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艰难地发动起来了,但往前滑行时又熄火了。司机火了。皮埃尔探着身子,想认出前进的路线。他相信自己平时散步时踏遍了别墅周围的小路,但对这条布满车辙的泥路他却毫无印象。这条路的两边种满了绿色的橡树,树干因爬满毒藤而生长不良。贪吃树皮的羚羊纷纷倒在毒藤底下。
皮埃尔的好奇引起了民安队的不安。他们用头巾蒙住皮埃尔的眼睛。皮埃尔轻轻地唱起歌来。他们的不安变成了担心,于是便命令皮埃尔住嘴。皮埃尔没有理睬,民安队朝他的嘴唇一拳打过去,强迫他住嘴。皮埃尔马上就感到嘴上流血了。
“你们害怕了,蠢货!”他骂了一句,声音很轻,不是出于谨慎,而是因为瘀肿使他动不了嘴唇。
汽车放慢速度,停了下来。没有任何声音和味道能帮助皮埃尔判断此时此刻身在何方。他担心出现最坏的结果。蒙着他眼睛的头巾被扯下来了;他们转了几个圈,回到了离出发点不远的教会。在旧餐厅里,他发现朱莉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勒贝尔蹲在朱莉面前的一张芦苇编的席子上,当皮埃尔进去时,他盯着皮埃尔。朱莉脸上露出了微笑。皮埃尔也笑了。勒贝尔站起来,用手指着一张圆凳,说:
“请坐!”
审问的时间很短。勒贝尔提了一些很愚蠢的问题,朱莉应答自如。她的回答条理清楚,让无知的指控者无地自容。勒贝尔糊涂了,对朱莉进行威胁,免得让人以为他好欺。朱莉否认了一切,变被动为主动,要勒贝尔拿出指控她的证据。皮埃尔怕她太大胆,会遭到惩罚。他像一个最后终于招供的罪犯那样,忧郁地说:
“小雕像丢失的那天晚上,朱莉·克恩和我一起睡在这里,睡在教堂里。她请我吃饭,庆祝我的六十岁生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晚宴的菜单给你。我们喝多了,想睡在这里。我死而无悔。”他最后微笑着对朱莉说。朱莉惊讶得圆睁大眼。
皮埃尔的这番话证明他和朱莉都不在现场。勒贝尔未加证实,便下令给他们松绑。民安队员很失望。用猎刀一一砍断捆绑他们的绳子。
“别高兴得太早!”勒贝尔说,“事情还没完。小雕像还没有找到。我们走着瞧。”当朱莉跨出门槛时,他摸了一下朱莉的腰,对她说:“我不相信你是清白的。”
“谁不清白?”朱莉反问了一句。
“我让你一个人走路回去,”勒贝尔冷笑道。“你不会有任何危险的。这里的人,我应该说不管什么人都喜欢你。至于你嘛,皮埃尔·多斯,你也许再也没有必要呆在这个小岛上了。它以前太欢迎你了。”
皮埃尔迅速拉走朱莉,共同对付危险。勒贝尔看着他们走远,然后回到他的人身边。他的下属严阵以待,手里握着枪,只等一声令下。但勒贝尔没有下命令。
康贝在别墅里找皮埃尔。他想让皮埃尔看一个石制的箭头。那是哑孩子在沼泽边上发现的。哑孩子冒着被咬的危险,在沼泽地里捕捉睡着的蛇。
康贝在楼梯上遇到了诺。诺告诉他,朱莉和皮埃尔被捕了。
“我去找他们。”康贝说。
“在这里等他们。他们会被释放的。齐娅知道。”
她抓住康贝的胳膊,把他拉到楼上的一个空房间里。康贝激动得迫不及待地脱掉诺的衣服。诺也帮助他,如果哪个扣子难解或哪个结太紧,她便亲自动手。
“让门开着,”她说,“没有人来。”
康贝的身体使诺激动,也使她宽慰。她陶醉于他极不滥用的那种美妙而温柔的力量之中。每一阶段他们都一起即兴创造一些游戏,游戏的规则每次都不相同,并且注意让双方谁也不输。康贝用舌头抚慰着诺,延长让她颤抖的快感。他们忘了一切,眼里只有他们自己,没听到埃莱娜冒失地上了楼,踩得楼梯“吱嘎”直响。
埃莱娜躺在树丛边的太阳底下,突然看见康贝和诺先后走进别墅……她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忍不住想去证实自己的猜测。
康贝已把自己与埃莱娜短暂的艳遇忘得一干二净。诺紧紧地搂着他,他闭上眼睛,微笑着听她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埃莱娜在透过门缝偷看,她自己抚摸着自己,孤独、妒嫉和狂怒得要哭。
齐娅见她惊慌地走出别墅,朝通往城里的小路走去,立即在女儿的衣物撒了一些槟榔粉,以保护女儿。站在树梢的那只大冠鹃朝庄园大叫,好像是说齐娅做得对。齐娅探身窗外,扬起脑袋,对着大冠鹃又是赞扬,又是请求,又是威胁,又是咒骂。
