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说,秦安的老婆脸上就暗了色气,说:“我姐是工人,本身没多少钱,来时又买了些东西,钱都花完了,你也知道我家,秦安一病,只有出的没有入的。”梅花说:“这咋办呀!车如果是私人车,雷庆少挣三百四百也就算了,可车是公家的,这如同秦安当主任,村上的钱有十万八万,他也不敢动一分一厘啊!”秦安的老婆说:“那倒是。”闷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卷钱来,扎着红头绳,绽开来净是零票子。梅花说:“你带钱着么。”秦安老婆说:“只有四十元,还欠二十六元呀。”雷庆说:“是这样吧,明早你让她在乡政府门口等着,二十六元钱我替她掏了。”梅花说:“你掏?你跑一天,工资也就二十元!”雷庆说:“全当咱看望了秦安一回。”秦安老婆忙千谢万谢,又说了一阵雷庆的好话方才走了。人一走,梅花说:“你不该免那二十六元,说不定她在别的口袋还装有钱的。”雷庆没再理梅花。
秦安老婆一早送走了姐姐,回到家里,秦安已经起来,她说了一阵雷庆为人友善的话,就给秦安烧开水打荷包蛋端去,自个在院里脱了鞋,用针挑脚上的鸡眼。秦安端了碗,筷子搅来搅去,把荷包蛋全捣得一块一块的,但夹起了一块蛋白,掉下去,再夹起来却喂到了鼻子上。秦安说:“我咋吃不到嘴里去了呢?”秦安老婆说:“你是娃娃么,要人喂呀?!”把脚上的鸡眼挑了,回到堂屋,见秦安一脸一鼻子蛋白蛋黄,心里就犯疑了,说:“你是咋啦?”秦安说:“我手不听使唤了。”秦安老婆忙让他再来,再来还是夹不起来,就变脸失声地叫喊。邻居来了人,忙去找赵宏声,赵宏声一看,二话没说,就着人用架子车往县医院送。
在县医院,一检查,是秦安脑子里长了东西。陪同的赵宏声不敢把结果告诉秦安,叫出秦安老婆到一旁,说了实情,那老婆当下就哭出了声。两人询问了如果住院治疗得多少钱,医生说:这就说不定了,隔壁病房昨天死了人,已经花了十二万吧。秦安老婆从医办室出来,扶着墙走,还没走到走廊头,一堆泥瘫在地上。女人家关键时刻全没了主意,一切都听了赵宏声的。赵宏声说:“这算是黑了天!你就是一捆一捆的钱往里扔,世上也没个治处,你得做好思想准备。但你若能信我,咱就回去,我给他配些膏药贴,好人天保佑着,或许有奇迹出现。”秦安老婆趴在地上给赵宏声磕响头,说:“你给治吧,咱死马当活马治,真要治得好,我和秦安下辈子就在你门前长成树,让你挂驴系狗,给你荫凉!”把秦安又用架子车拉回清风街。
现在我给你说雷庆过生日的事。那一天夏雨买了三盘万字头鞭炮,从院门外一直响到巷口。三婶的耳朵聋,放了这次鞭炮,越发啥也听不见。原本预备了十桌,人来了十五桌,院子里安满了席,雷庆的堂屋和夏天礼的厦房里也都安了席,还是坐不下,就在院外巷道里又支了几桌。若在以往,厨房里是最忙的,为担水和洗菜吵吵嚷嚷,今年是雷庆的亲家来了,一切都显得轻省。雷庆的大女儿盈盈和西街姓王的一家订了婚,王家贫寒,夫妇俩又都是老实疙瘩,儿子却白白净净的,一直跟着李英民的建筑队当小工。这门亲事雷庆和梅花先不同意,但盈盈热火,再加上王家又是三婶娘家的拐巴子亲,三婶极力说好,雷庆和梅花也糊糊涂涂就那么认同了。订婚后,王家夫妇三天两头来,手从未空过,不是拿些鸡蛋,就是背些土豆红薯,一来便帮着在猪圈里起粪,在磨道里推磨,任劳任怨。三婶有些看不过去,数说梅花:“你也把你亲家往眼里拾一拾,把人家当长工使呀!”梅花说:“我可没支配他们,他们下苦惯了,你让歇着也歇不下。”亲家在头一天来帮着杀了猪,剥下了八斤板油三斤花油,三婶主张把三斤花油送给王家,王家死活不收。他们带着小儿子,小儿子尿床,只肯让屠户割下猪的尾巴时在小儿子的嘴上蹭几蹭,说是蹭了猪尾巴油就不再尿床了;再是在大木梢里烫过了猪,王家的女人将烫猪水给夏天礼盛了一盆,给三婶盛了一盆,烫猪水能治干裂脚的,王家女人给自己也盛了一盆。三婶还是小脚,一边洗一边挤捏着袜子上的虱子,看着王家女人的脚,说:“你脚上裂子像娃嘴,你不疼呀?!”王家女人说:“咋不疼呢!”三婶说:“烫了脚你快回去歇着,明日坐席时再来。”第二天王家夫妇还是天露明赶来,洗了一筐萝卜,又去专门担水。三婶就骂孙子和孙女,孙子担了一次水,翠翠跑得没踪没影。
