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凤笑着笑着滚出一串凝重的眼泪……
郭大平茫然地望着她。
“大平,你是我的心肝。”
良久,刘德凤的心境又豁然开朗了,眺望着门外夜色茫茫的远景。
黑暗中那宁静的山谷在发出声音。
“你不晓得你怎的会在这里跟着我?”
“为什么?”
“这也不好讲的。”刘德凤想起了去年塞在郭大平衣角里的红头绳。“我快死的时候讲给你听,它多灵验啊。”
“灵验?什么灵验?”
刘德凤又眯眯的一笑,抿住口不说了。
郭大平仿佛领悟了一般地也含着微笑,那双眼睛甜润润的端详着火光中她红纸样的脸颊……
65
初春的夜晚深厚亢长。这一个晚上,下着毛毛细雨,风糁糁的,挟着春的寒意。
半夜过后,爹爹坑村子里的狗吠声随着人们的梦咕咕哝哝的平静下来,它们睁大眼睛谤听着从树林里传过来的声音,静静地思索着那边潜在的秘密。
三更时分刘椿古渐渐地一觉醒来,糊糊涂涂听到床板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不知多久后又听到一声低低的沙哑的叫喊,唤醒了他迷朦的神志,他发觉到身边的谢桂贞在心跳气喘的撕着被子,双脚乱抖。
“桂贞,怎的啦?”
“桂贞,你不舒服?”
谢桂贞没有答语。
隔着薄薄的衬衫刘椿古感到她的胳膊在抽搐,像是一只被套住的野兔在抗争哀鸣,但是不能使人听懂它的声音。
他这时意料到了事情的不妙似的,迅速亮灯爬起来。他看了谢桂贞一眼后顷刻浑身冒汗,吓得脸青鼻跳。谢桂贞两眼发直瞅着他,可他却弄不清她往哪里瞅着,她好像是瞅着远远的地方,或者是瞅着楼板。
“桂贞,桂贞,桂贞!呜……”刘椿古一声呛哭呼叫起来。“你怎啦?桂贞?爸啊,妈啊,快来啊,桂贞有事啦!桂贞,桂贞,我是椿古呀!你醒醒,醒醒,桂贞!桂贞,我是椿古,你看不出来吗?我是椿古!”
刘椿古爸妈从隔壁房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奔进儿媳的房里,见到刘椿古抱起的谢桂贞,大惊失措。刘椿古忽地大嚷:“拿针来!快拿针来!”
“对,对,拿针!”刘椿古老爸应声道。
老母亲跑回他们房里很快找来一枚缝衣针递给刘椿古,刘椿古接过针往谢桂贞额上要下手刺,可是那手颤抖得厉害,使不准确。他老爸夺了过来,细心地对着谢桂贞额头几个部位轻轻刺了几下。
不一会谢桂贞的眼珠转了转,嘴里吐出一块凝固了的血团,那血团呈黑色。天亮以后谢桂贞的精神清晰些了,但一夜之间她就如蜡烛燃烧已尽,消瘦得不成样子,虚弱极了。她的脸枯萎得落叶那样显得灰暗、疲倦。刘椿古守在她的身边,忧虑不安,轻抚着她的肩膀。他时而低下头去擦一把眼泪,一会儿眼眶却又潮湿了。
谢桂贞感到四肢沉沉的,仿佛一座大山压在身上,稍稍移动一下就感到肺腑深处存在一个巨大的空白,在僵硬,在腐烂,无痛感。她曾经忍受着几多苦楚却又没对刘椿古说出来。此时此刻,她想,如果他容许她如意,能让她自由,那该多好,可是他永远把她禁锢在自己的空虚之中。……也许可能有一天,我能走出这爹爹坑,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天空蔚蓝,一望无际,浩如烟海……那是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
“桂贞,好了一点吗?”
“嗯。”
“昨晚上你感到怎么啦?”
“没什么。”
“桂贞,你别耍孩子气了,你不知道昨晚上你真吓人,你吐了血,看来你有病了。”
谢桂贞感到自己在流泪,但是她的眼眶依然是干干的。谢桂贞啊,你把箩筐……装得太重了。
她躺着不动一下,宛如一尊石柱。
刘椿古注视着她,目光深沉。
“桂贞,你在家乡躺两天,大后天我请人抬你到乡里医院去看看,或到县里去,你喜欢到县城去吗?县城的变化可大啦,扩建了几条大街,这回去一次吧,差不多你把县城都忘掉了。桂贞,你不是讲过你在县城念过高中吗?是在哪一年的时候?”
