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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出钥匙开门,门开了。寂静的黑暗中,我闻到灰尘和夏天枯萎栀子的花香,还有她头发上残余的威士忌酒精味道。16岁时我送同班的穿蓝裙的女生看完电影回家,也是这模糊而略带惆怅的心情。时光翩跹,再难相遇真性情的女子,有一段纯澈的恋情。我知道水至清而无鱼,石头森林的城市里,大家疲于奔命,为生活所营役,这个脆弱的女子,她像一条鱼,被抛在烈日曝晒的泥土上,已没有水分可以依靠。
安,你该休息了。我说,再过几个小时就该上班,这是一个放纵的夜晚。她说,好的。她斜靠在门框上,并未转身。我从不曾觉得她漂亮,她落拓流离的气质,已经和日常标准中的女性美无关。但这的确是一个妩媚的女子。她像温柔的手指,冰冷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抚摸着心脏,让我变得敏感而容易疼痛。
黑暗中她把脸轻轻地贴在我的肩上。她的身体像花瓣一样在我怀里停留。抱住我。她低声地说。抱我。我伸出手,觉得自己的胸口痉挛。我相信她是醉了。她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似乎是在哼着某段过往的旋律。然后她温暖的眼泪淹没了我。
第二天上班我们都没有迟到。她的神情又回复以往的冷漠,几乎没有任何痕迹残余。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她说话。她好几次经过我的身边去饮水机倒水,微微驼着背,看过去慵懒不可为。可是我记得她昨夜的笑容和眼泪,她似乎有一个面具随时摆在那里,能把自己安全地覆盖住,以期求不受伤害。她下午的时候跑出去做访问。那时窗外正烈日炎炎,同事大部分都在写字楼里孵冷气。只有她背了大包,穿着一条粗布裤子,戴着宽边凉帽,独自出行。
我听到Mike低声说,这个女人。他总是不喜欢她。虽然他是男人。更不用说办公室里其他的上海女孩。她永远是被杜绝在外面的一个,也永远是杜绝加入的一个。我这一次再没有让他猖狂。我说,对你不了解的事情无须猜疑。说完以后,我就走了出去抽烟。
我在办公室里等来一个不是期待中的电话。家里叫我晚上去相亲。一个在幼儿园里教钢琴的女孩,很不错。母亲自顾自先开始陶醉,我不想扫她的兴,便随口答应下来以求耳根清净。
晚上我去了。但是我的心里惦记着安,我觉得自己不愉快,一直在那里坐立不安。女孩穿着粉紫的套装,长发披肩,盈盈含笑。她们总是有白瓷般的肌肤和精致的妆容,她们会漂亮干净得无懈可击。可是对牢她们喝咖啡,逛伊势丹,替她们拎着衣服袋子,在餐厅里吃饭就能够完成所谓的爱情吗?
我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她们亦不知道我的。只有那个黑暗中伏在我肩头哭泣的女孩,能有一颗透明的心给我。
我礼貌地送了她回家,问询她的电话号码,然后道别。路上先打手机给母亲,对她敷衍,我会再约她出去看看电影的,不过她有近视。先埋下一个伏笔再说。电话那端母亲的声音非常愉快。然后再拨电话给安。她在家里。
你好吗?我说。
还好。她听过去声音很明亮,丝毫不含糊。
过来看你好吗?我的胸口又产生那种痉挛的疼痛,突然我害怕她拒绝我,但是她答应了。她说,你喜欢吃西瓜吗?我先放到冰箱里去。
真是善解人意的女孩。总是有意外的甜蜜给人,像多汁的石榴,要一颗一颗地剥下来放在唇舌间体会,闻不到芳香,却留下一手艳丽的痕迹。
她穿着白色棉布家常裤子和缀着细小蕾丝的棉布衫来给我开门。头发刚洗过,鬈曲清香地披垂在腰际,光着脚,没有指甲油。房间不大,但很干净,东西摆得凌乱,电脑,水杯,书籍,唱片,软盘,插着雏菊的大玻璃瓶,香水……走进去的时候需踮起脚尖小心分辨。她说,我在写采访,顺便处理图片。一边顺手把我买的百合插到玻璃瓶里。音乐像水一样流淌在房间的角落里,是爱尔兰的风笛。
我坐在随地乱放的软垫子上,看她拿出榨汁机给我榨西瓜汁。红色的汁液流淌在她的指尖,她把手指放入唇中吸吮,神情自若,然后递给我。今天不喝酒,她说,一喝人就感觉要虚脱好几天。
我说,生活就这样维持吗?上海的物质消耗很大。
她说,没什么大问题吧,有一份薪水,然后再给多家杂志撰稿,靠文字吃饭心安理得。我没有理想做救国救民的枪手,娱己娱人,足矣。
其实你是非常不适合写字楼的人,性情赤纯,不够圆滑。
