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抬起头,看了看卡尔‘伊凡内奇,好象想弄清他是不是真的会找到一块面包。不过,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卡尔·伊凡内奇照这样又唠叨了很久,说了好多。他提到,他以前住在某将军家里,他的功劳得到了较好的报酬(听见这话,我心里难过),他说到萨克森、他的父母、他的朋友会恩海特裁缝,等等,等等。
我很同情他的痛苦。我对父亲和卡尔·伊凡内奇几乎是同样敬爱的,一想到他们互不理解,心里就很难过:我又回到角落里跪下,考虑怎样才可以使他们言归于好。
卡尔·伊凡内奇回到教室以后,吩咐我站起来,准备默写的练习本。等一切都准备就绪,他就威严地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上,用一种仿佛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开始口授:“Vonal—lenLei—den一schaf—tendiegrau—samsteist……habensiegeschrie—ben?①”说到这儿,他停了一停,慢吞吞地吸了一撮鼻烟,打起精神接着说:“DiegrausamsteistdieUn—dank—bar—keit……EingrossesU②”。我等着他往下说,写好最后一个字之后,向他望了一眼——
①“Vonal-lenlei…den…schaf…tendiegrau…samsteist……babensiegeschrie…ben?”:德语“在一切缺点中,最可怕的……写好了吗?”
②“Diegrausamsteistdieundank…bar…keit……EingrossesU”:德语“最可怕的是忘恩负义……”U要大写。
“Punctum①,”他含着一丝几乎觉察不出的微笑说,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要我们把练习本交给他——
①Punctum:德语“句点”。
他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带着极其满意的神情把这句表达自己内心思想的格,读了好几遍。随后,他就坐在窗口给我们上历史课。他的脸色不象先前那么阴沉了,流露出一个已经充分出了气的人的得意神情。
差一刻就一点钟了;但是,卡尔‘伊凡内奇好象还不想放我们走:他接连不断地给我们上新课。无聊和食欲同样地增长起来。我急不可耐地注意着表明快吃午饭的一切迹象。一会儿一个女仆拿着擦子去刷碟子,一会儿听见饭厅里餐具的响声和挪动桌椅地声音,一会儿米米、柳博奇卡和卡简卡(卡简卡是米米的女儿,十二岁)从花园里走进来。但是福加——总是来宣布开饭的管家福加——却没有露面。只有他露面的时候,我们才能扔下书本,不顾卡尔·伊凡内奇,跑下楼去。
这回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了;但这并不是福加,我熟悉他的脚步声,永远听得出他的靴子的咯吱声。门打开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出现在门口。
05 苦行者
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走进屋里来,他脸色苍白,长脸盘,一脸大麻子,留着长长的白发和几绺稀疏的红胡子。他身材非常高大,进门时不但要低下头,连整个身子都得弯下来。他穿着一件破布杉,这布衫既象农民的长襟外衣,又象神甫的白袍,手里拿着一根大拐杖。进屋时,他用拐杖拚命敲了一下地板,扬着眉毛,嘴列得特别大,发出非常可怕、非常不自然的哈哈大笑声。他瞎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的白瞳仁不住地乱转,给他那本来就很丑陋的面孔增添了更加让人讨厌的神气。
“啊哈,捉住了!”他喊道,小步跑到沃洛佳跟前,抱住他的头,仔细察看他的头顶,随后带着十分严肃的神色放开沃洛佳,走到桌子跟前,向漆布下面吹气,在漆布上面画十字。“噢,可怜啊!噢,痛苦啊!……小宝贝们啊……就要飞走了。”他用一种颤巍巍的悲泣声音说着,感伤地望着沃洛佳,并且用袖口去擦当真掉下来的眼泪。
他的嗓音粗浊沙哑,动作慌里慌张,语无伦次(他永远不用代词),但是发的重音却那么动听,焦黄的丑脸上有时露出非常坦率的悲哀神色。听他讲话,不能不使人产生一种又是惋惜、又是恐惧、又是悲伤的复杂心情。
这就是那个苦行者,巡礼者格里沙。
他是什么来历?他的父母是谁?是什么迫使他选择了他过的这种流浪生活?谁也不了解这一点。我只知道,他从十五岁起,就成了尽人皆知的苦行者、无论冬复,他都光着脚行走,朝拜寺院,把小圣像赠给他喜爱的人,说些费解的话。有的人认为这些话是预言。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是另外一种情形。有时他到我外祖母家去。有人说他是富家的不幸子弟,是个心地纯洁的人、又有人说他不过是个庄稼人,是个懒汉。
那个严守时刻、令人望眼欲穿的福加终于出现了,我们于是下楼去。格里沙呜咽着,继续讲一些语无伦次的话,他跟在我们后面,用拐杖敲打着楼梯的阶梯。爸爸和妈妈挽着胳臂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低声交谈着什么。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规规矩矩坐在紧挨着沙发、按照直角形对称摆着的一把安乐椅上,用严厉但却沉着的声音教训坐在她身边的姑娘们。卡尔·伊凡内奇一走进房间,她瞅了他一眼,马上就扭过身去。她脸上露出一种可以这样解释的表情:“我没有注意您,卡尔·伊凡内奇。”从姑娘们的眼色中可以看出,她们急着要告诉我们一件十分重要的消息;但是离开自己的座位跑到我们跟前,这是米米的规矩所不允许的。我们得先走到她跟前,说一声:“Bonjour,Mimi!①”立正行个礼,然后才能开始谈话——
①“Bonjour,Mimi!”:法语“您好,米米!”
