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饭馆我常来吃饭。以前在北京西路上的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中午也是一个人,在这个小阁楼里,看着窗外的阳光和树叶吃饭。
同事呢?
她们都是很纯粹的上海女孩,喜欢围在一起用上海话谈论化妆和衣服。我不知道如何与自己不同的人相处。
有时候在楼上吃饭,听到楼下的电话响起,然后老板娘在那里记地址,某大厦某层,就知道是同办公室的人来订外卖。她笑笑地说着话,一边把烟头熄灭。
后来辞职了吗?
是的。觉得广告要把自己做得残废掉了,很痛苦。
现在呢?
现在也是。痛苦无所不在。
她睁大着淡蓝的眼睛看我。脸上似笑非笑的。一双手安静地交叉在一起。
是看上去很寂寞的手指。
5
那天夜里,我们依然去熟悉的地下室打电动,她占着恐怖游戏的机器不肯让。身边的小男孩们开始发出嘘声。她终于悻悻地咒骂着让到一边。
走上地面的时候,发现外面下起了滂沱的大雨。
春天的晚上,这样的雨常常让人措手不及。而又缠绵。
她拉着我坚持地跑到那家小超市,买了罐装的啤酒。两个人靠在玻璃门外面,湿淋淋地吹着冷风,喝完了啤酒。
她看着我,我知道她有话要说。果然她轻轻地俯下头说,前段时间我请假去了一个海岛。因为心情很糟糕。
是为了工作的问题吗?
也许吧。很多人一样都在偷懒,但是我不懂得掩饰就首当其冲。就我一个没分到股票觉得很丢脸。可是再仔细想想,也不尽然就是为了这样的细节。因为说到底,这份工作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她的眼睛眯起来,独自微笑。她说,也许是一种荒凉的感觉。那种一直隐藏在心里的荒凉的感觉。就像晚上的时候去海边,天上有星星的夜晚,能照亮沙滩,远处环绕的群山,退潮后偌大的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在那里看海,玩弄手中冰凉的沙子,听潮水的声音。坐得冷了的时候,站起身来,感觉周围的沉寂太荒凉了。让人心里害怕。
她看着我。
我伸出手,犹豫着。
终于我的手指轻轻地触及她的脸颊。那里湿而冰凉。
end
1
然后Joe又消失了。
像以前一样的没有音讯。我没有找她。有时候在快下班的时候,我拨她公司的号码。电话里传出电脑接线的悦耳声音,请拨你的分机号码或查询。听到嘟的一声,我放下了话筒。
我觉得我的心是一个装满了水的罐子,害怕因为摇动而发出巨大的声音。于是我安静地站立在一边,可是每一刻都能体会到柔软的水声浮动。
39层顶楼的庞大空间。空调过热的封闭空气里弥漫着辐射和二氧化碳。密匝的电脑和人群里所淹没的Joe,穿着空荡荡的黑毛衣站起来对我挥手。
这个姿势如此寂寞。而我同样。
但是我们没有拥抱。
2
有时候我觉得Joe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平淡地隐藏着她迅速老去的心。可是已经负载不起生命给她的消耗速度。
又过了一些时间,Joe告诉我,她辞职了。
她离开那家网络公司,决定去杭州朋友公司里做广告。
3
再次见到Joe。
我在下班以后,穿越过外滩喧嚣的马路。熟悉的场景,一如第一次和Joe约会的时候,那种喧嚣却寂静的感觉。像面临着落幕的空旷无比的剧院。
而我终于发现,这座城市原来是空的。
她站在高楼之间的狭窄阴影里,靠着黯淡颓败的墙壁在抽烟。脏的仔裤,白色衬衣,头发还是一样的凌乱油腻。脸上的皮肤很憔悴,干得起皮屑。
我几乎从不曾见过她化妆或换一下明亮艳丽的衣服。她的五官是非常干净而美丽的。只是那种心灰意懒的感觉,拖得她无法站立。
Joe笑着说,我下周就走了。杭州是花红柳绿的城市,总有很多人混迹于湖边的茶馆酒吧,醉生梦死般的生活,我喜欢。
我说,那么荒凉呢,你把它留在何处了?