她笑。圆滑又如何,营营役役,都是为了活下去。何不让自己舒坦一些,自尊受损,情何以堪。在家相夫教子,不与蛇鼠争食,这种美梦谁都会做。所以终于放弃不再幻想。
我嗫嚅着不说话,其实她言辞尖锐,心里清醒。只是一个脆弱的人,懒散落拓,不喜欢计较。我说,安,你当知道,我一直很关注你,希望你快乐。
她笑。她的眼睛真蓝,淡淡的婴儿蓝,抬起头看人的时候似乎满眼泪光般的明亮。我想,并无人能驻足耐心欣赏她的风情。她在孤单中日渐凌厉。
林,你很清楚,你并无未来可以给我。来路不明的外地女孩,一无所有,只余双手和脑子赚钱养活自己,随时可能离开这个城市,你的父母会接受我吗?我没有空做饭,每个星期都需去超市狂购,且对衣饰品位不低,一直过惯自由日子,所以自我中心,放任到底,你又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妻子?你的最佳选择是,一个漂亮的有稳定职业的上海女孩,无须太聪明,在百货公司买一件ESPRIT吊带裙子就会笑靥如花,你会因她而感觉生活平安,这样才好。
可是安,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她打断我。你只是从来没有看见过像我这样的女孩。在上海你很少碰到我们这样的异类,在缝隙里爬行,背井离乡,野性叛逆,随时喷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让人晕眩。你是闻得到芳香的人,你懂得欣赏,但是你无力承担。
那个夜晚过后,安提出了辞职。她终于是离开,就如Mike所预言。再无人提起这个来自异乡的女孩,整个办公室又恢复旧日气氛,再无唐突。
只有我独自萧瑟。我怀念那个在大会上拂袖而去的女孩,再无人给我清醒而疼痛的空气。日复一日的平淡,也许终于会像一床厚重柔软的被子把我覆盖,我亦再无力气探出头去呼吸。因为她曾对我说过,我会在28岁的时候结婚,我会幸福。
谁都不知道幸福的概念是什么,也许它只是幻觉,而我们惟一的区别是,我是看着幻觉破碎的人,而你会沉浸其中,她这样对我说。
我的幻觉只在黑暗通道的枯萎花香里。只在她的眼泪把我的心脏淹没,那个寂静瞬间。
末世爱情
世界的末日。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发现后面空无一人。
—— 题记
衡山路的香樟花园。混乱逼仄的空间,充溢着烟草辛辣的气味和大声的喧嚣。她看着放在桌子上的红酒。透明的玻璃杯。清醇的液体像被对了水的鲜血。留在喉咙里的感觉是酸涩的。泛滥在胃的底部,却像一簇火焰在烧。
逐渐的,她感觉到自己有点醉。她一再地把脸侧过去。看着大玻璃窗外的夜色。冷清的街道上,停留着很多出租车。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伸展在雾气中的枝桠是寂寞的。
这是一个模糊的场景。像一个布景。搭得很美,却不见该出场的人。她把脸搁在手臂上。独自微笑。某段时刻里,感觉自己是黑暗剧院里的一个观众。她等着一场戏上演。最后却发现自己看错了时间。只剩下等待。
午后的冬日阳光很温暖。在拥挤不堪的淮海路上。到处是世纪末焦灼不安的人。表情空洞地疯狂购物。他们混杂在人群里。有时候他走在她的前面,他在后面伸出他的手轻微地示意。她快步跟上去,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他的手心里。肌肤的温度很暖。在穿越过车流纵横的马路后,他放开了她的手。
这一个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凉。
他们看上去是疏离而平淡的。他始终想把她变成一盆养在阳台上的植物。水和阳光。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然而她明白寒冷或者渴的含义。于是她憎恨他。她笑着看他。微微仰着脸,天真的表情。常常他们这样彼此不动声色地较量。她知道她是他的对手。
百盛的门口人声鼎沸。搭的临时舞台围满了阳光下百无聊赖的人。一个戴着紫色假发的女人在舞台上大声地推销商品。她看到人群中一对年轻的情人。女孩不是太漂亮。身边的男孩穿着一套拙劣的西装,手里拎着一个大削价的时装袋。
