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这时,月亮已经下去了。他望着渐渐微弱的星光想,一个人一
生可以达到的,自己在这一个晚上已经全部达到了,然后就睡着了。又一天的太阳
升起来了,他拿出了那只耳环,交给姑娘说:“那轮月亮是我的悲伤,这只耳环是
我的欢乐,你收起来吧。”
姑娘欢叫了一声。
银匠说:“要知道你那么喜欢,我就该下手重一点,做成一对了。”
姑娘就问:“都说银匠会偷银子,是真的?”
银匠就笑笑。
姑娘又问:“这只耳环的银子也是偷的?”
银匠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
埋伏在暗处的人们就从周围冲了出来,他们欢呼抓到偷银子的贼了。银匠却平
静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要等到太阳再升高一点动手呢。”被带到少土司跟前时,
他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少土司说:“这有什么要紧呢,太阳它自己会升高的。就
是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它也会自己升高的。”
银匠说:“有关系的,这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没人可戏弄,你的日子就不好
过了。”
少土司说:“天哪,你这个人还是个凡人嘛,比赛开始前我就把该告诉你的都
告诉你了,为什么还要抱怨呢。再说偷点银子也不是死罪,如果偷了,砍掉那只偷
东西的手不就完了吗?”
银匠一下就抱着手蹲在了地上。
按照土司的法律,一个人犯了偷窃罪,就砍去那只偷了东西的手。如果偷东西
的人不认罪,就要架起一口油锅,叫他从锅里打捞起一样东西。据说,清白的手是
不会被沸油烫伤的。
官寨前的广场上很快就架起了一口这样的油锅。
银匠也给架到广场上来了。那个牧场姑娘也架在他的身边。几个喇嘛煞有介事
地对着那口锅念了咒语,锅里的油就十分欢快地沸腾起来。有人上来从那姑娘耳朵
上扯下了那一只耳环,扔到油锅里去了。少土司说,银匠昨天沾了女人,还是让喇
嘛给他的手念念咒语,这样才公平。银匠就给架到锅前了。人们看到他的手伸到油
锅里去了。广场上立即充满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银匠把那只耳环捞出来了。但他那
只灵巧的手却变成了黑色,肉就丝丝缕缕地和骨头分开了。少土司说,我也不惩罚
这个人了,有懂医道的人给他医手吧。但银匠对着沉默的人群摇了摇头,就穿过人
群走出了广场。他用那只好手举着那只伤手,一步步往前走着,那手也越举越高,
最后,他几乎是在踮着脚尖行走了。人们才想起银匠他忍受着的是多么巨大的痛苦。
这时,银匠已经走到河上那道桥上了。他回过身来看了看沉默的人群,纵身一跃,
他那修长的身子就永远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那个牧场姑娘大叫一声昏倒在地上。
少土司说:“大家看见了,这个人太骄傲,他自己死了。我是不要他去死的。
可他自己去死了。你们看见了吗?!
沉默的人群更加沉默了。少土司又说:“本来罪犯的女人也就是罪犯,但我连
她也饶恕了!”
少土司还说了很多,但人们不等他讲完就默默地散开了,把一个故事带到他们
各自所来的地方。后来,少土司就给人干掉了。到举行葬礼时也没有找到双手。那
时,银匠留下的儿子才一岁多一点。后来流传的银匠的故事,都不说他的死亡,而
只是说他坐着自己锻造出来的月亮升到天上去了。每到满月之夜,人们就说,听啊,
我们的银匠又在干活了。果然,就有美妙无比的敲击声从天上传到地下:叮咣!叮
咣!叮叮咣咣!那轮银子似的月亮就把如水的光华倾洒到人间。看哪,我们伟大银
匠的月亮啊!