这个米米是个多么令人讨厌的女人啊!当着她的面什么都不能讲,她认为一切都不成体统。另外,她还喋喋不休地要我们“Parlezdonsfrancais①””,可是那时,我们好象要故意惹她生气似的,偏想说俄语。要不就是在吃饭的时候,某样菜合你的胃口,希望没有人来干涉你的时候,她一定会说:“Mangezdoncavecdupain②”或是“mentcequevoustenezvotrefourchette?③”你会这样想,“她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呀?让她管教她的姑娘们去好了。有卡尔·伊凡内奇管我们。”在厌恶某些人方面,我和他完全有同感——
①parlezdonsfrancais:法语“说法文”。
②MangezdoncavecduPain:法语“就着面包吃吧。”
③“mentceguevoustenezvotrefourchette?”:法语“你这是怎么拿叉子的?”
“去央求一下妈妈,让他们带我们去打猎吧。”大人们领头到饭厅去的时候,卡简卡拉住我的短外套,小声说。
“好,我们试试吧。”
格里沙在饭厅里吃饭,不过在另一张小桌上;他眼睛抬不抬,紧盯着碟子,有时叹一口气,扮个吓人的鬼脸,并且好象自言自语似地说:“可怜!……飞走了,鸽子要飞上天了……啊,坟上有一块石头!……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妈妈从早晨起就心绪不宁;格里沙的来临、他的言语和行动,显然使她更加心烦意乱。
“噢,对啦,我还忘记求你一件事。”她把一盘汤递给父亲时说。“什么事?”
“请你叫人把你那群凶狗锁起来吧。你瞧,格里沙进院子的时候,它们险些儿把这个可怜的人咬伤了。象这样,它们也可能向孩子们扑过去。”
格里沙听人谈到自己,就扭过身朝着大饭桌,指指自己身上被撕破的衣襟,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都囔说:
“想把我咬死……上帝不允许。纵狗伤人是有罪的!大大的罪过!不要打,当家的①,为什么要打啊!上帝会饶恕的……世道不同了。”——
①当家的:他对所有的男人都一律这样称呼——作者原住。
“他说些什么?”爸爸问,很严历地瞪着眼看他。“我一点也不懂。”
“但是我懂,”妈妈回答说,“他对我讲,有一个猎人故意纵狗咬他,所以他说,‘想把我咬死,但是上帝不允许,’他求你不要为这件事处罚那个猎人。”
“啊!原来如此!”爸爸说。“他怎么知道我要处罚那个猎人呢?你要知道,我一向不大喜欢这样的先生们,”他用法语继续说,“不过,这位我觉得特别讨厌,想必……”
“噢,不要说这话,亲爱的!”妈妈好象吃惊似的,打断了爸爸的话头。“你怎么知道呢?”
“我似乎有机会研究这一类人,他们之中来拜访你的很多,全都一模一样。说来说去总是那么一套……”
显然,在这一点上母亲抱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不过她不愿意争论。
“请递给我一个油炸包子,”她说。“怎么样,今天的油炸包子好吃吗?”
