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工地。他默默计算着枝子的孕期,将近分娩期间,他打算再赶回去照料她。想不到那一天工地上锯倒了一株大树,大家都是用钢钎撅、掯、搬,矮仔却用手去推,力图将它推下山窝去,结果不留心砸住了他的手。人们赶来齐力抬起那大树筒时,都睁圆了眼,矮仔的手碗没有了,十根手指全被砸断在地下。郭大平立即开车把矮仔运到县城医院,给他止了流血,处理好残了的手。矮仔嚎嚎大哭,呲着牙齿,咬得叽叽响。
矮仔心想:人断了手碗就等于鸟儿失去了翅膀。
他失望了,说话的声音低了,那先前爽朗的笑声就成干干的哑笑,眼睛里多了一片阴云。他想起痴于他的枝子,胸窝里仿佛在流淌着一股冰凉的血,最后在那里凝固。他的五脏六腑在绞痛。
矮仔这时后悔自己不该那般使枝子怀上孕,害她一生。即使不死,这样活着对枝子有什么用,两手残了,还能做些什么?白白地坐着让枝子喂养?唉,都怨自己太自私了,为什么要这么早让枝子做了少妇?若没跟她做那事,若没跟她结婚,那该多好。枝子已经在盼着自己回来,她那大肚子挺得一定很高很高了,一定走路吃力了。
矮仔有一夜梦见了一只蝌蚪,蝌蚪的肚子破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光赤赤红润润的婴孩,快步向矮仔扑上来,声声地叫:“爸爸!爸爸!”矮仔抱起美丽的婴孩,着急地问:“谁是你的妈妈呀?”婴孩子指指那蝌蚪,蝌蚪一会儿变成枝子,枝子更加显得丰满了,容光焕发。
从此矮仔白天一个人总在呆愣,夜阑人静时就哭鼻子。
刘福祥主动跟矮仔睡在同一只营棚里,因为矮仔的残伤未愈,晚上屙尿拉屎不会解裤子。有回刘福祥帮他解裤扣子屙尿,把他那东西掏出来任他去屙,结果屙湿了裤子,原因是没法把那东西抬起来。刘福祥替他去抬,他怕羞,站了半天屙不出一滴来,结果只好让刘福祥走开,屙湿裤子也无奈。
终于待到了一天下午,工地上的伙伴替矮仔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枝子当日生了一个儿子,要他回家。伙伴们都着急得流汗,因为矮仔出事后一直瞒着家里,要大家保密,难免对枝子及家人造成恐慌,尤其是枝子,正要分娩的时刻是需要安静气氛的。于是伙伴们都不敢把事情漏出去。打算枝子生出孩子后再说。
矮仔听到枝子生了儿子,激动得嚎嚎大哭一顿,用手臂捶胸捶足,残伤的手又冒出了鲜血。他还垂下脑盖往营棚壁上碰,额头碰起了青黑的肿包。这一天他心情异常,刘福祥叫了几个小伙,将矮仔手脚捆住,不让他碰撞,绑在营棚里叫刘青青守着他。刘青青这时很同情矮仔,给矮仔点火抽烟后,无意将一只打火机留在矮仔脚边。
“去喊工头,我有个事情。”
矮仔这时趁机对刘青青说道。
刘青青问:“你有什么要求就对我讲,工头回来我告诉他。”
“不行,这要求就得现在对工头讲,去吧,别拖了。”
刘青青奉命便去,走出了营棚。
住宿的营地离工地渐渐远了,路越筑越离得远些,本来要随工地撤过去的,曾经这样撤过几次。这时还不算离工地太远,只隔着一里路,所以没撤。
刘青青走了,矮仔趾起脚把打火机挟在脚指间弄了弄,头几次都失败了,不老练,也挟不稳,打不着火。后来接着试了上十次,熟练了动作,被他打着了火,点到裤子上燃烧起来……把火点上裤子的刹那间,矮仔口里不自觉地喊了一声:“枝子,枝子,下辈子我还是一条好汉!”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眼眶流下来。脚下的烈火蓦地从裤子下面飞向大腿间、胸脯上、头顶里,矮仔撕心地叫着挣着,可是身上的衣服烧着后,那火舌喷向了靠近的棚顶和蚊帐,顿时升起熊熊大火。他在火海里叫着叫着,舌头干了,哑了,硬了。工地用的大多是铁线,很少麻绳,矮仔手上脚上绑的便是铁线,因此他背后的棚柱烧着了,铁线仍紧紧地绑在那里……