骤然间,若有一线高高的厚墙倾倒下来,砸中了谢桂贞的脖子,使她喉咙里涌出一片一片鲜鲜的血浆……被子酱湿了。谢桂贞眼帘半合,露出眼白,呼吸停止了。
“桂贞?桂贞?”刘椿古倏地立起来。“桂贞?……桂贞?桂贞!桂贞!桂……”
刘椿古雕塑那般突兀地哑然失声。
死寂。
门外传进嗒嗒嘀嘀的屋檐上掉落下来的雨声。
刘椿古妈端着熬好的热腾腾的药汤踏进来,一见床上的情景,惊骇得把手中的药汤泻在怀里,药汤流了一身。呆了片刻,她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叫来刘椿古老爸返进屋来。
刘椿古老爸望着床上的谢桂贞老泪纵横,一边道:“椿古,我不是说过,你没有福气摘这朵花,这花开不到我们家里!看看,她死得多苦,你也苦!”
刘椿古山洪爆发一般哭出来了,震颤着房子。他哭着然后躺在地上打起滚子来。
这个上午,刘椿古宛若绝命的哭声把爹爹坑全村的人都撼动了,一个个抬着头朝他家伸脖子张望,他们仿佛在等待谢桂贞再次走出屋门来,他们不相信她已经死去。一个年纪轻轻的媳妇怎的一下子就告别了这世道?她是多么文静的一个秀秀丽丽的媳妇。
她走路的脚步是悠柔悠柔的,好比怕踩死地上的蚂蚁。她手脚白净,很嫩很嫩,白菜梗子一样。她怕晒太阳,还怕捋裤腿,担心男人看她膝盖以上的肉。她洗衣服时不起劲,慢吞吞的,眼睛不看衣服,看着远远的山远远的树。那天她在山上碰着一条辣毛虫,把脚上的鞋都吓丢了,脚都划破了。听讲她还搞不清稻禾与卑草,下田拾卑草把稻禾拨到岸上。她那排牙齿生得真齐呀,怎能生得这么齐,没见过。她跟刘椿古结婚几年了,到头来还不见肚子,这是怎的回事啊,她是不会生孩子的媳妇吗?那一次去她家聊,她这懒婆正看着小说,看着看着没事地哭起来,问她哭什么,她讲是书上写的事情让她伤了心。有这样的事情?唉,这懒婆。有人传,她老公帮她洗脚。她说话时喉咙里就断了声,太细,太软。刘椿古这家伙有这么个老婆,太美了!卖掉烂屋壳没饭吃跟她睡一觉也值得。刘椿古走过好运行歪运了?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谢桂贞真的见鬼去了?刘椿古那老婆有体款,细声细气的,少有这样温顺的美人。她那脾气多好,多好。刘椿古没缘份配她,可她又是贵人命贱人身。她这人野,就是野。爹爹坑穷,容不得这么个妇人。她死啦?真的死啦?怎么死的?啊?吐血?吐血?吐什么血?
谢桂贞死去的当天中午,刘天金喊了几个人组成个埋葬队,把谢桂贞抬上了山岗。刘椿古家没给她放鞭炮,只砰烂了一只碗,唯有山林的涛声兴致勃勃地伴随着抬她的队伍。她需要宁静,她会由此感到欣喜。她不满意那出葬送行的唢呐,尖声刺耳。她终于离开了这爹爹坑,她走了,走向了宽阔的地方。那地方多可爱,她渴盼了那么长的时间,今天盼到了。她很激动,那压抑的心窝像温暖的清风吹拂下的原野。
那只对着台阶砰烂的是一只碗?
那只对着台阶砰烂的是一只碗?
那只碗是不是珍贵的?
送给我做礼物的?
那只碗,好端端的,刘椿古在她出门向他告别的时刻砰烂,狠狠地一砰,把手举得高高的。为什么要这样呢?是伤心?是愤恨?我的刘椿古啊,心肝椿古,我对不起你,白白在你家吃了这么多年饭,现在没给你留一样东西就走。你多想让我给你生一个儿子,可我不想生……,让我走,椿古,让我走。
抬着谢桂贞的队伍默默地走着。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章
66
村里的孩子们爬到高高的土坡上望着埋葬谢桂贞的队伍,打着哄:“嗬!嗬!嗬!嗬!嗬!”他们在无忧无虑地跳跃,犹如一群小兔子。
山上,鸟儿看见谢桂贞的到来,哑言,闭紧嘴唇,屏住呼吸。
傍晚,谢桂贞埋进了爹爹坑深深的山垇里。
刘椿古垂着头回到家里时,他爸妈坐在堂屋里闷着,菩萨样不动。
“爸,妈。”
“嗯。”
“我要去捶死刘福祥。”
“什么?你讲什么?”
