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郎虫强精固肾,吃了很快就精力充沛,包你儿女成群。」
「我孤家寡人是要怎么儿女成群?」
「这是宵山名产,大口吃就对了!去宵山却没吃孙太郎虫,会被笑的。喏,跟啤酒搞不好还挺配的。」
说着,乙川往我的杯子里倒啤酒。
我问从旁经过的女服务生:「这虫真的是宵山名产吗?」她没作声,朝乙川看。他贼兮兮地笑,女服务生忍不住也笑了。「够了吧,乙川先生。你老是这样恶作剧,人家很可怜的。」
乙川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孙太郎虫是什么?」我问。
「是黄石蛉的幼虫,住在干净的河里。」
「不要叫我吃这种莫名其妙的虫。」
「可是能强精固肾是真的啊。奥州斋川孙太郎虫其实是商品名称。」
「就算是,也很过分啊!这家伙从以前就是这样。」
我向在一旁笑的女服务生说:「老爱骗人。」
「我知道,上次他也惹火了洲崎老师。」
「洲崎老师之后来过了?」乙川问。
「没有。」
「如果是我害的,那我倒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人家老师不像乙川先生这么没酒品。」
「真没礼貌。」
「是没礼貌没错。」
乙川点了烟之后,说:「再来一瓶啤酒。」
「即使像这样见了面,聊的其实也都是以前的事啊。」
「谁叫你什么都不说。」
「藤田同学也没说啊。」
「因为没什么值得说的……」
我从大阪的大学毕业之后,到家电制造商工作已经三年了。平常住在千叶,但周末因为出差的关系,来到梅田的分公司。之前乙川叫我又「年夏天来宵山」,所以工作一结束,我就直接搭电车到京都来了。
乙川大学毕业后还是住在京都。学生时代,我常暗自为他担心「这家伙将来到底有什么打算?」,但后来听他说他在京都一家旧货商工作。我觉得还挺顺理成章的。乙川从以前就喜欢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废物,就连我老家庙里的废物,他也是笑咪咪地带回去。
「你工作怎么样?」
「嗯,什么状况都有啊。那可是个妖怪横行的世界啊。」
「不就正好适合你吗。」
「嗯。我也想早点变成正格的妖怪。不过,杵塚会长说我还差得远。」
乙川咪咪笑着这么说。
「不过,你都没变哪。亏你能从高中就一直维持这个样子。」我说。
「也许这就叫开窍得早。可以说是大器早成吧。」
「没有这种说法。」
「对我说『你头顶开了天窗』的,是你吗?藤田同学?」
「是啊。」
「说得真好,简洁中肯。你也应该在头上开个天窗才对。」
〇
高中时代,很少有人知道乙川「头顶上开了天窗似的」古怪。他虽然时常泰然自若地做出一些大胆的事,却很怕羞,在不熟的人面前大都不开口,一脸没事人的样子。
我们上的高中就位在筒井顺庆所建的城堡遗址上。从车站到城堡的那段缓坡,我骑脚踏车爬了三年。
高中时代,我过得还算愉快。
当时,我以「自己还满有人缘的」为豪。小学时我算是比较不起眼的,但进了国中便开始崭露头角,懂得在班级的中心团体确保自己的位置。待在那种地方,眼界里是不会出现乙川这种人的身影的。一直到那个暑假前的偶遇,他的存在才以分明的轮廓突显出来。
说到这里,那阵子我们高中经常发生「奇事」。
每到星期一,讲台上就出现一尊小小的木雕地藏菩萨。不管我们再怎么收拾,下周总是摆上一尊新的。由于每一尊都很可爱、很有味道,甚至在教职员办公室也成为话题。因为是地藏菩萨,要丢也不敢丢,所以这些地藏菩萨至今仍坐镇在校长室一角,一团和气地笑着。
高二冬天,教室里会经出现圣诞树。还发生过男生厕所的卫生纸在一夜之间被换成带有甜香的粉红色卫生纸的事。为文化祭预算不足而哀声叹气的戏剧社收到一笔捐款;过完年来学校一看,班上每个人的桌上都有一块豆子大小的镜饼年糕。
而快刀斩乱麻般查出这些离奇怪事的真相的,便是以高中生侦探闻名的乙川——当然没这回事。暗地里干下这些离奇事件的犯人虽然就是乙川,但再怎么说,他都是个不起眼的人,没有人把这些奇事跟他连在一起。就连我也一样,如果不是他告诉我,我也不会发现。
我会经问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不知道,就是很想很想做。」乙川说。「这是为什么呢?算是所谓的生存意义吗?」