刘青青刚刚来到工地上叫住工头,说了矮仔的要求,转头看看那营地,大惊失色。营地上那只绑着矮仔的营棚冒起了高高的火烟。与此同时,几个工人也发现了,大呼起来。人们猛地往营地奔去,大家跑到营地时火苗弱下来了,矮仔住的那间营棚烧成了一堆灰土,仍未烧完的余烬里闪着蓝色的火花。矮仔烧焦了,黑黑的,拖出时散发出一股气息,好似闻着了一盘烧鸡的味道。这时周围的人没一个不掉泪的,有的人不敢看矮仔那可怕的焦尸,转过身去。也有些闻着这股烧鸡味道的人,由于逆反心理的作用,腻得他们翻肠倒胃。
刘福祥、郭大平、工头等几个人用水洗去矮仔焦尸上的黑灰,屁股里的肉有些尚未烧熟的地方,流出红血来。肚子烧穿了,肠子等器官已烧得腊干。最后焦尸用一块床单裹着。
刘青青坐在那堆灰烬旁边泪水涟涟,大概是懊悔自己没把矮仔守住。当大伙都提出火是怎么升起的问题时,刘青青摸摸口袋,打火机没了,才觉察到自己犯下了一桩永远的错失。假如不是她丢了打火机在矮仔面前,火是烧不起来的,矮仔是死不了的。可是这场大火究竟让矮仔怎么燃起来的呢?刘青青一辈子也想不透。人们有几种原始的猜疑,说是昨天晚上三更时有人听见鬼叫,从营地旁边叫到远远的地方去了,那声音像野猫的声音,听着令人发怵。也有人说昨天傍晚时分从营地旁的树林里射出一道蓝色光辉,若两根扁担长,形如称管,飘向了另一个地方落了。按这一带迷信的说法那光辉是人的灵魂,往往在某个人死之前从他身边飞走,本人不能知觉。如果谁看见这种光辉,知道那是谁的灵魂,赶快拍掌高呼那人的名字,那光辉即使飞走也不要紧,它还会从地下悄悄钻回来,回到那人的身上。如果叫错了名字,那光辉其实不是那人的灵魂,便不起效,日后照常地要死人。这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神话。有了这两种传言,于是便有人说是鬼把刘青青支开,点火烧死了矮仔,矮仔的死是他出生那天就接受了天意。
这天夜里,工头召集伙伴们讨论决定,带上抚恤金,去矮仔家慰问。矮仔的尸体暂时冷冻起来,待后处理。
78
刘青青这段日子感到异样困惑,眼帘前不断地浮起那夜刘福祥往她麻木的身躯一味倾泄的情景,并由此回想起过去与白雪林的那些作为来,她犹如听见刘福祥的呻吟在她耳旁嗡嗡地响。然而她也感到茫然,她始终不理解刘福祥对她亢奋异常的那一夜……那一夜,仿佛是他生命最后的一夜,仿佛有人刺裂他的内脏那般使他翻腾着,接踵而来朝她灌注潮水样的烫滚烫滚的东西……这样整整一夜,他用平生之力沉溺在她的旋涡里。她也因此快要死亡似地用无情的手指撕着他的脊背……
那是一个不可言状的夜。
那是一个深长透彻的夜。
那是一个暴风骤雨的夜。
那是一个亘古未有的夜。
迷惘在她的思维上布满一重重黑雾,透过黑雾,她感到一切都是遥远的、散乱的,朦胧不清的。
刘青青只要一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刘福祥那时刻的模样……她痛苦不安,浑身冒汗,仿佛有一个幽灵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怎能忘记那个夜晚?
刘青青精神恍惚之间,白雪林身上的部分器官像燕子那样飞翔,展现在她的视觉周围,一倏一倏地闪过。她为自己犯下的过失感到震惊。刘福祥和白雪林的形象不断地在她脑袋里重叠交错。白雪林像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那一天,她的眼睛不去盯白雪林该多好。那时刻她那双眼睛似乎在乞求白雪林。是她迷惑着白雪林,把他搂进怀里……不惜背叛自己的男人满足了她的需要。
刘福祥为什么一时又变得这个样子了呢?