男孩在人群中俯下脸,轻轻地,温柔地亲吻拥在怀里的女孩。女孩平庸的脸突然像一朵充满了水分的花,旁若无人地盛放开来。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的末日,希望能够和最爱的人在一起。不记得是谁对她曾经说过。是个男人。他说,他要和最爱的人拥抱到最后的一刻。
在12月31日的清晨,她起来上网。看到一个人在论坛里贴的帖子。那个人说,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女人,其实根本就不爱她。在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凌晨。那个帖子她瞟了一眼就把它关掉了。心里突然很寒冷。
阳光下那两张亲吻着的脸。像一个流着血的伤疤。印在告别的时刻里。
不要逼我离开你。她说。她微笑着看他。每次当她认真的时候,她都会习惯性地给自己一个放松的状态。好像一个能随时开始的游戏。她不需要准备。他转过脸看她。这个英俊的男人。脸上可以随时转换柔情或者冷酷的表情。她看着他。她不怕他。阳光照射在眼睛里,有些刺痛。低下头的时候,她感觉到晕眩中温暖的眼泪。她屏住呼吸,不让它流下来。
酒吧里都是陌生的脸。
她喝了一点红酒。
在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夜里。她轻轻地把自己的辫子解开来,闻着洗后还没干透的发丝散发出凛冽的清香。这个夜里,她和身边任何一个女子一样。锦衣夜行。抹着闪亮的银粉和唇膏。除了爱情。
她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女孩说,你相信有真爱吗?她说,她相信。
不相信爱情。却相信世界的某一处有一个人。一直等在那里。只是不知道会何时何地出现。总是快乐而孤独地等着他。也许这样就可以过了一生。
说了很多话。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似乎是醉了。每一个人都以为她会是一个沉溺于抽烟喝酒的女子。可是她不是。她的外表异常的素。是纯白的。
她对女孩说,惟一的一次是在西安。喝醉了。走在大街上。感觉灵魂里一半的清醒和一半的麻醉。像一条鱼。游离在陌生拥挤的人群里。突然感觉到自己在笑。声音慵懒。表情娇憨。酒精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简单和天真。只是,渗透在身体里的温暖会逐渐变得寒冷。
她看着自己的微笑。她能够随时流下眼泪来。
最后一夜你想做些什么。
想和一个陌生人相爱。狠狠地爱。然后告别。
女孩笑。她也笑。混乱喧闹的酒吧。阴暗中的脸。像一朵一朵的花,突然之间褪色枯萎。她看着行走在灯光中的女子。她们有漆黑的头发,妩媚的容颜。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穿着无袖的紧身毛衣和刺绣的短裙。裸露的手臂和腿。洁白的肌肤闪烁光泽。一朵一朵的花。如果没有爱情。盛开和枯萎会是如此寂寞。
来不及了。
等他。他一直没有来。找他。不知道何去何从。想他。似乎已经遗忘。回头看他。他已经不见。
或者你全部听我的。或者我全部听你的。这是两个人之间相处的惟一原则。她听到过他在别人前面,发表的言论。他想让她变成一个低眉顺目的女孩。却忘记她在漂泊路途中坚持的桀骜和流离。他们不清楚彼此是否相爱。在黑暗中掌握在手里的,只有肌肤的温度。
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柔顺的没有怨言的人。她感觉到自己的寂寞或者寒冷,但是不会轻易言语。除了偶尔。偶尔她是个容易陷入情绪的沉沦的人。她会使他感觉无措。
他的心已经死了。他说。当他想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爱。如果不想爱,他就可以不爱。换言之,他可以爱上任何一个人。也就是其实他无法爱上任何一个人。这是一个水龙头。可以随时地开。随时地关。
她听到一个朋友问他,那有没有人可以让你感觉到水龙头的失控呢?他在抽烟。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摇头。
这样英俊的一个男人。却有一颗死掉的心。他是和她如此相似的一个人。两个死心的人,在一起希望彼此能够取暖。却因为彼此的寒冷。只感觉到越来越冷。她在这个无声的瞬间,听到一些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