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娜耸耸肩。朱莉站起来,向客人们欠欠身,从厨房里离开别墅,前往教堂。勒贝尔在那儿等她呢!
那只大冠鹃也离开了它今晚选择的那棵树,盯着悄悄走远的朱莉,慢慢地跟上去。
“那就带埃莱娜去看看花园吧。”皮埃尔对康贝说,“这酒喝得我头脑昏沉沉的。我不能再喝了。我上楼回房间里去了。埃莱娜,别睡得太晚了。旅途累了。你的耐心总让我惊奇,但它应该有个限度。别忘了你在度假。好好休息。在这里,必须养精蓄锐,否则很快就会感到疲劳的。也许你会烦我,但我还是劝你在这个小岛上要小心。要学会与它和平共处。晚安!”
皮埃尔想吻她的手,埃莱娜早有预感,觉得皮埃尔的这种骑士风度过于做作。她转过身,跑到花园里。花园里洒满了明月的寒光。康贝按照皮埃尔的吩咐跟着她。
这个女人,康贝是从照片上认识她的。皮埃尔的书桌上很长时间放着她的照片。后来有一天,皮埃尔没说为什么,把照片撕了。
听听这个女人说些什么挺有意思。但埃莱娜没有等他。她从中间的那条小路一直走到刺槐丛中。刺槐黄色的花朵像防风灯一样照亮了让人害怕的花园深处。埃莱娜停下脚步,转过身,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向慢慢靠近她的康贝微笑着。
“晚上,所有的花园都是一样的。要不想迷路,只需寻回童年的眼睛。今晚,在这儿,我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如同在西班牙我祖父的花园里,在意大利我父亲的花园里,我觉得在自己家里一样。我丈夫皮埃尔……你知道我们结过婚……我们有个孩子……”
她停了下来。康贝什么都没问。埃莱娜又接着说:
“他父亲家里也有一个漂亮的花园。他说那是他的老家,可怜,她母亲被迫把房子给卖了……他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吗……不……当然……那么,他跟他心爱的学生朱莉·克恩是怎样认识的,他一定都原原本本告诉你了……也没有?……我感到很奇怪……当时,她常来我们家……晚上我不在家的时候……很频繁……我的朋友们都认为太频繁了……她的家人也在大半夜打电话来,想知道她是否跟她的老师在一起……他们的声音很严肃……常有一点和你差不多的口音……这是这个岛上的居民的口音吗?”
康贝还是没有答腔。他在一个枣树墩上坐下。枣树已经烂了,佩里没有管它,任它自己烂。
“什么鸟在唱?”埃莱娜问。
“一只斑鸭。它生活在别墅后面的荆棘丛中。诺每天晚上都用黍和烂水果喂它。”
“它的歌声之所以美妙是因为四周寂静,”埃莱娜说,“啊,你看,我开始学皮埃尔说话了。你一定已经注意到他有很多格言。你是怎样成为他的助手的?”
“我生在这个庄园里。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我父亲是个采珠人,后来被鲨鱼吃了。我母亲是齐娅的表妹,在别墅里当裁缝。父亲死后母亲又结婚了,并且离开了小岛。朱莉照料我,逼我读书,想让我当小学老师。后来,皮埃尔来了,他想找一个助手,加以培训。他见到了我只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了,他便选择了我。如果没有朱莉,没有皮埃尔,我会像我们那些朋友一样,当渔民,当工匠,或者……沦落为无赖。”
“你跟皮埃尔一定很难相处。”
“恰恰相反,很容易相处。我看他做比听他说学到的更多。”
“他说得很少。”
“他说的全是精华。”
“可他的沉默使被迫接受他沉默的人感到窒息。”
“可人们懂得他的沉默。这也是宽容的沉默。”
“你喜欢他吗?”
“我需要他。我想信他也有点需要我。”
“他选择你之前向你提了个什么问题?”
“那是他和我之前的秘密。我的回答也是。”
埃莱娜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流露出巨大的不安。她强作微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以掩饰这种不安。她合动着嘴唇,鼻子一吸一吸的,呼吸变得很没有规律。她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但无法大声描述。这个让人对她那种意想不到的谈话和残酷的回忆持十分谨慎的态度。她举起双手,在半空中舞着,后无力地慢慢落下,放在膝盖上。
站在她旁边的康贝看到她如此惊慌,显得十分激动。他弯下腰碰了她一下:
“你冷吗?”