中午开席以后,有人说了秦安从县医院回来的话,大家很快知道了秦安得的是脑瘤病,一时七嘴八舌,长吁短叹。坐在堂屋桌上的夏天义听说后,放下了筷子,嘴窝着嚼一口菜,嚼过来嚼过去,嘣,牙硌了,从嘴里掏出个硬东西,原来是半个扣子。赵家富说:“这谁洗的菜?”旁边的庆堂拿了半个扣子要到厨房去,夏天义却摆摆手,吩咐庆堂去请赵宏声,说是本该请赵宏声来的,既然他回来了,快请了过来吃饭,也问问秦安的病到底怎么样。庆堂却支使哑巴去大清堂。
赵宏声是帮着把秦安拉了回来,要经过市场那儿,秦安不愿意,又不明说,坚持要从312国道上另一条小路进清风街。小路上坑坑洼洼,颠得秦安从架子车上溜下来几次,就听到远处鞭炮声。秦安问:“谁家过事?”赵宏声说:“是雷庆过生日吧。”秦安说:“噢。”不再说话。送到了家,赵宏声要走,秦安老婆撵上来说:“你是去雷庆家吃席是不?”赵宏声说:“既然从县上回来了,不去不好。”秦安老婆说:“是不是我也去,或者上些礼?”赵宏声说:“你算了,我给你把话捎到。”赵宏声回大清堂换身衣服,门口三踅领着白娥往过走,三踅说:“宏声,秦安得了脑瘤了?”赵宏声说:“消息这么快的?”三踅说:“那秋季的新米他吃不上了!”赵宏声恼得不理他。白娥穿了双新皮鞋,鞋把脚后跟磨了泡,进来买了个“创可贴”。三踅帮着脱了鞋,贴了“创可贴”。赵宏声说:“你也给人家把鞋买大些!”三踅说:“我这鞋可是买得早啦,谁要能穿上就是谁的,我见不得碔大脚!”白娥一出药店,三踅趴在柜台上说:“女人真是能变,她才来的时候木木的,现在多灵光,只要开一窍,所有窍都开了!”赵宏声看着他走了,脑子里琢磨: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可怎么总是好人的命不长久而坏人活得精神?突然琢磨通了:坏人没羞耻,干了坏事不受良心谴责;好人是规矩多,遇事爱思虑,思虑过度就成疾了。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联:“一生正派爱村爱民心装群众愁苦乐于助人笃实谦让可怜英年早逝村民捶胸顿足皆流泪;半世艰辛任劳任怨胸怀集体兴衰廉洁奉公敬业勤奋痛惜壮志未酬父老呼天抢地共悲伤。”写毕,吓了一跳,说:“我这是咋啦,秦安还没死,就写挽联了?”一把揉了,就见哑巴和来运到了店前。哑巴哇哇直叫,手比划了半天,赵宏声明白了,从抽屉里取了五十元揣在怀里,跟着走了。
两人走过中街,书正媳妇也从饭店里出来,问干啥呀,应声是到雷庆家吃宴席去,赵宏声说:“你也该把身上弄得干净些!”书正媳妇使劲跺脚,脚上的鞋还是一层灰尘,说:“我这一身又咋啦,梅花还能不让我入席?书正上了礼,他忙得去不了,我是去吃我自己的呀!”狗走得比人快,来运已经走到前边了,却一拐身趴在了一家窗前摇尾巴。哑巴认得那是陈星的住处,走近去从窗缝往里一望,里边是高举起来的一对大腿,便莫名其妙,再望,炕上躺着的是翠翠,炕下站着的是陈星,两人都一丝不挂。哑巴脚一闪,跳了开来,也把来运的耳朵提起来往后拉。赵宏声说:“啥事?”哑巴呸呸直唾唾沫。赵宏声说:“看见啥了,你唾唾沫?”哑巴拦了他,伸了个小拇指,在小拇指上又呸了一口。
