被那双靴子的咯吱声惊醒。卡尔·伊凡内奇用手帕擦着眼泪(我看见他脸上有泪痕)出了书房,嘴里嘟嚷着什么,走上楼去。爸爸随着他出来,走进客厅。
“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决定?”他声调快活地说,把一只手搭在妈妈肩上。
“什么,亲爱的?”
“我把卡尔·伊凡内奇和孩子们一起带走。马车里有地方。他们和他处惯了,他好象真的舍不得他们;一年七百卢布也算不了什么,etpuisaufonde’estuntresbondiable①”——
①etpuisaufondc’estuntresbondiable:法语“再说,他实在是个很好的家伙。”(diable的意思是“鬼”,因此作者误认为骂卡尔。)
我一点也不了解爸爸为什么妄骂卡尔·伊凡内奇。
“为了孩子们,为了他,我很高兴。”妈妈说,“他是个好老头。”
“你要是看到,当我要把这五百卢布当作礼物收下来的时候,他深受感动的情形就好了……但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他拿给我的这张帐单。这真该瞧一瞧,”他笑了笑补充说,一边把卡尔·伊凡内奇亲笔这写的字条递给她。“简直妙极了!”
这就是字条的内容:
送给孩了们两根钓鱼竿七十戈比
彩色纸镶金边、浆糊和木块,糊盒子作礼物用六卢布五十五弋比
书和弹弓送给孩子们的礼物八卢布十六弋比
送给尼古拉一条裤子四卢布
彼得·亚历山德雷奇答应在一八XX年从莫斯科带来一只金表一百四十
卢布
扣去薪水,卡尔·毛叶尔应得的总额一百五十九卢布七十九戈比
任何人看到这张字条——上面开列着卡尔·伊凡内奇要求偿还他送礼花费的全部金钱,甚至偿还答应送给他的礼物——就认为卡尔·伊凡内奇只不过是一个冷酷无情、贪得无厌、自私自利的家伙,那就错了。
他手里拿着字条,打好发言的腹稿,一走进书房,就打算口若悬河地对我爸爸说明他在我们家里受到的一切委屈;但是当他开始用他平常让我们默写时那种动人的声音和感伤的腔调讲话时,他的口才在他自己身上发生了最强烈的作用;因此,他一说到“离开孩子们将会使我很伤心”时,他就语无伦次了,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他不得不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方格手帕。
“是的,彼得·亚历山德雷奇,”他噙着眼泪说(在他准备好的腹稿上根本没有这些话),“我和孩子们相处惯了,没有他们,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又补充说:“我宁愿不拿薪水替您效劳。”然后,他一只手抹眼泪,另一只手把帐单递过去。
卡尔·伊凡内奇当时说的是真心话,这一点我敢肯定,因为我知道他的心肠很好;但是,这张帐单和他的话怎么协调起来,在我始终是个迷。
“如果您觉得伤心,那末和您分开我就更觉得伤心了,”爸爸说,拍拍他的肩膀。“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晚饭前不久,格里沙走进屋来,从他一走进我们家,他就不断地唉声叹气,哭哭啼啼,按照那些相信他的预言本事的人看来,这是我们家要遭到某种不幸的预兆。他开始了告别了,说明天早晨就要赶路。我对沃洛佳使了个眼色,就走出屋去。
“干什么?”
“如果你愿意看看格里沙的铁链,我们就立刻到搂上男仆们的房间里去。格里沙住第二个房间,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贮藏室里,一切都看得到。”
“妙极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姑娘们。”
姑娘们跑来了,于是我们上楼去。我们争论了一番,才决定谁先走进那间阴暗的贮藏室,我们坐下来等待着。
12 格里沙
在黑暗中,我们都觉得很害怕;我们彼此紧紧地挤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格里沙几乎紧跟着我们悄悄地走了进来。他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拿着插在黄铜烛台上的脂油制的蜡烛。我们连气都不敢出。
“基督耶酥救世主!至圣的圣母!向圣父、圣子圣灵……”他喘着气,不住地念叨着说,用的是只有常常翻来覆去讲这些话的人才特有的各种各样的声调和略语。
他一边祷告,一边把拐杖在屋角放好,看了看床,就动手脱衣服。他解开破旧的黑腰带,慢条斯理地脱掉褴楼的黄色土布上衣,仔细折好,搭在椅背上。他的脸上现在已经没有平时那种慌张而愚蠢的神情了;相反的,他很镇静,若有所思,甚至显得很威严的样子。他的举动缓慢而稳重。
只剩下一件衬衣的时候,他慢吞吞的坐到床上,朝四面八方都画了十字,然后用力(这从他皱紧的眉头上可以看出来)整理了一下他的衬衣下的铁链。他静坐了一会儿,仔细查看了一下他那破了好几处的衬衣义”、“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表现出以儒学统一学术思,随后他就站起来,祷告着把蜡烛举到圣龛那么高,龛里摆着几尊圣像,他对着圣像画了十字,就把蜡烛翻过来,让火花冲下,蜡烛爆了一下,就熄灭了。
将圆的月亮照进朝着树林的窗户。苦行者的长长的白色身影一边被皎洁的银辉照耀着,另一边形成阴影;这阴影同窗框的影子连成一片,投到地板上、墙壁上,一直达到天花板。守夜人在外边敲着铁板。
格里沙把两只大手交叉在胸口,低着头,不住地深深叹息着,默默地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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