埃莱娜看着他。她两眼噙满泪水,但没有落下来。康贝没有任何反应。埃莱娜把这种被动和关心当做是一种含蓄而友好的表示,她把手放在康贝背上。康贝躲开了。她去脱他的衣服。康贝又向她靠近来。她跪下来,抚摸着他的大腿、肚子,并把脸靠上去。吻他的肚子,康贝没有反抗。她解开他的扣子……康贝开始退缩,但埃莱娜把他抓住了。他没有再反抗。
她怕他反抗,所以十分小心。康贝什么都没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既没感到痛快,也没有感到难受。埃莱娜重新站起来,笑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擦了擦嘴唇,又用手指梳了梳头发,然后,旁若无人似地一蹦一跳地回别墅去了。别墅里客厅的灯光灭了,但房间的灯光却亮了。
厚厚的云层包围了月亮。那只大冠鹃尖叫着,暴风雨就要来了。康贝摘了一朵刺槐花,用掌心碾碎,把碎片吞了下去。他决定回去。在暴风狂袭庄园的那几个小时里,风刮走了瓦和铁皮,没有扣紧的百叶窗噼噼叭叭地撞着墙。
早晨,潮湿而清新的空气一扫夜间的杂乱,带来节日的气氛。被风刮断的树枝,就像小岛的居民在夏至日喝得酩酊大醉时扔下的小旗,遍布草地。
埃莱娜在睡。齐娅托着一个盘子,没有敲门就进了房间。她把茶壶、糖缸、白色的瓷杯和重新加热过的木薯饼放在独脚小圆桌上。茶壶里装满了温水,上面浮着几张发霉的茶叶,壶盖也是破的。木薯饼上涂了薄薄的一层已有哈喇味的黄油,她打开百叶窗,掀起蚊帐,摇醒埃莱娜,说:
“这黄油是我用水牛奶做的,也许你不喜欢。”
埃莱娜揉揉眼睛,伸了伸懒腰,坐了起来。她睡觉不穿衣服。齐娅垂下了眼睛。
“你感到很震惊?”埃莱娜惊讶地问。
“在这里,我们都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但我们的传统不允许我们无端展示自己的不幸。年老的妇女光着身子会让地神不高兴的。”
“为什么?”埃莱娜恼怒地说。
“她不能再生孩子,给人的乐趣也越来越少……”
“把这臭茶和让人恶心的木薯饼给我拿走!”埃莱娜叫起来。
齐娅没有理睬,她对埃莱娜的发火无动于衷。她收拾着床,弄平枕套,大模大样地扔掉埃莱娜睡的时候掉在枕套上的头发。她抖了抖蚊帐,弄掉上面的昆虫,然后拖着脚步走到门口,转过身,目光茫然,但声音严肃:
“让神灵不高兴决没有好处。他们永远不会保护你,并且等待机会报复你。好好想想我的劝告。”齐娅临走之前强调说。她没有把门关上。
埃莱娜耸耸肩追上去推了齐娅一把。齐娅差点摔倒。埃莱娜也被自己的粗暴行为吓呆了,她低声道歉,结结巴巴的,不再为自己辩解。她跑回去关上房门。门“乒”的一声关上了。被虫蛀烂的梁裂了。她咒骂自己,骂齐娅骂皮埃尔。她把一切都归罪于皮埃尔。骂完之后,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底下,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想平静的时候总能平静下来。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哑孩子好几天没有露面了。谁也没有为此担心。
佩里把诺拖到花园尽头,齐娅披着五色的羽毛披肩在芦荟当中等他们。她用手指了指地上的两块扁平石头,大家坐了下来。齐娅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突然,她的鼻子流血了。她擦掉鼻血,又把流到嘴唇上的血吞了下去。有几滴血舌头没添到,流到下巴上,落下来,消失在羽毛披肩中。
鼻血止住后,齐娅长时间地呻吟着,一边说一边呼吸,把话说得更有力。她窒息了,晕了过去。风立即就停止了,树也寂静下来,动物也停止了活动,不再叫唤。生命的迹象全部消失。