宝刀
宝刀(一)我从乡下回城里,登上长途班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事情就这样开始了。那人是我和妻子韩月在民族学院的同学,是个藏汉混血儿,名字叫做刘晋藏,而且,他还是韩月的初恋情人。都说,女人永远不会忘记初恋情人,韩月是不是时常想起刘晋藏,我没有问过。我倒是一直想忘记这个人。我想就当没看见他。不想他却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的手热情有力,就像亲密朋友多年不见。其实,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亲密关系。读书时,我们不在一个系。虽然同是一个地方出去的,但他老子在军分区有相当职位,我跟这种人掺和不到一块。刘晋藏身上带着干部子弟常有的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作派:有钱下馆子喝酒,频繁地变换女朋友,在社会上有些不正经的三朋四友。好多不错的女同学却都喜欢他们。韩月就是那些女同学中的一个。我知道韩月,是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为了刘晋藏跟她在咖啡屋撕扯了一番。韩月因为被扯掉一绺头发成了爱情上的胜利者。她跟刘晋藏的事比他那些前任女友更轰轰烈烈。直到快毕业时,刘晋藏因为卷进一件倒卖文物案被拘留。后来靠他当政委的父亲活动,没有判刑,学籍却被开除了。韩月在民族学院里是少数民族,汉族,常常在联欢会上弹一段琵琶。关于她,在学校里我就知道这么多。也是因为刘晋藏是出风头的人物,她也连带着有些知名度。我跟韩月是在一起分配到这个自治州政府所在地小城时认识的。刚刚到达小城的那天,在刺眼的骄阳下走下蒙满尘土的长途汽车,我才认出头上一直蒙着红纱巾的姑娘竟是学院里的风流人物。她提着一只很大的皮箱,整个身子都为了和那只皮箱保持平衡而扭曲了。我从她手里接过了箱子。她道了谢。我问:“里面有你的琵琶吗?”“我以为到了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地方。”她说。我们就这样正式认识了。两年后,她成了我的妻子。我没有提过刘晋藏。她当然不会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这个人却出现在我的面前。穿着新潮但长时间没有替换的衣服,还是像过去一样,说起话来高声大嗓。他拉着我的手,热烈地摇晃:“老同学,混得不错吧,当科长,还是局长了?”“坐这种车会是什么长?看来,你的生意也不怎么样,不然,也该有自己的车了。”他很爽朗地说:“是啊,目前是这样,但这种情况马上就要改变了。”他说,这次重回故地,是来找一个项目,有港商答应只要他找到项目,就立即投资,交给他来经营管理。他十分大气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样,到时候来帮忙,大家一起干吧!”这一路,刘晋藏都在谈生意。车窗外掠过一道瀑布,他就说办旅行社。看到开花的野樱桃,他想办野生果品厂。掏野菜的女人们坐在路边树荫下,他又要从事绿色食品开发与出口。我不相信他会办成其中任何一件,却佩服他这么些年来,一事无成,脑子里却能像冒气泡一样冒出那么多想法,而且还能为每一个想法激动不已。最后,他从腰里摸出了一把古董级的藏刀,让我猜猜有多少年头。想起他曾涉嫌文物案,我说:“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他否认了,说:“第一是找项目,顺便收购了一两把有年头的藏刀。”我问一把刀能赚多少,他说纯粹是为了收藏。他还给我讲了些判定藏刀年代与工艺的知识,这使我感到多少有些兴趣。突然,他搂住了我的肩膀:“这回,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弄得我身上起了点疙瘩。到了目的地,该分手时,他却说:“不请我到你家去看看吗?”他是讨厌的,又是不可抗拒的。韩月打开门,看见旧情人一下子站在面前,十分慌张。平时,她心里如何我不知道,外表上总是从容镇静的。就连我跟她第一次亲吻,她也在中间找到一个间隙,平静地对我说:“你不会说我欺骗你,因为你了解我的过去……”倒是我急急忙忙用嘴唇把她下面的话堵了回去。第一次上床时也是一样,我手忙脚乱地进去了,她依然找到间隙说:“现在你知道我不是……”我又用嘴唇把她下半句话堵了回去。女主人举措失常,空洞的眼神散失在灯光下。倒是客人落落大方。他频频举杯祝酒,每次都有得体的祝辞。到后来,酒与祝辞的共同作用消除了这对旧情人相会带给我的痛楚。刘晋藏虽然在这个小城出生,但他在军分区当官的父亲已经离休,到省城去安度晚年了。他说:“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就是老头子在,我也不去找他。”这一来,我们就非收容他不可了。