她说,不知道。但最起码会有不一样的阳光照耀在我脸上。应该是更充沛明亮的阳光。
她又拿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她说,前天买了几本书,其中有本书里,有一段描写,一个男人和一个相识几十年的女人一同得知共同的朋友得了绝症,这其中有几多的复杂。男人看着江水想,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连结局也看得到了呢。只是这结局不是那结局,一切好像都没有个了断,又都了断了。读完以后,心里怆然。
她说,你不觉得这个城市是很空洞的吗?或者生命本身就很空洞。
那一天我们没有去打电动。在外滩的一家寿司店喝酒直到凌晨。Joe用筷子敲着瓷碗,大声地隔着烟雾对我说,她想念那个男人,很想。然后她扑倒在桌子上,脸色苍白地微笑。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黑暗想他。她轻轻地说。
好像是和他走在山顶的阳光里面,可是我依然觉得寒冷。我把棉被紧紧地裹在身上,跟着他走。我觉得很幸福。害怕自己会醒过来。可是终于是醒过来了。心里很失望。
他是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沉默地坐在一边。心里不再无所适从。我想,我不会再见到这个女孩了。因为她被她的生命驱逐着漂向远方。时光是空旷的海洋。我们像鱼一样,虽然有相同的方向,却无法靠近。我是能够明白的。
而我,还需要生活。
尽量地按照生活圆满的标准,去感受圆满的幸福。
一切都是这样的水到渠成。
一切都无恙。
4
我曾经想问她,是否爱过我。
但是她也许不会回答。而且我已经没有提问的机会。
我想,某一天,她在杭州的电动地下室,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打完恐怖游戏,她会不会对他提起一个上海男人的事情。她会对他说,在上海最寂寞的时候,我和一个男人也曾去打过电动……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提起。
我还想问她,她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穿梭的时间。一个穿西装的上海男人,不喜欢电动,不喜欢地下室。曾经和她在寒冷的街头浑身湿透地喝完啤酒。闻得到死亡的气息。悲观的人。也许不会再有爱情。
但是我相信她惟一的答案,只有脸上的似笑非笑。
我还是宁愿相信,她的往事,只是为我而曾经透明过。
而我,会把这一些放在逐渐的遗忘中。
包括我自己的无能为力。
5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独自去徐家汇。
Joe离开上海以后,我开始尝试独自地做些活动。去酒吧一声不吭地喝酒,或者只是走在大街上看看来往的人群。
但是我知道并非是怀念。
Joe和我曾经在生活某个空白的段落里,借用了彼此的犹豫来取暖。
当我们一起挤在阴暗闷热的地下室。
当我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叼着香烟在那里猛烈而沉着地射击。
幽蓝的屏幕蓝光照亮她脸上的似笑非笑。那种脆弱和冷漠交织的柔情,我感觉到的措手不及的暧昧。
却始终无法安慰。
那天看了场电影。讲鬼魂复仇的香港片子。
黑暗中,看到片中男人的回忆。他在酒吧邂逅的失恋女子。郁闷的女子。红裙和眼神如花般的艳丽,却无法袒露她疼痛着的心。大厦的楼顶,狂风席卷,男人想迅速了结一夜欢情。女子却坚持问男人,他是否爱她。
男人答,天亮之前我都会爱你。女子又说,那你能跟着我跳楼吗?男人笑答,可以。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游戏。女子和他猜拳。如果她赢了,他就先跳下去,她跟着他跳。如果她输了,她先跳,他跟着她跳。
结果是她输了。
她几乎没有任何一句话,转身就往楼下飞身而坠。
可是他没有跟着她跳。
一张下坠之前平静的脸,深藏着决绝。
那一刻,我想起Joe和我的寂寞,终于泪如雨下。
观望幻觉
安是公司里新来的同事。
办公室已经习惯了上海女孩柔软糯甜的沪腔,第一次听到安突兀的普通话,大家都有些发愣。她说,我想喝水。没有人说话,我轻轻咳嗽了一下,走上去对她说,左边拐弯就是饮水机,简易杯子那边有。她低声说谢谢,然后转过身去。她的脸上并无笑容。
我相信她是与众不同的女孩,没有出处和来历,从不透露自己。夏天她穿粗布裤子,宽大的厚棉圆领汗衫,光脚穿一双系带凉鞋,只在手腕上戴一个细细的银镯子。头发很浓郁,漆黑发亮,编成粗大的麻花辫,总是略显凌乱。非常的瘦,并且冷漠。
她不和别人说话。开会的时候坐在最角落里面,拍照片的时候独自索然地站在众人背后,同事之间的聚会从不参加,当我们相约去酒吧喝酒的时候,她或者依然在电脑面前做功夫,或者背了包在电梯面前等。Hi,安,一起去喝一杯。我叫她。她摇头,安静地看着我们,然后挥手说再见。