寂静中,所有的鸟都展翅飞翔,声音越来越响,其节奏几乎难以察觉。那些鸟都是齐娅的话所唤来的。巨尾苍鹰、灰头红隼、黑肚大鸨、白额鸻鸟、黄喙乌鸦、金背寡妇鸟、竖毛燕子、脖子上有条纹的秧鸡、叫起来像哭一样的斑鸠、颜色灰暗的凤头麦鸟、灰白色的燕鸥、蓝肚佛法僧、短小的蜂虎、棕榈林中的雨燕、黑顶犀鸟、红雀、啄木鸟、虎皮鹦鹉、织布鸟……这些鸟像海浪一样不断涌来,飞过庄园上方,遮天蔽日。它们乱作一团,如一片巨云,密密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没有一只鸟发出叫声,除了那只大冠鹃。它站在一棵龙血树的树梢上在跟齐娅说话。那棵树树干已裂,流出一种血色树脂。齐娅听着,然后放心地站起来,步履踉跄地回到别墅。
那只大冠鹃飞起来,把所有的鸟都带回了森林。它们乱七八糟的叫着,震耳欲聋,显得更加混乱。天空了,鸟都归了林。
皮埃尔发现,那个小雕像与几千公里外某群岛上的一个圣物相同,由此判定小岛最初的居民来自何方及其移民路线。皮埃尔把小雕像交给朱莉。朱莉把它放在她父亲以前保存家庭档案的海员盒里。
当皮埃尔想研究小雕像的印痕时,发现小雕像不见了。他并没有真正感到惊奇。偷窃者在盒子里放了一块锥形的黑石头,那是个普通的男性生殖器护符,由小岛上的土医生成批制造,卖给那些阳萎的情人。石头用一块泡过尿液的方布包着。
皮埃尔还没来得及细想,齐娅气喘吁吁地跑进客厅,说民安队突然来临。门“乒乓”一下撞在墙上,一些粉红色的古画裂了,落在打蜡的地板上。皮埃尔示意齐娅站在他身后。齐娅毫不畏惧,举起干瘦的手,闪着白色的指甲,指着民安队员,就像他们是一群淘气的孩子:
“要是我这样闯进你的家里,你们会怎么说?你们会很有理由地把我赶出门外。”
“别怕,齐娅,他们是奉命到这里来的。不是吗,先生们?”朱莉出现在楼梯上方,她声音坚定地问他们。
那个戴黑头巾的家伙好像是个小头目,他没有答话。朱莉走下楼来,在最后一阶楼梯上停了一会,然后微笑着走向那个小头目。他低下头,又抬起来:
“我们来查盗窃案。”
“什么盗窃?齐娅,什么被偷了?”
“小雕像。”民安队说。“他们告诉我们说小雕像……”
“‘他们’是谁?什么小雕像?哦,对了!皮埃尔,是那个被打烂的小雕像。你花了不少时间修复呢!它被偷了?我还不知道呢!没关系,那东西没有任何价值。我不起诉。”
“它不属于你!”
“这是怎么回事?”
“它是在你家被偷的。”
“你怎么知道?”朱莉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得把你带到警察局去审问。跟我们走。”
齐娅过来阻拦:
“你是谁?竟敢如此大胆!”她叫道。
“齐娅,不要担心。这是例行公事。我会回来吃中饭。别忘了让埃莱娜尝尝你做的菜……埃莱娜在哪?你知道吗?皮埃尔?今天一早,我听见她要佩里开车送她进城。佩里已经开着他的破车回来了,可她……”
皮埃尔轻轻地咬着嘴唇。
“走吧,先生们。”朱莉说。
“我陪你去。”皮埃尔说。
“千万别去!区区小事,不值得你中断工作,哪怕一分钟。只是,我不能如约去诊所了。待会儿见!”
“不不,我跟你去。”皮埃尔坚持道。
一个民安队员推开他,不许他跟朱莉走。朱莉已上了一辆旧吉普,两边各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卫兵。
几小时后,又来了两个民安队员,一个穿着迷彩服,另一个穿着军官制服。他们上楼来到皮埃尔的房间,直奔目标,似乎事先已得到准确的情报,知道在哪里最有可能找到要找的东西。
皮埃尔正在写一篇关于发现小雕像的文章。他压低眼镜,眯着近视眼,盯着这两个不受欢迎的来者。他们站在门口。一楼,有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他们决定进去:
“跟我们来!”
“你们缺乏想像……去哪?”
“你会知道的。”
他们一人抓住皮埃尔的一只胳膊,把他一直推到他们的汽车里。汽车的前门已经拆掉。后门凹凸不平,一开“吱嘎”作响,门被漆成黑色,中间有几个缩写字母,已经模糊不清了。民安队用皮带绑起他的手。这个犯人如此听话,他们感到很惊讶。他们怕中计,便改变了主张,给皮埃尔松了绑。
“有什么用?你逃脱不了我们的掌心。你往哪逃?这是个小岛。”
汽车艰难地发动起来了,但往前滑行时又熄火了。司机火了。皮埃尔探着身子,想认出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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