几年前,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情况下,他们首次相遇。从那以后,她便不时地责备这只大冠鹃。齐娅的母亲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便把女儿叫到身边,要她去收集同宗的女人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秘密。如果齐娅同意她便会有通灵、说教、治病的本领,也会有母亲的魔法、巫术和咒语。她也要作出一种牺牲。至于是什么样的牺牲,她做了就知道了。齐娅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告别了母亲,等待黑夜来临,以便回家。
半路上,狂风突然来临,刮着森林发抖。惊慌得不敢再叫的鸟儿向沼泽地逃去。齐娅无法动弹,躺在小道上,冰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只要能动,她便把脸贴在地上。一股暖流从脚心一直涌到脑门,渗透全身。她热得发疯,精疲力竭,灵魂游离躯体好几个小时。当她恢复正常时,天还是黑的。但风停了,云散了,鸟儿回到了树上。母亲也把自己的秘密和本领全都传给了她,她在神游过程中,感到母亲一直跟她在一起。
她想到了自己的债务。她慢慢地回到家里,发现儿子已经睡着。她看着他,直到黎明。当太阳驱散晨雾时,她抱起了孩子。孩子醒了。她轻轻地摇晃着他,喂他奶,给他讲獴的故事。那头獴,早上像云雀一样歌唱,晚上像寡妇一般悲哭。孩子又睡着了。齐娅紧紧地抱着他,出了门,来到树阴底下。在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的驱使下,她猛地一下扼断了孩子的脖子,就像打猎时她击毙落在网中的獴和猞猁一样。
这时,那只大冠鹃大叫一声,把她震得晕了过去。她拖着已没有生气的儿子倒在地上。
牺牲第一个孩子就是她付给神灵的代价,在这当中,她成了中介,成了同谋。她的债被一笔勾销了。她曾经充当凶手。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躺在床上。园丁佩里守在她身边。她试图朝她的这个伙伴笑一笑,她很为儿子担心。佩里猜到她想问什么,便用结实的大手捂住她的嘴。她一点不知道佩里是如何处理孩子的尸体的。佩里永远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死的。这是他们的秘密,也是他们结婚的深层原因。
在他们的女儿诺出生那天,齐娅才抓住佩里的双手吻着,第一次问他儿子的尸体埋在何处。
佩里没有回答。齐娅一再追问。几小时后,当她不再等回答时,佩里对她说:
“只有那只大冠鹃知道。应该去问它。但你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迫使它回答你。”
埃莱娜来到市政厅的大门口。全副武装的门卫把她带到楼上的一个客厅里,负责安全的官员坐在一张堆满案卷的桌子后,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小口小口地抽雪茄。案卷摇摇欲坠,每次开门,都差点被风吹倒。埃莱娜进来时,他不耐烦地朝这个不速之客抬起头,把报纸和雪茄扔到布满空酒瓶的废纸篓里。
“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是很冒失的。朱莉·克恩的客人也难免受到伤害。特别是在她被指控偷窃之后。你看见那个著名的小雕像了吗?”
“并没有亲眼看见。”
“它将证明鹰派在这个岛上扎根比鹮派更早!简直是开玩笑!直到现在为止,我们所知道的恰恰相反……这是忘了两派通婚已久,我们的血已全都混在一起……如果由我的性子来……”
“我知道谁偷了小雕像。”
“朱莉·克恩?她已被释放。”
“是诺,齐娅的女儿,康贝的女朋友。”
“齐娅的女儿……”
“今天下午,在朱莉·克恩的房间里,我突然发现了她。她……她手里捧着那个小雕像。她一听到我的声音,马上把它藏了起来……藏在裙子里面,然后匆匆逃走。”
“你为什么没有跟上去?”
“我怕让她难堪……”
“她现在在哪里?”
“也许在她母亲家里。她很容易激动。她会招的。”
“你为什么主动来揭发?你知道,这并没有奖金。那么,是责任感,是对古董的爱好?妒嫉?”