他该死。
他该死。
翌日,刘青青出走了。她用手机给刘福祥发了一个短信:“福祥,我近来很烦闷,有一种孤独感常常在夜间攫住我的心灵。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我们的情感。我现在想去外面走一走,当你收到我的短信时,我已经离开了爹爹坑,你不用寻找我。也许,我还会回爹爹坑,回到你的身边。”
79
夜霭在上升,顺着山谷飘荡缭绕。
无边无际的树林在厌倦的月光下闪耀着光泽,远处的天空像一条河流在无声流淌,浑浑一片。树木的叶子恬静地呼吸,散发出一缕缕的香味。树壳时而脱落掉在地上的响动仿佛是被窝里小孩吸乳的声音。
郭大平这天晚上正和那群工人在一个营棚里挤着打牌时,刘福祥从山外的乡政府匆匆赶来了,把他叫出营棚低声地说:“陈书记要调走了。”
“调到哪里去了?”
“调县委政策研究办公室。”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郭大平掀起眉头。
“就是今天下午。陈书记告诉我,新任的乡党委书记是我们爹爹坑的驻村干部白雪林,他原是乡团委书记。”
刘福祥眼睛里流露出不祥之兆。他的样子很是不安,显出忧虑的神色。
“大平,过几天你出一下乡里,我们一块去见见白雪林。我们要取得他的支持,特别是筑路这事,如果他像陈书记那样重视,我们就好办了。你看怎的?”
郭大平舒开双眉:“白雪林前些日子不是和我们一块在这里参加了筑路吗?这个小伙子很不错呀。”
“是很不错,他的文章写得很好。”
过了三天郭大平提着刘德凤在深深的峡谷里捉回来的六、七个石蛙,与刘福祥一块去见了白雪林。
“大平,希望你今后多为爹爹坑出谋献力。爹爹坑很需要像你这种敢干的人。比如福祥,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很敬佩。”
白雪林夸奖着刘福祥和郭大平。
“我可没干出什么来。”
刘福祥脸上掩盖着一丝看不分明的表情。那天傍晚,刘福祥在家里床上看到白雪林的背心和手表,还有那凹凹的印着陷窝的枕头,那个时刻他全身变红、变黑、变蓝,最后还仿佛裂开过。眼下,面对白雪林,刘福祥有一种如生了胃瘤的感觉和心脏出现了毛病似的,喉咙里隐藏着一股鲜血的气味。
“爹爹坑的路筑好了,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郭大平道。
白雪林盯着自己手中的烟支,说:“但现在的情况有一些复杂。”。
“雪林,不,白书记,你是了解爹爹坑的,如果不筑路,爹爹坑永远就是那个样子。”
白雪林似乎很认真地对刘福祥点着头。一会,白雪林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狗叫的声音。刘福祥与郭大平以为哪里窜来了一条狗,他们都抬头望了望。
待白雪林从衣兜里搜出手机时,刘福祥与郭大平才明白了过来。
白雪林手机里的声音是县委书记的:“小白,爹爹坑筑路一事,市委刘二宝书记今天又对我说了一遍。小白,这事由你妥善安排,刘二宝书记下次如果再提这事,你也像陈春林一样不干了,靠边站。你懂吗?”
“是的,是的,我知道。”
白雪林刚把手机塞进衣兜里没有几秒种,手机里的狗叫声又响了起来。
还是县委书记的谆谆教导:“小白,你年纪轻轻,刚走上现在的岗位不容易,你必须尽快落实刘二宝书记的指示。我刚刚得到一个最新消息,刘二宝书记又升任为省政府副省长了……爹爹坑筑路一事再拖下去,对我们很不利……”
白雪林听完县委书记的忠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良久,他吸了一口空气,咬了咬嘴唇,对刘福祥和郭大平坚定地说:“情况有很大的变化,爹爹坑的路不能再继续筑下去了,明天就把工地上的人辙下来。”
刘福祥与郭大平蓦地睁起眼,朝着白雪林看着,似乎等着他说下去。
“这时候,爹爹坑的事由不得我了。”
“为什么?”郭大平想争论。
刘福祥沉默着。
白雪林的嘴角无奈地露出一丝苦笑,六神无主:“爹爹坑的问题不是我说了就行。我希望你和福祥能理解我的难处。说穿了就是一句话:我为县委书记打工,县委书记为市委书记打工,市委书记为省委书记打工……唉,这世道,最稀缺的不是面包……”
……
一个月之后,乡政府很快免去了郭大平代理村主任职务,由刘天金任爹爹坑党支部书记,刘继仁任村主任。爹爹坑的筑路工程由村委会决定撤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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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青青又给刘福祥发来了一个短信:“福祥,我今天到了北京,莫名地踏上了长城。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