“不,我很生气,”爸爸接着说,他拿起一个油炸包子,但是离得那么远,妈妈根本够不着它。“不,当我看见有头脑、有教养的人落到骗局的时候,我很生气。”
说着,他用叉子敲敲桌子。
“我请你递给我一个油炸包子,”她又说了一遍,伸出手去。
“把这帮人关到警察局去,可算做了好事啦!”爸爸接着说,把手缩回来。“这帮家伙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使一些女人本来就很脆弱的神经更乱。”他笑着补充说,看到妈妈很不喜欢这场谈话,就把油炸包子递给了她。
“在这方面,我只想对你说明这样一点:一个六十岁的人,无论冬夏都光着脚走路,衣服下面总带着两普特重的铁链,再三再四拒绝人家给他的供给膳宿的舒适生活,我们很难相信这种人只是为了懒惰才采取这一切行动。至于说到预言,“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说,“jesuispayeepourycroire;①我好象告诉过你,连我父亲将在一天,哪个时辰逝世,基留沙都向他预言了。”——
①jesuispayeepourYcrae:法语“我是吃了苦头才相信的。”
“噢,你要拿我怎么样啊?”爸爸说,笑着把靠米米那边的那只手捂到嘴上。(他这样做的时候,我总是紧张地听着,等着听一些笑话。)“你为什么对我提到他的脚呢?我看了一眼,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了。”
午饭快要吃完了。柳博奇卡和卡简卡直向我使眼色,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总之,她们显得非常不安。这种眼色是说:“你们怎么不请求他们带我们去打猎呀?”我用胳臂肘推了推沃洛佳。沃洛佳推了推我,他终于鼓起勇气,起先声音还是畏怯的,随后就相当坚决而响亮地解释说,今天我们就要走了,因此很想带着姑娘们一道坐敞篷马车去打猎。大人们讨论了一下,这个问题就依着我们的心意解决了,更令人高兴的是,妈妈说她自己也要跟我们去。
06 准备打猎
上甜食的时候,打发人把雅柯夫叫来,并且发出了有关车辆、狗群和乘骑的指示。指示非常详尽,连每匹马的名字都点出来了。沃洛佳的马瘸了;爸爸吩咐给他备上一匹猎马。“猎马”这个词妈妈听起来很不人耳:她以为猎马一定类似烈性的野兽,准会狂奔一阵,把沃洛佳摔死。任凭爸爸和沃洛佳怎么劝慰,沃洛佳怀着令人惊异的勇气说,这没人什么,他最喜欢马奔驰,可怜的妈妈还是一个劲儿说,那样一来,整个郊游的时间她都会心烦意乱。
午饭吃完了;大人们到书房里去喝咖啡,我们便跑到花园里,踏得落满黄叶的小径沙沙作响;谈着话。我们谈沃洛佳骑猎马的事,谈柳博奇卡跑得没有卡简卡快很丢脸,并且说要是看看格里沙的铁链会多么有趣,等等;但是关于我们就要分手的事,却只字未提。我们的谈话被驶近的马车声打断了,在那辆马车上每个装有弹簧的座位上都坐着一个小农奴。马车后面是猎手们,他们带着狗,骑着马;猎手们后面是车夫伊格纳特,骑着准备让沃洛佳骑的那匹猎马,牵着我的那匹老马。一开始我们都向篱笆旁边跑过去,从篱笆眼里可以看到这一切有趣的东西。随后,我们尖叫着跳着,跑上楼去换衣眼,尽量打扮得象猎人模样。最主要的办法是把裤子塞到靴子里。我们马上这样动手做起来。我们急着做完,好跑到门口去欣赏狗和马,跟猎手们交谈一下。
那天天气很热,从大清早起,就有洁白的、变幻无常的阴云飘在天边;后来,微风把它们吹得愈来愈近,有时甚至遮住了太阳。不过,尽管阴云密布,愈来愈浓,显然也不会形成暴风雨,使我们最后一次扫兴。傍晚时分,阴云开始消散:有的颜色变淡了,形状拖长了,向天边飘去;有的就在头顶上,变成透明的鳞片;只有一大片乌云停留在东方。卡尔·伊凡内奇一向懂得乌云的动向他说这块乌云会向马斯洛夫卡飘去,决不会下雨,一定是个好天气。
福加虽然上了年纪,却十分灵活;十分迅速地跑下楼。喊道:“赶过来!”于是,他叉开腿稳稳地站在大门口,也就是在车夫要把马车停下的地点和门槛的中间,并且摆出一副姿态新语西汉陆贾著。二卷十二篇。为帮助汉高祖刘邦总结,表示无须人家提醒他的职责。太太小姐们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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