她总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Mike在酒吧里喝了几杯终是忍不住。做的采访也比我们的路子邪,不清楚老头为什么如此钟爱,真是恁地猖狂。
老头是指我们的老板,他把这个异乡女孩不知从何处带来,但从未让她融合入我们的气氛。小团体也有小团体的规则,这个不肯屈就的女孩,带给人太多疑惑。我从未见过有任何同事对她表示过好感。Mike的结论是,安肯定待不长。她会被赶跑,他说。我默然微笑,盯着杯子里的酒。或许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只把此当做一个歇脚处,又有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周一开例会的时候,矛盾终于激发。安想做一个系列专题报道,是关于寄居在地下通道和车站的流浪儿。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反对这个选题,大家一条一条地摆出论据,群起而攻之,不甚快意。
安在角落里不发一言,她有自己的理由,但似乎并不想加以解释。不管如何,我听到她清晰的声音,我肯定要做这个选题,我不放弃。然后她脸上带着一丝凌厉而孤单的表情,拂袖而去。
太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这样尖锐直接。Mike忍不住低呼。连老板脸上都有些尴尬。这是安第一次裸露出自己的真性情。
她无疑是有着赤裸的让人吃惊的真性情。
那天晚上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安坐在电脑面前打游戏。她两眼盯着屏幕,激烈地按动着键盘,黑暗的地道里,孤胆英雄正穿越鬼门关。她独自趴在那里,脸色苍白,看过去很憔悴。我走过去,安静地看着她。
附近新开了一个酒吧,有很不错的马提尼和音乐。我说。
她抬起头来看我,那又如何?她说。
想和你一起去,我说,恭喜你选题最终仍获通过。
我以为她会拒绝。但她站了起来。那天她穿着一条很多破洞的牛仔裤,洗得褪色的棉汗衫,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她真的和上海女孩不同。和任何其他女孩不同。这里是不属于她的地方,所以她痛苦。没有什么会比心里的孤独感更让人痛苦。
我们来到新开的酒吧。很多人。我想为她点一杯上海惊喜,她说她只要威士忌加冰,很多冰块。然后她在寂静的黑暗里面,不停地咬着冰块,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她的时候,看到她在笑。阴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睛看过去很蓝。婴儿一样纯蓝的眼眸,天空的颜色。我说,为什么在笑。她摇头,她说,我不知道。快乐也许不需要理由。
不理睬别人也不需要理由吗?我说。
有。她说。我和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Forever。
但是你孤独。我说。我知道说出这句话很傻。但我希望能听到她的真心话。我知道这个女孩,要么沉默,要么就是真性情。果然,她说,孤独是心里隐藏的血液,不管是该或不该,它就是在那里。不必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希望你没有把我当成其他的同事,我说。虽然我知道我面目可憎。
她笑。她看起来是真的快乐。但我知道,她心里必然伤痛。能对我说出这些话来,已经敞开心扉。我不想再勉强她。
我们在酒吧流连到凌晨两点,言语不多,只是闷头喝酒。喝到酣醉的时候,我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她低声对我说,要忘记一个人到底要走得多远,我不断地走,以为自己能够在路途上平静下来。
你很爱他?我说。
不。我想爱的不是他,我爱的是有他的那段时间。
所以你选择用颠沛流离的生活来遗忘,可是这样会很辛苦,不容易幸福。
幸福是什么?她带些许挑弄的眼神看着我,没有谁能够告诉我幸福的正确含义,因为幸福只是幻觉。
在凌晨的冰凉细雨中,我们走出酒吧。出租车上她又开始一言不发,我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沉默的空气已经不会使我感觉无措。她在市区中心租借了一套小小的旧公寓,一个人住。公寓楼环境幽静,租金应该不便宜。我送她上楼梯,楼道里一片黑暗,她说灯泡坏了,已经好几天没有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