这个小城,是中西部省份的西部,一个让人不愿久呆的地方。人员流失带来一个优点,住房不紧张。结婚后,单位分给韩月的房子一直空在那里,还保留着她单身时的家具,床铺,锅碗瓢盆。我把刘晋藏送去那边,天卜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他突然问我:“朋友,告诉我,你有过几个女人?”我不明白他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愿意实打实地回答他,迄今为止只有韩月一个。“你至少有三个女人,不然,你不会看着我跟韩月会面,还这么大度。”进了屋,他在床上坐下,拍拍枕头,“这里肯定是你平时约情人的地方。”我差点说这是韩月的房子,韩月的床,但这话终于没有出口。刘晋藏从包里取出了几把藏刀。在车上,他只给我看了其中一把。现在,他把这些刀取出来,轻手轻脚,像是从襁褓里抱出熟睡的婴儿。他把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取下来,把刀子挂上去,说,入睡前看着这些刀子,心里会踏实一些,他说:“也许,我还能梦见一把更好的刀。”韩月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对待旧日情人,完全像对我那些喝酒吃肉的朋友一样,不温不火。她几乎没有朋友。照她的说法:“酒肉朋友,酒肉朋友,我不喝酒,也不喜欢吃肉,怎么会有朋友。”刘晋藏常来吃饭,来谈他那些多半不会实现的项目。越来越多的时候,是谈他的刀子。有时,他消失几天,再出现时,肯定又寻访到一把有年头的好刀。在这个初春,在山间各种花朵次第开放的季节,我见过的好刀,比我三十年来所见过的都多。我学会了把刀从鞘中抽出来,试试锋刃,看看过去不知名的杰出匠人在刀身上留下的绝不重复的特殊标记。我是独子,父母去世后,舅舅就是直系亲属中最近的亲了。他出了家,一直在老家一座规模不大,据说又是非有不可的小庙里修行。这些年,有时也到小城后边山上的大寺庙挂单。舅舅在喇嘛中算是旁门左道,虽然给释迦牟尼佛上香磕头,却不通一部最基本一的佛典。他通的是咒魔之本,有相当的功力。在我们这个地方有相当名气。刘晋藏想和我舅舅交个朋友。见面的那天,刘晋藏提了两瓶酒,喇嘛舅舅笑眯眯地收下了。他既然被人看成了左道旁门,有时,把脸喝得红红地坐在屋外晒太阳,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舅舅并不因为喝了别人的酒而放弃原则,他说:“侄子的朋友不能做我的朋友,最多也就跟我侄子一样。”刘晋藏很扫兴,悻悻地走下寺庙前灰色的石阶。舅舅叫住我说:“你的朋友一身刀光。”我身上寒凛凛地,像是自己也被一身刀光裹住了。舅舅却又安慰我说,不要紧的,那些刀子都已经过了动数,只是刀子本身,不再带有刀子的使命和人的仇恨与野心了。我追上刘晋藏,把舅舅的话告诉了他。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带我去看他的收藏。他叫我在床边坐下,脸上升起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情,说:“好吧,看看我们的刀子吧。”他从床下拉出一个旧纸箱,从中拿出一只塌了帮的旧靴子,从靴统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上了锁的里屋。正是太阳下落的时候,外面,阳光格外地金黄明亮,屋子里却很晦暗。里屋没有开灯,却被一种幽微的光芒照亮了。我记得韩月住在这里时,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赤裸身体,我也是这样的感觉,觉得整个世界都笼罩着静温而幽深的光芒。刀子错错落落地挂在一面墙上,却给人一种满屋都是刀子的感觉。他送我出来时,投在身上的是路灯光芒,却有一轮月亮挂在天上。刘晋藏说:“你该给州长热线打个电话,建议有月亮的晚上不要给路灯送电。”我说:“就是不搞项目,你也狠嫌了一笔。”刘晋藏自得一笑,说:“也可以算是一个收藏家了。”他好像在不经意间,就有了那么多收藏。我知道他那些收藏的价值。那几乎可以概括出这一地区的历史,工艺史,冶炼史。以至于有一天,刚从床上醒来,我便说:刀。刀,这个词多么简洁,声音还没有出口,眼前便有道锋利刃口上一掠而过的光芒,像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韩月替我翻了详梦的书,里面没有一句提到刀子的话。把书放回架上时,她才恍然说:“你是醒了才说的,不是梦嘛。”我说:“是半梦半醒之间。”她笑了:“是不是看上你朋友的收藏了。”我嘴里说,哪里呀。心里却怀疑这可能是真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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