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一个环绕着我们的壁画和壁饰的天地。在跳动的火焰映照下,那些画色彩很深而且还在烛光中颤动。渐渐地,在我们旁边的壁画的主题以及内容清晰可见了。那是勃鲁盖尔①的《死神的胜利》,画得如此规模巨大,以至于所有那些可怕的人物都在黑暗中高耸在我们头上。那些冷酷无情的骷髅们在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深沟中运送着无助的死人;或者在拉着一车的人类头骨;或者在斩掉一具直挺挺的尸体上的头颅;或者在绞架上吊起人来。钟声在无边无际的烤焦而冒烟的地狱土地上敲响,很多伟大的军队向那里走去,那些可怕的没头脑的士兵们迈步走向大屠杀的战场。我扭过脸去,可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拍拍我的手,领我沿着墙向前去看《天使的坠落》,看那个该死的家伙怎样慢慢地从天上的高处坠入了正在宴饮的一群怪物那可怕的混乱之中。那壁画如此形象逼真而完美无瑕,我浑身发抖。那吸血鬼又拍拍我的手,而我站在那儿没理会,一动也不动。我故意抬头看那壁画的最高处,在那儿我能从阴影中分辨出两个用嘴吹喇叭的漂亮天使。过了一会儿,咒语破除了。我强烈地感受到了我进巴黎圣母院的第一个夜晚的感觉,但后来这种感觉没了,就像某种虚无飘渺的宝贵东西被突然夺走一样。
①Brueghel,佛兰德斯画家。
“蜡烛举了起来,种种的恐惧也全在我周围上升了:那些中世纪的木刻、纹章图案以及雕刻上面,有博斯①的无言的被驯服的人和堕落被打入地狱者;有特莱尼那些棺材里面浮肿的死尸还有丢勒②笔下那些可怕的骑手们,跑完了他们所能忍受的最远路程而在气喘吁吁。就在那天花板上面,纠结缠绕着无数的骷髅和腐烂的死尸以及那些恶魔和痛苦的刑具,仿佛这里成了死神自己的教堂一般。
①Bosch,Hieronumus(1450—1516),荷兰画家。作品主要为复杂而独具风格的圣像画,代表作有《天堂的乐园》、《圣安东尼受诱惑》等。
②DurerAlbrecht(1471—1528),德国画家、版画家和理论家,将意大利文艺复兴精神与哥特式艺术技法相结合,主要作品有油画《四圣图》、铜版画《骑士、死神和魔鬼》等。
“最后,我们站到了屋子的中央。那支蜡烛的光似乎要将我们四周所有的图像都映照得栩栩如生。我好像就要神志昏迷似的,屋子开始可怕地转动起来,那是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我抓住了克劳迪娅的手。她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当我朝她望时,她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好像宁愿我让她一个人呆着似的。然后,她双脚从我身旁跳开并很快地在石头地上轻轻跺起来,脚步声沿着四壁在回荡,就像是有很多手指在轻轻扣我的两个太阳穴、我的头骨一般。我双手捂着两个太阳穴,默默地紧盯着地面,想找个藏身之处,仿佛只要抬起双眼就会被迫去看那些我不愿也无法忍受的痛苦和不幸。后来,我又看见了烛光中那吸血鬼的脸,看见了他那黑眼睫毛包裹着的一双永远不老的眼睛。他的嘴唇纹丝不动。当我盯着他时,他似乎是对我笑了,可他甚至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没有做过。我更加使劲地看着他,断定那是一种只要我集中全部注意力就能看穿的强有力的幻觉。我越看得多,他似乎就越笑得厉害,最后他似乎是带着一种无声的低语、思索和歌唱而变得更加活跃起来。我能听见那像是有种东西在黑暗中卷曲的声音,就像墙纸被一堆火烤得卷起,或一个烧着的玩偶脸上的颜料剥落的声音。我产生了一种要伸手抓住他的强烈欲望,想要拼命猛烈地摇晃他,这样他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就会动动,就会唱出这样轻柔的歌了。然而,我突然发觉他在紧压着我,他的一只胳膊挟着我的胸部。他离得太近,我都能看见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珠上面缠结闪动的眼睫毛了,而他那柔和无味的气息也直扑向我的肌肤。真让人晕晕乎乎。
“我从他身边走开,可又被拉回他的身边,尽管我根本没挪步子。他的胳膊用力挟着我,那烛光也冲着我的眼睛闪耀,所以我感觉到了它的温暖。我通体透凉的身躯极渴望那种温暖,但突然间我却伸手要将它掐灭,然而我又找不到它了,我所看见的只有他那张熠熠放光的脸,我从未见过莱斯特的脸像这样,苍白、光滑无毛孔、强健结实而且很有男子气概。另一种吸血鬼。所有不同的吸血鬼们。一个和我同类的无限的吸血鬼行列。