赵宏声那天在雷庆家证实了秦安的病情,使所有的人都没再多喝酒,三箱子瓶装的烧酒只喝了一箱。饭后夏天义和君亭去看望秦安,梅花将剩菜剩饭盛了一小圆笼让给秦安带上。夏天义和君亭在秦安家呆的时间并不长,回来的路上,夏天义对君亭说:“你得过三四天了就去看看他,人到了这一步,什么矛盾隔阂都不要记了。”君亭说:“我和秦安没有矛盾隔阂呀!”夏天义说:“没有了就好。”就又说:“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不行咋就不行啦!秦安家境不好,治了这么久的病,已经是钱匣子底朝天了,又添上这脑病,这……”君亭说:“如果宏声配膏药,我给他说说,让能免费。”夏天义说:“就是膏药不要钱,也总不能只贴膏药呀。”君亭说:“村上是应该补助的,可现在建市场,账上已经腾空了。咱是不是动员三个村民组的人给秦安捐款?”夏天义想了想,说:“捐款可以,但这事万万不能让秦安知道,知道了他不会收的。再说,以两委会名义号召捐款,有的捐,有的不一定就捐,村里有天灾人祸的人家也不少,给秦安捐了,那些人家不捐也影响不好。我想,今天雷庆过生日,那秦安也是有生日的,咱张罗着给他过个生日,趁机让村民送人情,说不定能收到一笔可观的礼钱。”君亭说:“这就好,这就好!”二返身,夏天义就又到了秦安家,秦安已经睡了,秦安的老婆说:“二叔,你要多来看秦安的。”夏天义说:“我会的。”秦安老婆说:“你要再来,不要叫上君亭。”夏天义说:“这我还要批评你和秦安的,有多大的矛盾弄到谁都不见谁了?当干部就是恶水桶,秦安这病都是他气量小得下的。现在你不能说这话,也要劝劝秦安才是,记住了没?”秦安老婆说:“记住啦。”夏天义就问秦安的生日在啥时候,秦安老婆说:“他生日小,在腊月十三。”夏天义就说了他和君亭的意见,要求把秦安的生日提前,当下说定在三天后。
清风街人都知道了秦安得的不治之症,惟独秦安还以为是大脑供血不足,当老婆说提前过生日或许能冲冲病的,秦安也勉强同意了。过了三天,秦安家摆了酒席,一共五席,夏天义主持,清风街的人一溜带串都赶了来。秦安原是不愿见人,这回见村人差不多都来了,便硬了头皮出来招呼大家,然后就又上了炕歇下。来人都不拿烟酒和挂面蒸馍,一律是现钱,君亭在旁边收钱,上善一一落账,然后将一万三千四百二十元交给了秦安。秦安说:“上善,你是不是搞错了,咋能收这么多钱?”上善说:“你当了多年村干部,谁家你没关心过?你病了,人家也是补个心思,这有啥的,前几日雷庆过生日也是收了上万元的礼。”秦安说:“我比不得雷庆,收这么多钱,我心里不安!”夏天义说:“有啥不安的?要不安,就好好养病,养好了多给村民办些事就是了。”秦安满脸泪水,又从炕上下来,一一拱拳还礼,说没什么好招待的,饭菜吃饱。但来人都是一家之主坐下来吃喝,别的人借故就走了,秦安老婆把要走的人一一送到巷口。
我是上了二十元的礼,庆满说我的礼太少,不少了,要按我的本意,我还不肯上这二十元哩。我翻看礼单,发现还有十多家压根儿就没来,当然这些都是掌柜子出外打工了,不在家,也有与秦安有冤仇瓜葛的。秦安向来待我不好,我还上了二十元的礼,而秦安对中星关心,中星他爹竟然没有来,这让我想不通。我要去查看中星他爹是什么原因没来,丁霸槽骂我好事,我就是好事,蜜蜂好事才使花与花能授上粉哩。到了中星他爹家,荣叔人是瘦多了,坐在石桌子前熬中药,石桌子对面坐的是翠翠,脸苦愁着。我说:“荣叔,秦安过生日你咋没去?”中星他爹说:“我身子不受活,去虎头崖庙里要神药了。”我说:“你吃宏声的药还要啥神药,要了神药咋还熬中草药的?”中星他爹说:“各是各的作用么,你不懂!”翠翠说:“你别干扰,我让荣爷给我算卦哩!”我说:“你算啥?算几时结婚呀!”翠翠说:“你滚!”中星的爹说:“从你摇的卦上看,还看不明白,去也行,不去也行。”翠翠说:“这是什么话!到底去好还是不去好?”我说:“去哪儿呀?”翠翠说:“你知道不知道,俊德的女儿回来了,裹络着几个人去省城,小芹想去,我也想去。”我说:“小芹可以去,你去不成。”翠翠说:“为啥?”我说:“陈星不会让你去。”翠翠竟火了,说:“引生你就是给我造谣!他陈星是陈星,我翠翠是翠翠,你明白不?先前威胁敲诈陈星,现在又说这话,你是啥意思?”她来了脾气,我也懒得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