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夏风叔吧。”孩子说:“知道。”夏天智说:“就学他,叫个张学风吧,将来出人头地!”来顺说:“四叔说对了,这娃灵性得很,还能唱秦腔,让娃唱一段吧。”唱起来,果然不错。夏天智说:“还行还行,记住,能唱秦腔,更要把学习学好!”来顺说:“书念得好着哩,就是他爹不行,害得娃要休学了。”夏天智说:“他爹是谁?”来顺说:“是背锅子张八么。今夏张八背驼得头都抬不起了,挣不来一文钱,地里的活儿也做不前去,掏不起学杂费,就不让他念书了。”夏天智说:“这是张八的娃娃?再穷也不能亏了孩子么,张学风,学休不得,以后的学杂费,爷给你包了!”来顺赶紧按了张学风在地上又磕头,磕得咚咚响。待夏天智一走,大家就议论张学风来唱秦腔,完全是来顺精心策划了的。来顺也承认了,说:“救助这孩子也只有四叔嘛!怎么不寻三叔去?”夏天礼听见了,说:“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吃谁给我戴二尺五的高帽子!”
话说到这儿,我得插一段了。在清风街,差不多的人都吝啬,但最吝啬的要算夏天礼,别人吝啬那是因为穷,夏天礼应该是有钱的,他抠门得厉害我就搞不明白。他曾经和三婶吵了一次嘴,我在书正媳妇的小饭店里碰着了他,我说:“咦,三叔也下馆子啦?”他说:“不过啦,这个家要咕咚就咕咚吧,来一个烧饼!”烧饼是粘着芝麻的那种烧饼,他咬了一口,一粒芝麻就掉到了桌缝里,抠,抠不出来,再抠,还是抠不出来,我说:“三叔,我拍桌子上了你用手就接。”就猛一拍桌子,芝麻从桌缝里跳出多高,他伸手便接住了。夏家兄弟四人,夏天仁死得早,我不了解,夏天义一直在农村劳动着,自然身骨子硬朗,而夏天智和夏天礼身体却差别很大。我问过夏天义:“听夏雨说,四叔平日感冒都少见,他咋保养得恁好呢?”夏天义说:“这有个秘诀,你学不学?”我说:“啥秘诀?”夏天义说:“多做些好事!”夏天义的话或许是对的,但是,夏天礼小器自私,虽然一直病病蔫蔫,可每一回病得不行了不行了又活了过来,这又是为什么?我但凡见着夏天礼,他不是鬼鬼祟祟背个烂布兜去赶集贩银元,就是端了个药罐子到十字路口倒药渣子。我猜想,他每天早晨起来熬药,药罐子里熬的不是中药材,是把人民币剪成片片了熬着喝人民币汤的吧。
盖新房的,那些匠人和小工,也包括庆玉,最不愿意让夏天义来,但夏天义还是来了。夏天义在现场看了看,觉得不对,拿步子量庄基的宽窄。庆满说:“爹,爹,这是上善亲自用尺子量过的。”夏天义说:“你信得过上善还是信得过你爹?!”夏天义果然量出庄基东西整整宽了一步,他说:“把墙根往里重扎!”庆满说:“你让我哥生气呀?”夏天义说:“你说的屁话!我生气你就不管啦?!”墙根子已扎垒了一尺高,庆满不愿意拆,说要等庆玉来了再说,夏天义拿脚就踹一截墙根子,一截墙根子便踹倒了。他说:“你多占集体一厘地,别人就能多占一分地!”就蹲在那里吃黑卷烟,看着庆满他们把扎起的墙根推倒,重新在退回一步的地方起土挖坑。文成已跑去告诉了庆玉,庆玉走了来,心有些虚,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看。大红的回头照着,大家都戴着草帽,夏天义光着头,后脖项上的壅壅肉黑红油亮。他说:“文成,咋不给你爷拿个草帽哩?”夏天义直戳戳地说:“我让把墙根子往里扎啦!”庆玉说:“往里扎就往里扎,我得把爹的话搁住!”夏天义脸上立时活泛起来,说:“砖备齐整了?”庆玉说:“齐整了。”夏天义说:“木料呢?”庆玉说:“还欠三根柱子,已经靠实了,只是没拉回来。”夏天义背着手就要走了,却又问:“你在家盖房哩,学校里的课谁上着?”庆玉说:“就那十几个学生,我布置了作业让自学着。”夏天义说:“你说啥?学生上课的事你敢耽搁?!”庆玉说:“你听我说……”夏天义说:“听你说啥?你现在就往学校走,寻下代课老师了你再回来,寻不下代课老师了就别回来!”庆玉说:“行么行么。”看着夏天义走了。
夏天义一走,来顺就说:“庆玉你怕你爹吗?”庆玉说:“逢上这号爹是个咬透铁,我还能怎样?别人盖房谁不多占几分,咱就不行么,权当我爹是毛主席吧!”来顺说:“你庆玉别给我说这话,要是真亏了你,你能这么乖?这片地那边是个涧,你这三间房一盖,旁边地虽空着,别人再盖房盖不了,种地吧鸡狗又糟踏,终究还不是你的?”庆玉就笑了,说:“看样我得请你喝酒,先把你的嘴封住!”来顺说:“你是教师,说话得算话,现在就拿酒去!”庆玉却说:“你馋着,我现在要去学校呀!”