“那种时刻过去了。
“我发现自己正伸着手触摸他的脸,可他却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似乎他从来就没靠近过我,也丝毫没打算将我的手推向一边。我往后退缩,脸也臊红了,尴尬而不知所措。
“在巴黎的那个夜晚,在很远的地方,钟敲响了。那一连串单调而响亮的钟声似乎要穿过那些墙壁,而那些将钟声渗透并传入地下的树木就像一根根很大的管风琴管。那种低语以及那隐隐约约的歌唱又传来了。透过黑暗,我看见那个凡人男孩在看着我,而我也闻到了他热烘烘的体香。那吸血鬼敏捷的手召唤着他,他向我走来。他眼中毫无畏惧而且很激动,烛光中他靠近我并用两只胳膊环绕着我的肩膀。
“我从未想象过也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这种清醒的凡人的顺从。可是因为他的缘故,我还没来得及将他推开,就看见了他那细嫩脖子上有点发蓝的伤疤。他在把脖子伸给我。这时他将整个身体紧靠着我,我能感觉到他衣服下面紧靠着我腿的性器官的坚挺的力量。一阵重重的喘息从我的双唇吐出,但他却弯腰靠得更近,将嘴唇落在我那对他而言想必曾经是那样冰冷和毫无生气的唇上。接着,我将牙齿刺入他的肌肤。我全身僵直,那男孩坚挺的性器官用力地顶着我,于是我激动地将他从地上举了起来。他那一阵接一阵的心跳声传入我的心中,令我似乎有种失重的感觉,抱着他一起摇晃着,贪婪地吮吸着他,而他也心醉神迷,清楚地意识到他自己的快乐。
“后来,我有点虚弱而且气喘吁吁了,看见他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两只胳膊空着,嘴里仍溢满了他血液的味道。他倚靠着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胳膊搂着那吸血鬼的腰而且也用和那个吸血鬼一样平静的眼神注视着我,双眼变得很蒙眬而且人也因生命的流失而变得虚弱了。记得当时我默默地走向前,被拉近到他身旁,而且这一切似乎都是身不由己的。那男孩的目光在嘲笑我,那有意识的生命在蔑视我。他应该死却不会死。他会活下去,会领悟到并且从那种亲密的关系中逃生。我转过身去。吸血鬼们的主子在那些阴影中移动,他们的蜡烛燃得更旺了,烛光从那阴凉的空气中掠过。蜡烛的上方赫然耸立着一大堆墨水画的人物:一个被人脸秃鹫蹂躏过的妇女躺倒的死尸;一个手脚被绑在树上的赤裸的男人,旁边挂着另一个人的躯干,被割断的胳膊还绑在另一个树枝上,头仍钉在一个大钉上,头上的毛发都竖着。
“那歌声又传来了,单薄飘渺的歌声。慢慢地,我内心的那种饥饿感消退了、顺服了,可我的头在轻轻颤抖,那些蜡烛的火苗似乎要消融在那一个个闪亮的光圈中。突然有人碰了我,粗暴地推了我一下,于是我几乎失去了平衡。等我站直身子时,看见了一张瘦削的尖嘴猴腮的脸,是那个骗子吸血鬼。我蔑视他。他伸出两只苍白的手抓住我。但另一个吸血鬼,远处的那个,突然走向前站在了我们中间。他好像撞到了那另一个吸血鬼,我似乎也看见他移动的,可后来我又看不到他动了,他们全都像雕像似的站着不动,眼睛紧盯着对方,时光如同平静的海滩上向后翻卷的一浪接一浪的潮水般逝去了。我说不清我们三个人站在那些阴影中,在那儿站了多长时问。对我来说,他们似乎是完全地静止不动的,只有他们身后闪烁的烛火似乎还有些活力。然后,我记得自己沿着墙踉踉跄跄地走,接着发现了一张大的橡木椅子。我几乎是瘫倒在了里面。克劳迪娅仿佛就在附近,在用一种压低的但是甜甜的声音和某人说话。我的额头全是血,滚烫发热。
“‘跟我来,’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对我们说道。我在仔细地观察他的脸,看看他那刚才一定是发出了声音的嘴唇动没动。可是在那声音过后,等了很长时间仍是令人绝望的一无所获。后来,我们三个人沿着一段长长的石阶向下走,深入到了这个城市的地下深处。克劳迪娅走在我们前面,长长的影子映在墙上。空气带着水的芬芳清新变得凉爽宜人起来,在吸血鬼手持的蜡烛映照下,我看见那石缝中渗出一个个像金珠似的小水滴。