「可是,没有人知道是你干的,做起来不是很没劲吗?」
「这种低调含蓄的感觉别有一番风味。你可别告诉任何人。」
乙川筹办的奇事有的很花钱,因此我对他的资金来源很好奇。
一问之下,原来乙川喜欢爬山,他们顺便采集药用植物卖给奈良三条通相熟的中药店,借以确保「预算」。拿旧货换钱他也很在行,从我家庙里拿走的挂轴和壶就不用说了,田地一角没人要的旧发动机啦、仓库里褪色的招牌啦,我甚至怀疑垃圾只要到了乙川手里,没有一样不能换钱的。
乙川做的事,没有一件不古怪的。虽然古怪,却也不觉得很天才或是感到不安。就只是像眼前看到的这样,既古怪,又自由自在。
当时乙川把雕刻佛像当作兴趣,但雕得愈多,成品就愈没有地方放,因而他去爬山的时候,就把佛像留在大树下或是岩场上,兴致一来,就留在学校。这就是地藏菩萨出现在我们校园里的原因。他不光是雕刻佛像,还会自己做类似「睡魔祭」※用的那种大型纸偶。他简直像是有三头六臂,不但从事这些活动,甚至还培养出了「超金鱼」。(※日本东北地方著名的祭典,特色是以细竹片扎成各种人物,外面贴上纸,做成彩绘的巨形灯笼。)
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度过高中时代后,他离开生长的奈良,到京都上大学。而我则是晚他一年,到大阪去上大学。
〇
我喝着啤酒,倾听宵山的喧闹。
大学时代,我会经两度在宵山时节来找乙川,但这是我第一次好好享受宵山之夜。原因就在于,乙川虽然答应带我去宵山,但结果去的都是一些完全无关的地方。
「这样藤田同学也就成了『见识过宵山的男人』了。」
乙川边啃喜相逢鱼边说。「你什么时候回千叶?」
「明天看了山鉾巡行之后。你会让我住你那里吧?饭店都满了,我订不到。」
「我可不想让你住。还赶得上新干线啊。反正你宵山也看过了,回千叶去,看你爱怎么装京都通都可以。」
「我根本就什么都还没看到。你要带我去看啦,明明就是你约我的。」
「其实我后来有事,变忙了。」
「我人都来了,不准你耍赖。之前我已经被你骗过两次了。」
乙川哼哼笑着。
我第一次来看宵山是进了大学之后的第一个夏天,乙川当时住在真如堂这座寺院旁边的破公寓。
他画了越过吉田山到真如堂的地图给我,所以我爬过郁葱的山去找他,搞得汗流浃背,但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在银阁寺道的公车站下车,根本不必气喘吁吁地爬过吉田山。即使如此,我还是到了他住的地方,休息之后,我们便去看宵山。他带我去的宵山冷清得很。乙川指着神社的石灯笼说「这就是鉾」。后来我才知道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上贺茂神社。
第二次来找他是大学最后一个夏天,我心想这次一定要叫他带我去看宵山,结果他带我去搭一列小小的电车。在电车摇晃之中,我们经过了市区,渐渐往森林里去,最后到达的地方是鞍马。没办法,只好逛逛鞍马再回来。乙川照例不断对我说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好比他有朋友到鞍马山去修行,结果被山猪追着跑,或是山谷里涌出一种会飞的水叫「天狗水」等等。也因此我虽然增加了不少没有半点用处的知识,但最后还是没看到宵山。
第三次,我终于踏进宵山了。
「你啊,连骗我两次,到底是在想什么?」
「不服气吗?」
「那倒是不至于。」
「为什么要爬山?因为山在那里。为什么要骗藤田同学?因为藤田同学在那里。这就是所谓的本能。」
「我也很怀疑你今天会不会真的带我去宵山。不过,我也已经是大人了,要是你不方便,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逛。」
「我劝你最好不要。」
乙川皱起眉头说。「那样对人生地不熟的外人来说很危险。」
「为什么?」
「因为祇园祭有很多规矩。如果不搞清楚……」
「你又想骗我了。」
「喔,先下手为强哦。」
「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墙上的时钟指着七点。拨开帘子抬头看天色,漫长的夏日也渐渐黑了。我们并不打算在店里久坐。夜很短,所以准备稍微吃点东西就展开宵山行。「那么,我们就去看你念兹在兹的宵山吧。」乙川说。