“桂贞是他害死的,不筑路就不会有今天,大家都这么讲。那路差不多要筑进坑门来了,爹爹坑就犯事啦。爸,这口气我出给刘福祥看看!”
“人都死了,还出什么气?”
刘椿古像是没听见他老爸这话似的,一头钻进他自己房间里,坐在床边苦思冥想地盯着棉被上的血迹。屋子里此刻是这般空荡。他的眼睛在熟悉的东西上面来回地移动着。与谢桂贞共枕的日子消失了,而昨日与今日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一样的天,一样的地。
他站了起来。窗外是一个多么好的傍晚,轻微的晚霞来到爹爹坑,爽朗地闪耀着,赐给周围所有的一切以快乐。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在不断膨胀,见到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以为沾上了谢桂贞的血。人去屋寥,他的影子显得很疲乏。他无言地在房间里四处张望,屋里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但找不回以往的感觉。
苍郁的山林眨着疲累的眼睛。
仿佛看见墙上有个影子在移动,他顿时转过身来,没有看到什么,是他自己的身影投在那里。
他看着他那身影,直到房门外走来一阵脚步声时,他才转了一下头。是他老母亲端进一碗吃的东西,黑暗中看不明是什么。
“吃吧,椿古,她走了就让她走吧,想开些。你还年轻,有了钱不愁找不到女人。吃吧,吃了就睡。这被子要拿开。”
她放下碗筷抱起沾血的被子出了。
他没有去动那碗筷。这时刻,他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个奇怪的念头,它一直在纠缠里着他:要找刘福祥算帐。是他把爹爹坑的灾殃降临在我身上,是他给我家带来了凶狠的恶魔!他得死!
他抓了一把斧头,迈开步,急速地往爹爹坑村外的工地而去。他脸上直淌着汗,浑身的毛孔在响亮地窜动,跳跃。
重重叠叠的山岭喘息着,伸展着长长的四肢,如新婚之夜初尝香甜的女子。树木柔和地躺在山岭的怀里,像一个吃奶的婴孩,紧紧抓着母亲丰满温暖的*。
树林之上的天空散飞着淡淡的彩霞般的光辉。没有鸟声,蛙声响彻峡谷。
苔藓从滑滑的石壁上、潮湿的林丛中飘出山泉那般的甘味,挟着春天的南风向他扑来,而他不顾及它们,捏在手里的那把斧头透着白色的光芒。
小溪缓缓流畅,闪动着钻石一样的眼睛。
黑暗中的野花晃着*的腰肢。
白色的斧头飘到了爹爹坑外筑路工地的营地上。
“刘福祥出来!刘福祥出来!刘福祥出来!”
“谁?你是谁?谁呀?”
“你的爷!喊刘福祥出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爷!”
“揍他!”
……
“啊——啊——!”一个人倒下去了,砍去了头颅,脖子喷着血花。
“啊——啊——!”又一个人倒下去,丢了脑盖。
“谁还要顶死来的!谁还要顶死来的?”
刘椿古两下砍下两个前来堵他去路的小伙子。这时从营棚里闻声赶出很多人,都畏缩地躲着他。
“刘福祥哪里去了?”
“他不在,他去……乡政府没回来。”
“那你们队长呢?”
“队长也……也去了。”
刘椿古一听,发狂地狼那样嚎叫着挥起斧头。那斧头不是白色的了,是鲜红鲜红的,已经染满血水。
“你们统统给我出来,给我滚!滚出这块地方,你们这些野种!野卵屎!滚!滚!你们再要筑下去我一个个砍净!一毛不溜!滚!”
营棚里睡着的人们急忙地穿了衣服走出来。刘椿古搜出衣兜里的打火机燃着了一只棚子内的床帐。那床帐立即燃烧起来,棚子一会便升腾起气势汹汹的大火。有一个人忽然冲过去抱住他,企图夺下他手中的斧头。刘椿古奋力一挣把那人甩在地下,劈了两斧,劈在那人腰背上,那人哼叫两声就没再哼了,血染湿了腰背。那人翻滚了一会,停止了呼吸。刘椿古钻进一个个棚里燃着火……
营地上的夜空红丹丹的,猛烈的火焰向天空游去,工人们的脸映得烧熟了的铁皮一样红。他们悻悻地退立在营地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