“我们走进的是间很小的房间,石墙凹陷深处的壁炉里的火在熊熊燃烧着。屋子另一头放着一张床,嵌在岩石里面并用两扇铜门围着。开始我看这些东西是一清二楚的,壁炉对面靠墙的长长一排书、靠墙的一张木制书桌还有另一边的那个棺材。可后来整个房间开始晃动起来,接着,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两手按住我的双肩,领我坐进了一张皮椅子里。炉火把我的双腿烘烤得很热,可这样让我感觉很好,有某种敏锐而清醒的东西要将我从这种混乱状态中解脱出来。我向后情坐着,两眼只是半睁半闭,想再次打量一下周围的一切。远处的那张床仿佛是个平台,那个小平台的亚麻布枕头上躺着那个男孩子。他的黑发中分并且在两耳附近鬈曲着,此刻他正处于一种梦幻般的兴奋状态,看上去就像波堤切利①绘画中那些轻巧自如的两性动物中的一个。在他旁边,紧靠着他的是克劳迪娅,两只小巧苍白而僵硬的手触摸着他那血色红润的躯体,把脸埋在了他的脖颈里面。那个爱发号施令的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看着,伸出两只手鼓起掌来。当克劳迪娅站起来时,那男孩颤抖着。那个吸血鬼温和地将她搀扶起来,就像我扶她一样。她两手仍抓着那男孩脖子的某个地方,两眼陶醉地闭着,双唇被血染得鲜红。他将她轻轻地放在书桌上,她向后倚着那些皮面书躺下,两手优雅地垂落在她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大腿面上。那两扇门将那男孩关了进去,他的脸埋进了亚麻布枕头中,睡着了。
①Botticelli,Sandro(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运用背离传统的新绘画方法,创造出富于线条节奏且增长表现情感的独特风格,代表作有《春》、《维纳斯的诞生》等。
“那屋子里有某种东西在困扰着我,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的确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觉得自己是被自己或者是被两种残酷而折磨人的情形下的某个人强有力地吸引住了。那两种情形,一是对那些恐怖的绘画的极度迷恋,另外就是在他人眼里我曾可耻地陷入其中的杀人害命。
“此刻,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威胁着我,心里极想逃避的又是什么。我不停地看着克劳迪娅,看她倚靠着那些书躺着的样子,看她坐在书桌上那堆东西之间的样子;看那发亮的白色骷髅、烛台以及那烛光下手迹闪闪发光的翻开的羊皮书。接着,在她上方的一张光洁闪亮的中世纪恶魔绘画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恶魔有角而且有蹄,他那野兽般的形象正逼近一伙在聚集祷告的女巫们。克劳迪娅的头正好在那幅画下面,她那蓬松鬈曲的头发正抚弄着它。她睁大惊奇的双眸望着褐色眼睛的吸血鬼。我想将她扶起,可突然间,她躺着的样子,很可怕地、令人恐怖地使我联想到一个玩偶。我盯着那恶魔,宁可看那张可怕的脸,也不想去看克劳迪娅那可怕的一动不动的样子。
“‘如果你说话,是不会吵醒那个男孩子的,’褐色眼睛的吸血鬼说道,‘你们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走了那么长的路。’渐渐地,我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就像一阵清新的风吹过,烟雾上升并且慢慢散去似的。我很清醒地倚躺着,非常平静地看着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他。克劳迪娅也看着他。他挨个打量着我们,那张光滑的脸和平静的双眼极像以往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过任何改变。
“‘我叫阿尔芒,’他说,‘是我派圣地亚哥去给你们送请柬的。我知道你们的名字。欢迎你们到我家来。’
“我攒足了力气讲话。当我告诉他我们独处时的恐惧时,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怪。
“‘但你们是怎样成了吸血鬼的呢?’他问道。克劳迪娅的一只手从没有过地轻轻地从大腿面上举起来,两眼的目光机械地从他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我看见了这一切,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然而他没有任何表示。我立刻明白了她想告诉我什么。‘你不想回答,’阿尔芒说道。他的声音很低,而且甚至比克劳迪娅的声音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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