我想在出发前先上厕所。「世纪亭」的门面并不大,建筑却一直向后延伸。木板走廊围绕的小院子里灌木茂密,连石灯笼都有。
「住这种房子一定很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没错,不过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冬天又冷。」乙川说。
「看到没,在那里穿木屐出去。我在这里等你。」
我朝着门扉沉重的传统仓库所在的昏暗空间走。其中一角便是厕所。
上完厕所回来,说要在走廊等我的乙川不见踪影。「咦!」我先是这么想,下一秒钟就想:「又被他耍了啊。」不过,我可不愿意马上就显得慌张,让乙川正中下怀,反而更加从容地眺望小院子。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说了这么多,这次还是不带我去看宵山,同样的把戏也未免玩太多次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昏暗的小院子另一侧也有走廊。
那走廊旁的房间纸门突然拉开,一个发亮的东西从黑暗中滑了出来。那是个可在「睡魔祭」里见到的大型纸偶,做成金太郎的样子。肚子鼓膨膨的巨大金太郎转动一下,无声地在走廊上前进。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小心地推着它。
金太郎就这样在走廊上拐个弯,消失在另一端。肚兜部分的红色亮光漠然地留在我脑海里。
我还愣在那里,却看到乙川从金太郎消失之处出现,沿着围绕小院子的走廊向我走过来。他正得意地贼笑。
「你心里一定在想『那家伙又把我丢下了』!我才不做那么不讲义气的事。」
我们钻出店门口的暖帘(店家挂在门口的布帘)来到外面,宵山更加热闹了。电线与大楼转角乱糟糟地交错,从中显露出来的天空染上淡淡的深蓝色,街上的灯光好像轻轻浮了起来。
摊贩烧烤的味道乘着晚风飘过来。
有穿着西装像是上班族的人,也有拿着团扇在胸前边扬边走的大叔,还有一群群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也有穿着浴衣、看似大学生的男女。浴衣女孩从我身旁错身而过,她的后颈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原来这就是宵山啊。」
狭窄的巷弄中都是摊贩。
乙川受到散发出可口香味的摊贩吸引,一面走一面挨到这家、靠到那家。乙川从以前就喜欢买东西吃。
「要是违反你刚才说的规矩会怎么样?」
「会被保存会的人带走。」
「保存会是本地人?」
「所谓的保存会,每个山鉾的町都有一个。祇园祭就是那些人合力在办的。保存会的龙头就叫『祇园祭司令部』,就在这附近的街上。要是有人不把惯例放在眼里,就会遭到宵山大人严加惩治。」
「宵山大人是啥?」
「祇园祭司令部的长老吧,我想。能够主持这么大的祭典,一定是个可怕的人物。不,搞不好已经不是人了。听说被带走的观光客每个都怕得哭出来。再怎么说,这都是历史悠久的节庆,免不了有妖怪跑来,不能抱着过节逛庙会的心情只顾着高兴。」
「这明明就是庙会不是吗?」
乙川喜欢骗人,而我从以前就是他的绝佳标的。每次回想起来,我都疑惑为什么自己相信那种话呢?但因为他煞有介事地大吹法螺,我又比别人单纯一倍,一个不小心就相信他了。乙川常说:「是该怪骗人的我,还是该怪被骗的你?」
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〇
我只顾着跟在乙川后面走,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管往哪里看,只见住商混合大楼与町屋杂然并居的小巷无限延伸,大批人潮流动。来自摊贩的烟扶摇而上。乙川毫不犹豫地迅速转弯。一转过去,便看到在波涛起伏的漆黑人海之后,驹形灯笼装饰的鉾或山顶着深蓝色的天空高高耸立。这情景宛如梦境。经过便利商店前,看到店头摆出了保冷箱,店员正在卖冰水冰镇的啤酒。我买了一罐,边走边暍。
虽然莫名开心,脑袋却因为闷热和微醺而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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