但庆玉并没有去白毛沟学校,直脚到西街张八家。张八土改时分住了地主的房,两年前房塌了,又住到西街早年的饲养室里,倒塌的旧房椽是不能用了,有三根柱子和四个菱花格子窗还好。庆玉早订购了三根柱子,就又讨价还钱硬是便宜着买了窗子,用背笼背了回来。回来见厨房里白雪在帮着洗菜,他娘也拄了拐杖来了,他说:“菊娃,娘来了!”菊娃说:“她来干啥呀,干不了活还碍手碍脚的!”二婶听了也不恼,坐在一旁翻白眼,一双耳朵逮着每个人说话,逮听到白雪在洗菜,就说:“白雪,你歇了,让他们干吧。”白雪见她衣服上有土,过来拍打了,二婶却抓住白雪,又摸白雪的脸,说:“哟,脸光得像玻璃片子么,二婶把你脸弄脏了没?”然后自说自念:“夏风有福,人丑丑的倒娶了个好媳妇!”竹青说:“夏家的媳妇都是花朵插在牛粪上了!”二婶说:“你几个算啥花朵?狗尾巴花!夏风丑是丑,多有本事,上的是大学,读的是砖头厚的书!白雪你高中毕业?”白雪说:“没毕业。我不配你夏风了!”二婶说:“女人念那么多的学干啥,出门能拿出手,在屋会过日子,再生几个娃娃就是了。”白雪笑了笑,问二婶的眼睛几时看不见的?二婶说:“七年了,看啥都是黑的。”白雪翻着二婶的眼皮看了看,认得是白内障,说这样的病是能治的,做个手术就好了。二婶便喊:“庆堂庆堂!”庆堂烧了火棍儿烙一颗猪头上的毛,说:“啥事?”二婶说:“白雪说我这眼睛能治的,你们给我治治!”庆堂不吱声了。庆满的媳妇帮庆堂拽猪耳朵,猪眼闭着,猪额上净是皱纹,说:“你那是老病,哪里会治得好!”白雪说:“真的能治!”庆满的媳妇说:“白雪你几时进省城呀?去时把你二婶带上,一定得给她做个手术!”白雪说:“行么。”庆满的媳妇给瞎瞎的媳妇撇了撇嘴,瞎瞎的媳妇说:“人老了总得有个病,没了病那人不就都不死啦?!”
第十一章
天擦黑,家家屋里的门槛下都往出冒白烟。烟是熏蚊子烧了湿柴草起的,从门槛下涌出来,在院子里翻疙瘩,再到巷里,巷里的烟就浓得像雾。我就是在这个傍晚回到了清风街。我在烟雾里走,飘飘的,鬼抬了轿,一下子觉得街巷的房子全矮了下去,能看见了各家门窗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还有鸡猪猫狗。烟雾很呛,吸进喉咙里有酸菜味,发酵了的屎尿味,汗味和土腥味。魁星阁上的绿字清清楚楚。大清堂门口新点了红灯笼。铁匠家的一家大小在吃饭,老碗比脑袋大。水生的娘老了,已不顾羞丑,光着膀子背了孙子,胸前的两个奶像两个空袋子吊着,孙子仍从婆的肩头上抓过来把奶头噙住。白恩杰坐在草席上,突然喊老婆,说行了行了,老婆扎煞着一双和面团的手,就解怀脱裤,但是,老婆白光光的摆在那里了,像一扇子猪肉,白恩杰却又不行了。院门是关着的,门道处站着两只麻雀,麻雀知道白恩杰的悲惨事,叽叽喳喳说是非。清风街没有一人来欢迎我,给我招手的只有树,我见着每一棵树都说:“我回来啦,我回来啦!”冷丁雾稀了,一大片黑色的瓦往下落,原来是从房上飞过来一群乌鸦,我就站在了我家的门楼前,门楼前还是那一根电线杆和电线杆下的半截子碌碡。中星的爹说过我之所以打光棍,是门口栽了根电线杆,可我找君亭,要求能把电线杆移动,君亭他不理我。院墙上掉下来一大片墙皮,没有人帮我修理,我想我那责任田里地翻了一半,恐怕也是没人帮我翻的。下水道口钻出了一只老鼠,它拿眼睛瞅我,我认出它是我家的老鼠,我说:“你也瘦了?”院门口堆着三个麻袋,里边装着糠,老鼠不往糠里钻,又从下水道口缩回去了。这是谁的麻袋,我大声说:“哪个猪的糠?”隔壁的来顺出来了,他的秃头上疮生得更严重,如同火烧的柿子揭了皮,他说:“是我的,我用你门口的地方给猪碎了些糠。你家门口光堂。”我说:“你家锅里的饭稠,我去盛一碗行不行?!”来顺搬动着麻袋,说:“这,这……才几天你就回来啦?”我说:“你让我啥时回来?”他说:“治好了?”来顺没发火,我的火也熄了,我说:“好了。”但他却说:“碕还在的?”我呲牙咧嘴地恨了一声,开了门进屋拉灯,灯竟亮了。