埃莱娜的脸红了。
“你还很漂亮。”
“如果恭维的价值取决于恭维者的价值,那你过誉了。”埃莱娜嘲讽地说。
“要是你勇敢的举动到此为止了,那你现在可以走了。注意!这些天大家都很烦躁,很不高兴。小心点!别忘了,蔑视危险的人容易遇到危险。”
自从儿子皮埃尔出生后,多斯夫人就确信丈夫对自己不忠,尽管她没有确凿的证据。皮埃尔的父亲受过良好的教育,风度翩翩,他从不隐瞒自己对女人的兴趣。而那些女人也反过来对他的关注表示感激。出于信仰,也是为了在自己业已陈旧的羽饰上增加一根荣耀的羽毛,他参加了抵抗侵略者的运动,并在所在地区组织秘密网络,成了一个受人敬仰的首领。多斯夫人既不赞同丈夫的主张,也不了解其内在的动机,但她得知她已怀疑多年的一个女人也参加了她那个具有魅力的丈夫的组织。她巧妙地从丈夫的一个知己那儿套出了秘密。那个粗心的知己把召开秘密会议的地点,日期和时间都告诉了她。她匿名向敌人告了密。为了让她那个对她不忠、但她仍然爱着的丈夫晚些到,以逃避敌人的埋伏,谢天谢地,她刚好身体不舒服,丈夫只好守在她身边。但敌人很高明,一直等到会议结束才采取行动。抵抗组织的成员们纷纷突围,但最后都落入陷阱。他们宁死不屈,誓死捍卫,结果全都被杀,无一幸免,包括迟到的多斯先生。时间的差错使一个妒嫉心强的妻子和告密者成了一个寡妇。她虽然得了荣誉勋章,但内心难以安慰。
埃莱娜离开了市政厅。她脑海里仍浮现着婆婆满脸皱纹、哀伤、苍白的脸。有一天晚上,婆婆向她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悔恨不已,失望至极。
“您的信任并没有使我感到荣耀,”埃莱娜对她说,“您的悔恨也没有把我感动。行为高尚还是可耻,其动机往往是相同的。告密者的错误,在于不公开姓名。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为什么?”她一边重复,一边朝把她带到市政厅铁栅外面的警卫笑着。
脾气暴躁的警卫很不高兴,举起了武器。埃莱娜笑得更大声了,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再大的灾难她也不怕。
礼拜天,如果天气好的话,埃莱娜会去领两次圣体。她的衣着很富有挑逗性:高跟漆皮皮鞋,开叉的黑色短裙,线网袜,袒胸露臂的紧身皮衣,口红又厚又艳,脸上扑了淡紫色的化妆粉,睫毛上涂了淡紫色的眼睫膏,长长的头发在肩上飘动着。皮埃尔每个星期仅这一天懒在床上看报纸,埃莱娜出门了,来到教堂。她姗姗来迟,讲道已经结束。她觉得自己已不需要听讲道。她踏着高跟鞋,“咔嚓咔嚓”地登上大殿正中的过道,一直走到第一排,迫使信徒们互相挤紧,以便给她腾出一个位置。
领圣体了,队伍漫长,从教堂尽头开始。埃莱娜拒绝排队,第一个跑上去接受圣体,接着又返回原位。圣体发放完毕,主祭还没来得及重新登上祭坛,埃莱娜又出现在圣餐桌边,跪下来,轻启双唇,张嘴伸舌,让教士第二次把圣餐饼放在她嘴中。她合着双手,闭着眼睛,吞进圣饼,让它慢慢地在嘴中融化。
接着,她来到康贝向她推荐的咖啡店,坐在柜台前。她想见见“真正的岛上居民”,以此写一部小说。康贝犹豫了,她缠着不放。康贝告诉她那里很危险,她笑了,讽刺他。
她要了一杯棕榈酒,付了钱,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喝了一半,然后转身向大厅走去。她进门时,正在抽烟喝酒的顾客们停止了说话。她一一凝视着他们,他们任她看着。在他们的目光中,惊讶、怀疑、敌意交织在一起。她微笑着举起杯,喝光,付钱,滑下圈凳,走到一个年老的水手身边。这个水手穿着一件破旧的制服,戴着一枚青铜奖章,奖章上飘着一条肮脏的饰带。他用埃莱娜所不懂的方言说了几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埃莱娜站在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夹在唇间,把嘴向老水手伸过去。老水手没有犹豫,他抽了一口用破牙咬着的烟头,免得让它熄了,然后用两个指甲乌黑的指头夹起烟,弹掉烟灰,把它递给正在点烟的埃莱娜。埃菜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滑稽地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又引起了大家的哄笑。这回,埃莱娜也笑了。她用力抽了一口烟,朝积满污垢的天花板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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