灯是死的,通了电就像有了魂。但灯亮着,我睡在炕上,琢磨来顺的话,就丧了许多志气:东西只剩下少半截,我成残废,以后要遭人耻笑吗?我拿手摸着,总操心着灯背影的黑处一定有老鼠在看我,有蜘蛛和爬墙的蜗牛在看我。我拉灭了灯,黑暗中脑子里却有了一团光亮,光亮里嘈嘈的有了鸡有了猫,有猪狗牛羊,鸡在对牛说,人让我多生蛋哩,自己却计划生育,太不公平了,牛说,你那点委屈算什么呀,那么多人吃我的奶,谁管我叫娘了?我脑子里咋净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把灯又拉开了,我又想起白雪。只要白雪一来到脑子里,我就像蚂蚁钻进了麻团里,怎么也找不着头绪,便拿被单蒙了头,估摸还能不能见到白雪,见到白雪了她还能不能与我说话,就发愿:如果还能见到还能和我说话,那让我今夜梦到她吧!果然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有白雪。天亮起来,发现桌子上有一朵花。怎么会有一朵花呢?但确确实实是有了一朵花。
白雪都能够理我,我怕谁?谁也不怕!武林碰着了我,他往地上唾一口,我把痰唾到了他脸上。一群孩子看见了我,就全拉下裤子尿尿,比试着谁能尿得高,我骂道:“滚!”拿脚把他们踢散了,就自己把裤带勒了勒,空出裤带头吊在腰前,感觉它在腰里已缠了三匝,地上能拖丈八,还想在空中撵打乌鸦哩!这就遇着俊奇啦,俊奇什么话也不说,给我了个蒸馍。我感激俊奇给了我个蒸馍,我愿意陪他去挨家挨户检查谁还在偷电。
清风街更换了变压器,用电已经正常,但天还是旱着,稻田里开始扬花,水库又不给放水了。这一个晚上,庆玉把电拉到了盖房处,亮了三四个灯泡要加班砌墙,才干了一会儿,三个泥水匠就被家人叫回去稻田守着,防备夜里水能来。砌墙的仅剩下庆满一个大工,庆满的媳妇也跑来要他到地里去,庆满说:“别人能走,我不能走呀!”媳妇骂庆满:“你泼命哩,谁念叨你的好处啦,地里收不了稻子,你哥会给你一颗米的?”庆满说:“你吱哇啥呀!”偏在脚手架上不下来。媳妇就拿了庆满挂在树上的衣服翻口袋,翻出了三元钱捏走了。庆满说:“这是明日要给霸槽他娘过三年的礼钱!”从脚手架上下来夺,两口子便丁里啷厮打起来,结果三元钱被扯烂了三片。庆玉就生气了,说:“今黑不干了!”倒给庆满了个更难看。
是谁说夜里水库要来水,人们相互询问,相互摸不着头脑,反正缺水缺急了,就像三更半夜一个小孩喊一声地震了,任何人都会从屋里跑出来一样。那个夜里差不多的人家都守在地头,水仍是始终没来,当然就骂天要灭绝人呀,又骂村干部办事不力,没能使水库放来水。这时候,他们就怀念夏天义,问文成:“你爷呢?咋不见你爷呢?!”
夏天义年纪大了,入夏以来脊背老是痒,趴在炕沿上让二婶给他用指甲挠,文成跑来说今黑来水库还是没放下水,他说:“往上,再往上,左边,左边!”二婶挠不到地方,他就火了:“你能干了个啥?!”翻起身从门里出去了。夏天义直脚到君亭家,君亭在炕上睡觉着,连叫了三声君亭连动都没动,麻巧说:“他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早晨一躺下就像死了一样,一整天都没吃饭哩!”夏天义又寻着了秦安问水的事,秦安说他去过水库,人家说水库水少,放不出来,他说西山湾放了一次水,雷家庄也放了一次水,为啥就不给清风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